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海自受伤之后便再未与人切磋,今日连战两场心中感慨万千,只朗笑道:“宋少侠客气了!”手腕一抖,手中长刀竟嗡嗡作响。
所谓长幼有序,按规矩便是彼此过招身为晚辈的也不能一出手便是狠辣杀招失了恭敬。只是宋青书上一世也曾缠绵病榻身不由己,更加明白废人好强的心情。易天海残废已久若是在他的面前使那些彬彬有礼的招式怕是会让他以为自己看轻了他,因此宋青书与易天海交手竟绝无留手,长剑一出第一招便是一招极为霸道的“鲲鹏击浪”,只见长剑顿时化为一道青光直击易天海面门。
易天海果然不觉冒犯反而眼前一亮,因为宋青书的气势彻底燃起了战意,手握长刀斜斜向宋青书劈去。易天海双足虽废却是目光老辣,这轻描淡写的一劈正取中宋青书的命门,若是宋青书仍不变招今日必然要少条胳膊。
宋青书心知这简单一招的狠辣,当下手腕一翻绕开易天海的长刀使一招“分花拂柳”剑身连颤化为十数个剑尖再刺他的肩头,易天海长刀一横轻易便点住了宋青书的剑身。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长,剑招使出便好似天罗地网,宋青书出剑又快寻常敌手与他交手绝难占到先机。然而易天海的惊鸿刀法招式未必精妙出刀却比他更快,好似大智若愚守拙驭巧,刀法不过是简单劈刺横击却招招都势如迅雷每每突破宋青书精妙剑招迫得他不得不变招,更加每一招都必尽全力如泰山压顶教人难以抵挡。如是数招一过宋青书的面色愈发沉凝,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曾与江湖中的顶尖高手过招,却从未有一人能给他这般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自己所学的剑法都只是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宋青书对易天海再客气也不会甘心输给他平白堕了武当威名。他的手腕一转长剑破空刺来直取对方胸膛,易天海长刀一挥堪堪架住他的剑刃。哪知宋青书的长剑竟忽然如软带一般轻轻一弯,绕过易天海长刀刀刃剑尖直取他的手腕,这门剑法正是武当派的“绕指柔剑”,这路剑法全仗以内力逼弯剑刃,使剑招闪烁无常敌人难以招架。宋青书自知内力不济轻易不用这门剑法,如今使来已不再视此战为单纯的武艺切磋而是全力相搏。
易天海生平未见此种剑法一时竟有些缚手缚脚隐隐被宋青书占了几招上风。然而他经验老辣,数招一过便摸透宋青书内力不足的命门,将自身内力灌注至长刀之上刀身一震竟将宋青书的长剑微微弹开。不料宋青书的长剑再度一折,剑尖竟又反向刺向易天海左臂。易天海大喝一声,长刀用力一搅将宋青书的长剑搅脱手去。
含光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斜斜地插入不远处的花圃之中微微摇晃,剑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闪闪的银光。宋青书的右臂轻轻颤了一阵方缓缓握紧拳头,轻声道:“好快的刀!”
易天海生性豪烈坦荡,当下言道:“内功还需再练,否则今日胜负未定。”
听到易天海提起他的内功,宋青书也只得微微苦笑,回道:“易大侠的惊鸿刀法果然了得,青书学艺不精甘拜下风。”
易天海老于世故哪里听不出宋青书这话的意思是说:他承认输给了易天海,却绝不肯承认武当剑法不如惊鸿刀法。他心中暗笑武当这第三代弟子看似正人君子光风霁月,实则心眼极小寸步不让,然而这一仗易天海毕竟打地极为快意也就不愿再与一个晚辈计较,反而提点了他两句。“惊鸿刀法原是军中子弟在战阵之中的杀人之技,凝力爆发一刀即出必全力以赴有去无回。招式勿需复杂只需简单有效,一招落空只需变换步伐,便可重整旗鼓再施雷霆。”
宋青书闻言不禁一愣,仔细思索片刻之后仿佛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好似仍在梦中只喃喃道:“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孺子可教!”易天海笑着点头。
宋青书猛然振作精神,勿需莫声谷提点便躬身施礼道:“多谢易大侠指点!”此战,他的确是受益匪浅。
同样在旁观战的莫声谷却在此时忽然出声言道:“若是易大哥双腿未废,不知这惊鸿刀法……”莫声谷个性粗豪不拘小节,联想到惊鸿刀法真正的威力不禁面露追慕之色眉宇间又隐隐有豪气纵横,似是想一较高下。宋青书鉴貌辨色,见易天海夫妇均面现苦涩便想出言提醒莫声谷。哪知不等他开口,莫声谷已收拾心情又道:“若是易大哥不怪罪,可否告知在下易大哥双腿之伤究竟因何而起?”
