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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玉笛暗飞声+番外篇——by葵花没有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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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听他话里话外油然染上的几缕感伤,微颔首:“你们师徒,感情很好。”

苏岑低头看向那具枯骨,见其两手端正搁在膝上,右手拇指松垮垮套一枚青玉扳指,刻着蟠龙纹路,轻嘲而笑。

“我年幼失孤,师父孑然独居又甚是寂寞,刚好碰上互相做个陪伴。我对他老人家其实存的更多乃孺慕之思,并未想过拜入门下。是他告诉我他此生无后,偌大一个薛信坊无人继承,未免死难瞑目。我一个小孩子,耳根能有多硬?这才拜了师。呵,”他笑起来,“后来才知道其实薛信坊早已名存实亡,有没有一个坊主,又有什么要紧?反倒他心中大事了尽,断了活下去的念头……死的时候也不过不惑之年。”

他摆摆手,做出轻松样子来,“罢罢!难得开心,倒叫我把气氛坏了。你候我找点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就走。”

说完,他伸手摘下了枯骨手上扳指,妥善放进怀中,又到东墙边,打开那只石匣,顿了顿,从中取出两封书信来。

一封写着“爱徒苏岑亲启”。另一封却没有署名。

苏岑抿着嘴唇,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一声,嗓子里的哽塞感方咽下去了。

师父遗世独立,平生淡泊世俗羁绊,不屑觥筹过从。甚至师徒一场,至今仍只知其姓薛,名字皆不晓得。依他的说法,人生倥偬,把有限的时间放到并不重要的对象身上,费心劳力图一个流芳,不如同真正心爱的人长夜促膝,默然而对,即使只字不吐,也甚快慰。待到人死,该记得的永不会忘,该遗落的,纵千言万语,抢哭哀求,可换的来偶尔一个夜梦吗?

“是以待我百年,不会留你半字,也不需你费心来奠。人走缘尽,实不是值得凄凉的事。”暮色中春风带暗香,偷偷盈袖,他便抬起手漫触风痕,淡淡从容道。

十三岁还是少年。少年的苏岑,哪怕是神童,也不能看穿,这般措辞的师父,究竟几分真假。

若真如斯超脱,何以到底忍不住写了这两封书信?

实则人都是寂寞的奴仆,都是情感的傀儡。斩得断的牵绊说明缠得还不够紧,忘得掉的伤害,只因扎得还不够深。

就像他的师父,再如何人中蛟龙,也逃不过一生一个圈套,是水蟒般的枷锁扣紧全身,再慢慢收紧,逼人孤独凭栏,逆风叩问:再避开千万里,盘踞在脑海的某某,就真的会随着距离而稀释,逐渐散淡吗?

答案是否定的。

譬如他蜗缩姑苏,欢乐场夜夜纵情,听遍一百首旖旎乐调,仍忘不掉一曲心音。

比起他来,师父那二十余载的纠纠葛葛,分合爱恨,又要深刻不知多少分。

苏岑无声而叹,撕开给自己的那封信。

“吾徒岑儿:

辟谷七日,吾近深感力之不逮,当为大限至,或将驾鹤去。自寻此道以求脱释,本无可留恋,但昨夜梦,见汝膝下承欢,犹八岁稚童貌。梦回,慨叹万千。师徒之缘,历经五载,吾尝自省,倥偬之间耽于自身固陋,心似木石,人若游魂,惨凄怛悼,累汝以稚幼残损之身,前后奔忙,悉为照料,今思及,未尝不发泪沾襟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于形影相吊者,事则另有不然。吾孑然久矣,父母早失,又背经叛道,染龙阳之好,不得有秦晋之幸。纵风云叱咤,一呼百应,心常寂寥,盖所得所求实难相匹耳。人有死节、死义、死理者,未闻有死孤独者也。盖世之所欣,俯仰之间,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不才,不备鸿鹄之志,拘于红尘一线,意深郁郁而无可舒忧怀,终不得解。虽念汝之前路坎坷不卜,欲苟活以施引指,然为师无能,去就之分不识,幽己浑噩之中,无人告愬。心有万念,今俱已成灰,无可奈何矣。人若吾之谬乱,隐忍求全,自亵于粪土残世而不辞者,恐不存焉。私心已尽,固恨不发不散,唯凭一死方得自解。

