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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万里路——by其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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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气实为疟疾,寻常时候人受了蚊虫叮咬本应无事,只是这水患加上天气闷热,便不好说了,轻则发热头疼,重则致死,且极易传染。苏凌景不敢大意,当下拟了几个方子,同太医商讨至深夜,又命人备了艾蒿草分发给各家驱蚊,直到凌晨才回行馆。

第二日,苏凌景和太子又亲自巡访大冢村各户,安抚百姓,推行驱蚊防范之法,为免疫症扩散,他们劝说幸存的人将亡故的死者火化,在东郊的荒地特设了火场,每日皆有火化之人送去,如此烧了五日,患病的人也渐渐减少。

这些时日苏凌景见太子配合太医院各处行事,又遣县令郡守安抚灾民、驱蚊散药,行事沉稳有度、调度有方,到真不见当年冒冒失失的影子了。

苏凌景瞧着太子忙碌的身影忽而有些感慨,他随任太子太傅已有四年,这四年内他倾其所有辅佐太子又谨护翼之,看他从轻狂的少年变为如今的沉稳内敛,似乎能教他的不多了,明年便就任期届满,想到离开,倒真有些不舍呢。

这一日苏凌景回到行馆,见桌上放着一个香囊,放在鼻端一闻,里面竟有苏叶藿香的味道,是驱蚊的良药,见香囊绣工精致,不知是哪家姑娘这么有心,苏凌景笑笑,村里的民风淳朴,时常有姑娘送来绣品,甚至打探他可有婚配的,只教他哭笑不得,却又不好当面拒了人家姑娘的好意,见有精致的小东西于是都一并塞给了子恪。

苏凌景拿着香囊正见太子从外面回来,于是笑说:“你来的正好,这个香囊给你,带在身上可以驱蚊。”

太子看了一眼香囊,暗紫底色上用金丝绣线绘着白梅舒兰,倒真是雅致大方。旋即想到定又是哪家姑娘给他的定情信物,无端地有些烦躁,撇开头道:“这么女气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莫要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

苏凌景见他这么嫌弃,倒也没再坚持,只将香囊收入怀中顺口道:“既然你不要,那明日便让他们另做一个有男子气概的给你罢。”

太子见他将香囊收入怀中,更是莫名地烦躁,语气也颇为不善:“苏凌景,你到底有没有婚配啊?”

苏凌景失笑,怎么太子也关心起这件事情来了,不过这回倒是没有敷衍,淡然道:“自然是有的,等我弱冠之后便回去完婚。”

太子见苏凌景语气淡淡,似不像在谈论自己的事情,辩不出他话里的真假,可听他说弱冠之后便要回去完婚,不免有些失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弱冠,那便是明年了,竟然这么快……想到这里,太子忽然有些恹恹,只道了声“哦”便不再说话了。

第二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至于苏凌景究竟有没有回去完婚,子恪至今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子恪抬眸看了一眼苏凌景,这些年有关他的一切都无从知晓,他说他喜欢山野闲居,他便放他自由,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愿用那种方式打探他的消息,他说他这些年很好,只是,他这样一句很好里,究竟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子恪兀自思索着,却不知苏凌景想的不是这一截,马车的颠簸将他从回忆的思绪里拉回,他听见苏凌景温和的说道:“子恪,我记得后来回京述职时先皇曾经点评‘仁德谦谨,深肖朕躬’,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你定会是个仁德爱民的好皇帝。”

8、一朝选在君王侧

苏凌景温和的说道:“子恪,我记得后来回京述职时先皇曾经点评‘仁德谦谨,深肖朕躬’,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你定会是个仁德爱民的好皇帝。”

仁德谦谨,子恪听闻不禁苦笑,若是他知道那一年的崇华殿之乱,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吧。