易天海与莫声谷脾性相投交浅言深,对自己受伤的始末也不讳言,当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数年前他负责押送一批私盐前往苏州途中遇上海盗便交起手来,那些海盗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唯有一人身怀绝艺,易天海便是伤在此人之手更被捏碎了双腿膝盖骨。而此人在重伤易天海之后便远遁而去,全不顾其他海盗的安危。事后海沙帮严刑逼问那些束手被擒的海盗,他们也说不出此人来历。只是数日前被那人打破寨子,受他胁迫才来劫海沙帮的私盐。
莫声谷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伤了易大哥之人所使的武功莫不是……大力金刚指?”
“正是!”易夫人恨恨道,“少林派大力金刚指名扬天下,我夫妇二人如何不知?只是、只是……张士诚,张帮主……”
“七娘!”易天海猛然出声打断她的话,注视着她泪盈于睫的双目苦涩道,“是我连累了你。”易天海曾是海沙帮第一高手,那时张帮主对他尤为器重,而在他受伤之后那便一切皆休。得知伤他之人可能出自少林,那位原本还怒气冲天吵着要替兄弟报仇的张帮主顿时就换了脸孔,劝易天海以大局为重息事宁人。若不是因为不舍与帮中众兄弟的交情,易天海早已携妻出走。
莫声谷却忽然扬声大笑,直道:“大力金刚指?那便好!……青书!”
宋青书在一旁听易天海提起伤他之人左颊上有一颗黑痣便已料到此节心中暗暗叫苦,此时听莫声谷唤他只得老实道:“易大侠,伤你之人与多年前伤我三叔的原是同一人。此人并非出自少林而是出自汝阳王府,半年前我潜入汝阳王府拿到了可治易大侠膝伤的灵药,黑玉断续膏。”
“我三哥如今已能扶杖而行,易大哥的膝伤也定能恢复如初!介时,你我兄弟再好好打一场,领教真正的惊鸿刀法!”莫声谷慨然道。
易天海夫妇互视一眼均是喜出望外,易天海便是养气的功夫再好此时也激动万分,连声问道:“莫七侠,你说的可是当真?”
“自然是真!易大哥若是方便,可与我一同回武当!”莫声谷朗声道。
易夫人顿时拜倒于地,泣声道:“叔叔大恩大德小妇人无以为报,他日武当若有差遣我夫妇二人万死不辞!”
“易夫人、大嫂!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请起!”莫声谷急忙上前双手虚托扶她起身,“小弟仰慕大哥为人,既与他兄弟相称自当为他寻找灵药治疗膝伤。更何况,取得黑玉断续膏的并非小弟而是我师侄青书。”
易夫人又梨花带雨地转向宋青书连声致谢。宋青书能如何?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这黑玉断续膏他原是为六叔藏着以备不时之需。只怕这话一出口莫声谷立时便要一掌拍死他这个吝啬刻薄又诅咒长辈的不肖之徒!他只能端出最标准的名门正派首席弟子的架势,大义凛然地道:“同是汉家血脉便如骨肉手足,怎能见危不救?易夫人不必多礼!”