吾此番赘赘托词,实不堪自诩人师。唯望爱徒岑儿,念为师人之将死,悉为善言,铭记一二鄙陋经验,若有裨益,则吾九泉之下安矣。

其一,世之知己者须拳拳诚待,不可妄加猜忌试探,自掘沟渠以分隔人心,否则,悔之不及矣。其二,诸事发乎一心,实不必听流俗人之言,更不必殷殷相道于外人,自坚自守,知事之险恶污秽而进退超然,方为丈夫本色。其三,或言英雄志在天下,取功名,利万世,激昂慷慨,方勘生之妙哉。吾纵观此生终始,成败兴坏,系于一人,毁于一人,以至意态萎靡,实非英雄也。则望岑儿以此为鉴,生则洒然快意,万不可毕一生之幸于一人之身,否则,步为师之后尘矣。切记!切记!

吾之狂惑浑浑,肠一日九回,茫茫然不知所往,愿爱徒岑儿此生不历。

书不尽意,为师去矣。

薛,绝笔。”

苏岑字字读完,椎心泣血,长长一口浊气郁在肺腑,生生逼出鼻端眼角的酸痛感来,险些落泪。

十七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犹疑一刻,终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靠近一些,怀抱松松。

苏岑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深深呼吸,复又抬首,一抹浅笑怅然若失。

“我们走吧。”他道。

十八、赵惠(1)

次日依旧微雨过境,一瞬烟雾江南。

十七醒后已是满室清冷,只一把镶金木鞘的长刀静置桌上。他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推被起身,拔刀,刃光潋滟,锋芒银青;刀背有朱痕一道,妖灼冷艳。独一无二,确然是榜首红素。

刀终归是死物。刀的成名靠的非为其自身,还得瞧它跟的什么主人。比如他从前那把斩刃,名气很大,其实一点也不独特,乃是他当年东出西域时于刀匠处偷的。许多年过去,做主人的闯出名头,自然他使的家伙也叫人畏惧。红素先后跟过三位大侠,如今的主人虽不如以往,也是个世家人物,只是被苏岑横加夺爱,不知该多郁卒了。

正想到苏岑,对方就像心有所感似的,推门而入。

十七看他端着托盘过来,往桌上一搁,三碟小菜两碗肉粥,卖相极好。正待赞一句,瞥见他的脸,怔了。

他又改了容。这回没有十分滑稽,也不多么出尘,只是一个淡字。非是平淡的淡,而是云淡风清的淡。那眉那眼舒舒而展,一者横飞入鬓,一者梢处微挑,混着高山上幽幽一曲广陵散,是风吹不翻尘染不脏的脱世谪仙,看着便叫人惊了心。

从未见过长得这么无欲无求的人。

好在那眼神还蓄满了烟火气,弯起来笑意盎然,打招呼的语气和天气不符,甚阳光万里:“早。睡得好么?”

十七颔首,被情绪感染,也笑:“很沉,你何时走的都不知,实在不像我平日。”

“我天亮了才走。你平日忧劳太过,睡眠因浅,实则很伤身。昨日睡得沉,我才宽心。”苏岑递给他竹筷,“随意吃点,稍晚同我去一趟尚书府。”

十七应下,知他稍后自会说明,并不深问,只颇好奇地指指他的脸:“你今天扮的,可有原型么?”

苏岑下意识摸颊:“原型?啊,今日扮的是我师父。怎么,我扮过那么多人也不见你问,是为我师父的模样震住了?”

十七轻哂了一声,低头吃菜:“你比他好看多了,我也没被震住过。只是觉得这张脸太佛祖气,看着叫人有距离,不亲近。”

苏岑被他的形容逗乐,眉头一扬,语调戏谑又轻佻:“哟,我长那么好么?”说着手指抬起人下颌,“其实顶着师父的脸,我也可以很亲近的。……让我亲近一下?”

十七一筷子轻敲他手背上:“别人都是酒后胡来,你是喝了酒老实,醒了反而流氓。我看你精神不错,是伤好了?”