马车驶过荒野山林,渐渐驰入市井,因是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楹联换新,灯笼高挂,一派喜气洋洋,苏凌景和子恪听着车外喜庆的爆竹声,也不禁被感染,一扫方才的凝重。此时车速渐缓,倒是方便他们看这皇城的热闹非凡。苏凌景见马车一路驶来,都是其乐融融的景象,嘴角不禁染上笑意,感叹道:“百姓和乐,政事宣昭 ,子恪,盛京在你的治下这样繁华,想来这十九州的子民生活定然也不错,真想亲眼去看看啊。”

子恪看向车窗外的繁华热闹,沉默了一瞬,忽而坚定道:“好,等你的腿好了,我带你去看。”

苏凌景听闻,有些黯然:“子恪,我的腿怕是好不了了,”然而很快又恢复如常,语调轻松道:“不过不妨事,一样可以陪你看这盛世江山。”

子恪看着苏凌景毫不介意的样子,让人无端地心疼,他握了拳似是说服自己道:“逸之,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天下最好的大夫医好你的。”

景仁五年正月初二,景仁帝拜苏凌景左丞相,官居正一品,暂居宸朝宫。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一则,帝拜丞相实属大事,苏凌景一无政绩,二无功德,擢升如此之快,令人咋舌,二则,宸朝宫乃当今天子旧居,景仁帝将旧居抵做权臣宫邸,足见其器重,可这器重着实非比寻常了些,历朝权臣即算再受天子倚重,也没有一个能受准入住宫城之内的,这苏凌景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得天子如此礼待。

朝中有些旧臣听闻宣旨之后倒是颇为平静,十二年前的太子太傅重返朝野便官居一品,不能说不让人眼红,只是入朝为官这些年,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天子行事自有其道理,何况当年的秘辛也都略有耳闻,更不宜多置喙,只与朝中同僚递了个略有些忧心的眼神,便跪着领旨了。

这一日子恪下了朝去宸朝宫看望苏凌景,却见他脸色并不好,似是早料到他会因此事生气,子恪没多言语,只问到:“这宸朝宫按着当年的样子一点没变,你住的可还习惯?”

苏凌景自一住进便知晓他的用心,只是到底不同于当年,当年的太子太傅可随侍太子左右,住这宸朝宫自然也合常理,虽是如此,但他也不常宿宫中,唯有几次是不得已。如今这样的身份,更是于制不符,这让他怎么能安心?

“子恪,今时不同往昔,你又何必给我这个丞相的职位,再则,我住这宸朝宫你让满朝百官怎么看,你又怎么跟天下人交代?”苏凌景道。

子恪不以为意:“随他们怎么想,我若行事都需他们一一过问,那这天下交给他们好了,天下人又有什么好交代的,你是我老师,住这合情合理。再有,左丞相不过是个闲职,你若不喜欢,政事交给右相处理就好了。”言罢遣了众人亲自将他往外推,边道:“先不说这个,今日我请了观雾山的翟风老人,你有没有兴趣会一会?”

苏凌景还待再说,却见门外庭院中背立着一名老者,衣袂翻飞,须发飘飘,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老者听见他们出来,转身微笑道:“苏小友,别来无恙。”

苏凌景一看真是翟风,也惊喜不已:“翟老前辈,一别数年,不想还能再见,您还是这么矍铄啊!”

翟风大笑:“哈哈哈,是啊,老朽我已近古稀仍旧矍铄,你尚值盛年,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苏凌景也笑道:“说来惭愧啊,不过,如今还能再见您一面,倒也无憾了。”

子恪将两人请进屋内,听他俩聊着这些年的境况,一直没开口,倒是苏凌景对子恪道:“翟老前辈一直隐居观雾山不理世事,你是怎么将他请出山的?”