25.欠债不还的两种后果
两日后,张松溪、莫声谷二人携武当弟子带着两船货物启程返回武当。临行前,张松溪、莫声谷、宋青书三人一同向冯文范告辞。冯文范原就是生意人对生意上的事务最为熟悉,临别时并没有赠送多少贵重礼品,却是提起了武当运送的货物。“运送粮食和布匹最要紧的便是防范水火,小人备了些油毡送到货船上,走水时只需浸湿了覆在货物上,便可争取时间及时灭火。还请诸位笑纳!”冯文范所提之事张松溪等人的确不曾想到当下连声致谢。冯文范笑着谦逊了两句又转口提起了冯默之,“关于小儿默之,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不当提?”
张松溪心有疑惑便转眼去看正立在冯文范身侧的冯默之,哪知冯默之竟也是一脸的迷茫。“冯先生客气了,但说无妨。”
冯文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年送默之上武当习武,一来是仰慕武当张真人的盖世武功,二来也是因为默之自幼好武。一晃眼这么多年,小人膝下唯有默之一子,这冯家的家业早晚要交到他的手上,小人心中打算让他留下学着如何打理生意。”
“爹爹,你要我出师?”不等张松溪有所表示,冯默之已经连惊带怒地大叫,“孩儿不愿!”
“事关冯家家业和这上下百余口前途,哪里由得你任性妄为?”冯文范见冯默之不肯回来继承家业当即沉下脸。“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家里的生意早晚要交给你!”
“孩儿对做买卖根本没兴趣,爹爹还是交托给旁人吧!”冯默之满不在乎地道。
“放肆!”冯文范用力一拍几案大声呵斥,“冯家锦衣玉食地将你养大,你既享受了这么多年,如今便该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
“我……”冯默之心头忿忿却也明白父亲所说实乃至理,他生在冯家既享受了富贵,便该承担这责任,若不然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只是他心中只爱武学对行商之事毫无兴趣,一想到要就此离开武当宝剑藏匣,一生都在铜钱里荒废心头便是怔怔。
“冯先生的话实在却也是道理。”张松溪沉声道,武当门下弟子学成出师离开武当的,冯默之自然不会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以默之如今的武功的确可以出师,冯先生既然早有打算,此事就这么定了。待我回到武当,自会向张真人和俞二侠交代。”
“四师叔!”冯默之不满地叫了一声,心中却是明白这等人生大事原就由不得他做主,既然连张松溪也赞同,他的命运已无可更改。
“冯默之,你虽出师却仍是我武当弟子。日后无论做什么,心中都要牢记仁义二字,不可丢我武当脸面!”张松溪肃声道。
冯默之眼眶泛红,许久方低头行礼道:“弟子,恭领教诲!”
有此插曲,武当弟子回程的时候便少了一人,而与他们同行的却又多了海沙帮易天海夫妇。武当众弟子虽伤怀冯默之的离去却终究是少年心性,货船才一出海见到与来泉州时在内河沿岸所见湖光山色全然不同的奇丽海景便又兴奋起来。唯有宋青书两世为人远比其他弟子更为稳重,他没有与别的弟子一起大声谈笑,只独自一人扶着船只的栏杆倾前身望着滔滔海水沉默不语。临别前冯默之又找上他说:“我若是与宋师兄易地而处,将来定能在江湖上闯下偌大的名头光耀武当门楣。不知宋师兄来日能闯出什么名堂,师弟即便身在泉州也必定日日相盼。”宋青书知道冯默之使的是激将法,然而他扪心自问,是否当真可以因为上一世所发生的一切便甘心绝了此生在武学之道上的求索?如今他伤了气海内力再无寸进,又是否甘心弃剑执笔在武当当个管事了此残生?