“我的伤还重着,你真心疼,就别躲。”敲得不疼,苏岑也就不收手,当真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十七作势向后让了寸许,却也由着他得逞了。

昨晚他们亲吻过一次,之后便像苏岑保证的,只是相拥而眠。那时十七尚稍觉别扭,今日已感觉好了许多。只是从未同人如此软语温存过,也未着人柔情呵护过,还会有些不适应。但是,总会自然而然的,毕竟,这是他希冀的简单。

十七嘴角一道浅浅笑纹:“我还没问完,又被你打岔。你扮你师父做什么?”

苏岑挟菜的手一顿,晦暗不明而笑:“我今日要见一个人,是我师父一生至爱。我想借他的脸,来探探那个人对他的心,是不是也真。当然,顺便同那人谈点正事。”

“那人是谁?”十七道。

“那人啊……”苏岑微叹,“是当今太上皇,赵惠。”

赵惠这个人,依照坊间说辞,可一分为二,一半誉满天下,一半谤满天下。爱戴之的尊之为天命之子,赞其能屈能伸,勇谋过人,实乃大昭中兴之福。憎恨之的诋之为女干诈小人,骂其狼子野心,大逆不道,又妄挑战事,使边关民不聊生,实不备体恤万民之天子慈心。

然则真英雄大多在当世遭会谤誉不定,死后口径方得逐渐统一,届时才堪为功过盖棺定论。赵惠于这一点深得体会,坐稳龙椅后反而放任民间口诛笔伐,恣由一干文人学子纠集于京城百宝楼,开展了一场为期七日的大论战。甚至在最末一天,亲临现场,不顾反对派众儒客群情激奋,于高台上一一指过,当即钦点两人为谏议大夫,两人为太史令,另一为刑部侍郎。随后,值众相觑哗然时,朗朗一声“朕今得见大昭之铮铮傲骨矣”,大笑而去。

此后民心明显大定。赵惠之御人有术,以此可见一斑。

“平心而论,他皇帝做的实在不错。你看现今大昭,已是蒸蒸盛世,他也算功不可没。这一点,连我师父也没否定过。”苏岑吃好了,搁筷,白巾拭唇,淡然道,“那时师父尚未归隐……”

后半句话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那时师父虽尚未归隐,同赵惠实则已暗生嫌隙。回宫后赵惠一面宽衣一面状似随意问他:“世人都道朕有违孝悌,你怎么瞧?”他在一边,清如新莲的脸上无悲无喜,反问一句:“先皇曾赞万岁深谙人心,如今万岁,莫非不谙臣之心吗?”

一个压不下不安试探,一个忍不住骄傲回驳;于是一个越来越难以确定,一个,则日益心灰意懒。

聪明的人相处有时很方便,不言不语,也能透彻彼此的盘算。有时却适得其反,因为过于聪明,过于信赖对方的聪明,便盘算得太多,便想当然地以为,他不说,他也是能学着摩诃迦叶,拈花微笑的。

大约这也是,师父在绝笔时所提醒他的,所以要诚待知己、切忌试探的原因罢。

十七没在意苏岑突然的沉默,垂眸想了想,不解道:“我只道世人对权位的野心是没有消散的,何况他皇帝做的正好,怎会不到耳顺之年,就甘愿禅位做个太上皇的?”

苏岑听问一笑:“这恐怕得问他本人了。”

十九、赵惠(2)

苏章二人到往礼部魏尚书府邸,时已过午。

魏光宗于正门亲迎至主厅,候苏岑坐稳,看茶,撩袍而跪,口呼“坊主万安”,拜行了大礼。

苏岑坦然受下,令之起身,随意问了些近况,便直切此行目的:“太上皇可到了?”

“属下遵您的吩咐,将扳指与书信暗中递呈了。昨日太上皇也已召见属下,应曰今日会往此一叙。只是如今尚未驾临,属下亦不知何故。”

苏岑以拳抵唇,低眸暗忖,忽而嘴角一勾,放下手来,长身而起。

眼里写出荒谬,与对荒谬的悲悯:“不必在此等候了。要见他的是薛坊主,他要见的也是薛坊主。那薛坊主,就该自觉去某个地方才是。十七啊,”说着拖住一旁默立的十七的手,“咱们再跑一趟东郊罗汉塔罢。”