子恪笑而未答,倒是翟风摇头叹道:“人活一世,竟为五斗米折腰,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子下山换粮,一时贪玩惹了官司,若非子恪出面解围,大概至今还在县牢里呆着。”

苏凌景不想他们竟还有这番交情,又见翟风唤他子恪,而子恪一脸平静的样子,想来不比他们交情要浅,心里一时畅快:“好!想不到我们三人竟有如此缘分,今日若是有酒,定要不醉不归。”

翟风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和子恪对视一眼,忽然手腕一番,牢牢把住了苏凌景的脉。

苏凌景一时不察,待到发觉时翟风已然松手,有些为难地叩了叩座椅扶手,叹道:“逸之,这……”

苏凌景看向翟风摇了摇头,翟风会意,只道:“经脉俱断,幸亏你医术不差,手经倒是恢复了五六成,不算太坏。”

子恪道:“能医好吗?”

翟风沉吟:“医是能医,”翟风指着苏凌景道:“不过,得要他配合。”

子恪看向苏凌景,目中似是责问,苏凌景头一次觉得心虚,别开目光道:“自然是配合,我还要和你们把酒言欢呢。”

“哈哈,那就好说,苏小友,上次你下山前留下的那副残局可是困扰了老朽我好多年啊,此次再见说什么你都得给我解开。”

这翟风医术卓然,却是个老棋迷,只可惜棋艺不精,当年苏凌景和翟风能成为忘年交,多是拜这手谈所赐。

苏凌景见翟风旧事重提,知他有意岔开话题,也接口道:“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子恪见天色不早,命人摆了饭,对他们道:“先用过午膳吧,我午后还有些奏章要批,便不陪你们了,下午自是有时间让你们下棋。”

二人点头同意。

午膳过后翟风见子恪走了,倒没提下棋的事,只拖着苏凌景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还中了毒?”

苏凌景无奈的笑笑,神情有些萧索:“当年太过自负,一时不察着了道,还能解吗?”

翟风却似有些难以理解:“这毒于你并不罕见,只怪你自己不及时解了才叫毒根深种,我听子恪说你失踪了整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凌景却遥遥头:“这个日后我再细说,前辈,这毒如今还能解么?”

翟风倒也不强求,只道:“怕是有些麻烦。”

苏凌景道:“怎么说?”

翟风道:“毒根深种,沉积多年,先得把你体内的毒素引发出来,再行解毒,这毒积了这些年,一旦毒发,定如洪水猛兽,比之当时痛苦百变,对了,你的关节之处是不是偶尔还会有锐痛之感?”

苏凌景点头道:“是,若是长时间端坐,关节之处便就锐痛难当,不过,我能忍受。这毒……若是能根除,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便就罢了,此生此命,天意如此,也没什么可强求的。”

翟风不想苏凌景竟看得这般开,有些不同意:“老头子我活了这些岁数仍觉不够,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淡然弃世?对了,当年你说要达成的愿望,可实现了?”

苏凌景听他这么说,不禁想到当年与他煮酒研棋时曾许下盛世安澜的豪言壮语,不想他会这么问,苏凌景微微一笑,答道:“有人替我实现了。”

翟风一愣,旋即领会,想到白日里他递给他的眼神,不想苏凌景也有惧怕的人物,笑道:“哈哈,好啊,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能死了!”

苏凌景也点头道:“是啊,我不能死,我还没看够这盛世安澜呢!”

9、共宿一榻话天下

夜露中宵,灯花渐瘦,已是月上中天。

子恪批完奏章,从案前抬起头,凝眉看了看窗外微凉的月色,似是想起什么,低声唤道:“阿桓。”

阿桓此时就随侍在殿外,应声而来,子恪润墨走笔写了几个字,将纸签递于阿桓,吩咐道:“你去查一下正德三十三年到三十五年间苏凌景去过哪里,做了什么。”

阿桓接过纸签点头应命,待要转身离去,却听子恪又道:“悄悄地查,不要让他知道。”