魏光宗赶紧躬身拜送。

苏岑打马先行半个身位,十七在侧后跟随。两人不紧不慢出得东城门,纵马小跑在野道上。如此,直到傍晚,方望见丛丛树影中一幢七层塔,暮色中巍然独立。

日将落,月已升。高塔七层灯火通明,不见人影。苏岑在十丈外下马,系缰于树。侧首回望十七,后者也系好了缰绳,抱刀对视过来。

他浅浅一笑,双手覆住脸庞,片刻后再拿开,一目神色是碧空万顷如洗,神佛妖魔不扰寸心,绝似绝壁孤峰之巅极细的苍烟一线,渺渺恍恍时很快融进空气里。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

十七薄唇微抿,心下明了。此刻苏岑不是苏岑。他已入境。

苏岑半垂首整整衣袂,再抬首时一个“走”字出口,声线低沉几分,已显然不是他的音色。

二人一前一后至塔前。门口左右护卫上前要拦,苏岑脚步不停,手臂一抬一挥,衣袖暗藏沛然内劲,直接将守卫扇飞丈余。

他直行而入,目不斜视,将所过处重甲防卫的大内侍卫统统忽略。十七在后,也是一派安闲,只是拇指抵在刀柄,全身肌肉蓄势待发,稍有异动,便待大开杀戒。

一径通顶的长阶就在五步之遥。一干侍卫将二人重重包围,便连这五步也无法轻易走尽了。

苏岑身形一顿,目光顺着长梯望上去,眼睫轻眨,露出一丝笑:“阿惠,相别经年,便连一面也吝惜了?”

高塔深深,灯火摇曳,越往上越黑暗,不见光明。寂静了片刻,有脚步声在阶边停驻,随即一盏青灯慢慢探了出来,映出一个隐约的人影.

“薛从念……”那人声音中也注了内力,令人耳膜发震,却飘飘忽忽的,无处着力,“你自己上来。”

苏岑眉心几不可查地一抖。

原来师父名讳从念。

众侍卫闻言散开一条窄道。

苏岑默默递给十七一个诸事小心的眼神,自己上前,一步步拾级而上。

第七层浮屠空空寥寥,四壁荒然,唯在临栏处有矮几一方,蒲团二个。此时有晚风从栏外铺面,带着雨后润泽气息,顺便扰动树丛,发出沙沙声响,令满室愈发静谧。

栏前一人跪坐蒲团之上,一身紫衣富丽雍华,衬出两鬓苍苍白发越加触目惊心。那人手边有陶碗一只,装着半指清水,水上漂一截浮蜡,正忽明忽暗摇摆不定。他脚边还有青灯一盏,因笼着罩纱,光线便安定许多,清清楚楚照出其老相毕露的手指,及拇指根处,一枚青光幽幽的玉扳指。

苏岑暗道,这便是赵惠了,却与想象中相去甚多。

从师父的描绘里,赵惠应当是文韬武略,心比天高,对人时表情温润眸色疏离,私下里狷介清傲不常言语,一贯的冷静自持,一贯的步步为营;唯有或哀极或喜极时候会饮酒,量浅,饮辄醉,醉则爱歌爱舞,思维简单,笑容诚恳,拥抱与私语都是热烈的,便才像个纯粹的活人。

总归不是当下,见到他来,缓慢地从身侧拎一壶茶,在两只粗瓷碗里倒满,又缓慢地物归原位。随后侧眼瞧来,两目浊然不辨本色,却并不见一丝情绪起伏。上下将他一番打量后,撤回眼,食指在几面慢敲两声,一把嗓子沧桑粗哑,带着老年人独特的沙沙杂音。

“来得太迟,茶已凉了。”

一字字如放慢了的纷飞鹅毛雪,飘而无力,落地盖出一个白茫茫,极静,极死寂。

苏岑轻步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端过茶碗喝一口。凉水顺着喉管滑进胃中,春暮尚清冷的夜晚,并不舒服。

赵惠隔着一臂之距又看了他一眼,便垂眸,唇边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孤念了十年经,吃了十年斋,我佛慈悲,今日得见薛从念旧颜,算了孤夙愿了。”

苏岑何其玲珑,一句话便知,他已不必再演。

果然,赵惠继续道:“小子好胆。是薛从念的什么人?徒弟,还是,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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