阿桓无声叹息,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子恪靠在座椅上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想到白日里翟风的欲言又止,心绪重重,了无睡意,披了件狐裘信步出了书房,他遣了众人独自在宫中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宸朝宫,长长的宫阶延伸在夜色深处,在这深寒的冬夜显得空旷而寂寥,宫灯明明灭灭,被风吹拂着打下影影绰绰的影子,月色很好,清冷而明亮的映在殿前的水磨石阶上,子恪抬头看了眼月色,想到此时苏凌景大抵已经睡了,举步往回走去,刚转过回廊便听见有低低的琴音传来,铮铮琮琮似是随意拨弄,却如珠玉一般落在这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子恪循声而去,见苏凌景的卧房亮着一豆烛火,琴音便从里面传来,子恪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便推门而入,琴音高起一个音符便应声停了,苏凌景似乎很意外子恪的突然造访,垂了手抬头看着子恪:“怎么还没睡?”

子恪摇摇头,拣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睡不着随意出来走走,不想又走到这了。”

苏凌景见子恪面上难掩疲惫,问道:“是政务烦心么?”

子恪摇头,复又点头:“冬祀一过,便可休整几日了,逸之,我听说北苑的腊梅开得正好,等过得几日得闲了采些再酿一坛梅隐香罢!”

苏凌景想到初见时子恪将酒一饮而尽的豪迈,不由笑道:“那酒我藏了好些年,却教你那般牛饮,可真是糟蹋了。”

子恪也笑道:“那这回便多酿几坛赔你罢。”

苏凌景道:“十年才得一坛梅隐香,你说的倒是轻巧,”忽而顿了顿又道:“子恪,这些年不容易吧?”

子恪想到登基初时的步履维艰,这高处不胜寒的金銮殿下有多少眼睛等着看他行差一步,而北疆战乱初平,万民待哺、百废待兴,朝中吏治腐败,阀门干政、士族专权,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整吏安民,又花了近两年的时间任用寒族新人,逐渐架空阀门势力。废旧册新,新的吏法颁布时十有八九的士族都竭力反对,他顶着群臣的压力毅然实施,擢升寒族将领,折俸减税,彻查亏空。这期间每一步走的确实艰难,可只要想到曾经深谈规划的蓝图一点点实现,想到他在看着他一手托起的江山,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便有无尽的力量去面对那些艰难。

子恪笑说:“逸之,你说我会是个仁德爱民的好皇帝,可朝野上下却说新帝凉薄寡恩,峻恪严苛,算不得是个仁君啊。”

苏凌景道:“向来建国无易事,历代呕血安就半,平天下远比夺权要难得多,仁德谦谨固然是好,却只适合守成,子恪,你的志不在此吧?”

子恪听苏凌景这般说,深眸里的锐光浮动,竟有惺惺相惜之感,果然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唯有逸之,他手握成拳,语调坚毅:“是啊,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漠北乌护一族虎视眈眈,西域诸侯皆不是善与之辈,南有蛮夷还待开化,这大颛十九州表面看似安定,实则诸夷环伺,间不容发 。这帝王之业不在圣权在握一刻的辉煌,而在于盛世大治、国富民强。再给我十年的时间,我定不会让你失望,到那时这十九州的版图定不仅限于此,而曾经我们许下的盛世安澜,定然也能实现!”

苏凌景看着子恪侃侃而谈,仿佛亲眼目睹他征战天下的睥睨风姿,胸臆中尽是豪迈之气,他看着子恪说起这理想时的神采飞扬,一如他当年与他讲天下时的豪迈轻狂,不禁也神往起来。

宫灯影长,更漏深深,他与他在这宸朝宫里说着天南地北天大地大,共绘这盛世的蓝图,一如许多年前,他曾与他共宿一榻,聊过想要的天下。

那是正德三十二年的事情。

那一年渭水泛溢,汀河决堤,苏凌景和子恪亲赴平垏赈济灾民,返京的途中恰巧遇到大暴雨,车队被困在怀栾郡北的南江村里,暴雨导致道路冲毁无法前行,子恪下令在南江村暂作休整,待雨势过去道路修迄再作前行,谁知,这雨一下便是四日,他们在村子里困了整整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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