宋青书心知自己绝不甘心,却又对现状全然的束手无策。不知不觉间日影西斜天色渐暗,他长叹一声正想回船舱歇息,突然看到距他们的货船不远处出现了四艘快船气势汹汹地向他们逼来。武当派的两艘货船中带着数额巨大的财物,可随行的武当弟子却是不多,眼见有四艘快船突然出现在附近众弟子都有些惊慌,不等宋青书出言吩咐已有人将身在船舱的张松溪、莫声谷都请了出来,便是易天海夫妇此时也跟了出来。
就在此时,为首的最大一艘船中忽然传出喊声。“可是武当的货船?海沙帮程老三在此恭候多时了,请过船一叙!”
宋青书心中诧异,武当派与闻言程老三因为佣金之事起了抵牾他怎会刻意在此恭候?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思量至此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易天海夫妇一眼,只见他们二人的神色是与他一般的惊讶。
张松溪显然也明白这道理,扬声辞道:“程舵主客气了,我等急于赶回武当……”
“只是有请张四侠、莫七侠二人喝杯酒,两位大侠不会这样都不赏脸吧?”程老三从船舱里走出来笑盈盈地望住张松溪和莫声谷,他的话虽说地客气,他身边的三艘快船却已威逼住了武当的两艘货船。
“老三,你这是何意?”易天海忍不住扬声道。
“大哥,小弟心慕武当张真人威名,不过是想请他们喝杯酒罢了!”程老三仍旧笑容满面,眼底却尽是狠戾。
张松溪见状已知若是不往程老三的船上走一遭这事怕是无法轻易了结,当下吩咐宋青书道:“青书,你留下。若是见势不妙,先带众弟子走。”
不等宋青书答话,易天海已抢道:“张四侠,在下与你同往。”
易天海在海沙帮中威望甚高程老三也要忌惮几分,张松溪心知此事凶险也就不跟易天海客气了。不多时,张松溪、莫声谷、易天海夫妇四人便来到了程老三的船上。不等张松溪做声,易天海已率先开口质问:“老三,我海沙帮与武当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这么做是要挑起两派之间的争斗吗?你可担得起这后果?”
“大哥此言差矣!并非小弟刻意与武当派为难,却是武当派太不将我海沙帮放在眼里!”程老三原就心中有气,如今见易天海一开口便维护外人更是忍也忍不住地讥讽他,“小弟只怕这等小事大哥还不放在眼里,如今大哥心中所向该是武当派而非我海沙帮!”
“程老三,你此行究竟意欲何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东拉西扯牵扯旁人。”莫声谷见程老三如此咄咄逼人不免心中有气。
“莫七侠这话痛快,我且问你们这几日武当在泉州卖茶叶买粮食布匹,我海沙帮上下可曾与你们为难?”
“不曾。”莫声谷虽不喜程老三为人却也绝不屑颠倒是非刻意贬低旁人。
“既是如此,那我们约定的一成佣金如今何在?”程老三恨声道。
“程舵主此话何意?”张松溪大惊失色,“那一成佣金三日前我便已交给海沙帮。”
程老三冷笑一声,回道:“我却一文未见!既然武当派如此无礼那须怪不得我!如今之势强者为尊,我不要那一成,我要四成!留下四十万两白银放你们安全离开,否则……”他用力一摔酒杯,自那三艘快船中霎时走出数十名帮众一个个拿着点燃箭头的弓箭对向武当的两艘货船。
“一派胡言!”莫声谷见这情况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大喝一声,“只怕你一开始想要的便是这四十万两!”一剑劈开程老三身前的酒桌向他扑去,擒贼先擒王。
“放箭!”不等莫声谷得手,程老三已然大喝一声,只听弓弦突响箭声破空无数引燃的火箭如密雨般向货船齐射。
程老三与武当派一番交涉转眼天色已然全暗,宋青书虽一直站在船头遥望却终究无法得知船舱里的情况。此时眼见有数十支引燃的火箭如同火雨一般向他们袭来,他急忙跃上栏杆,将那些迎面射来的箭镞一一扫落。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任凭宋青书与其他武当弟子如何身手了得却仍是有几支火箭避过了他们的剑锋,“夺夺夺”地射在甲板上、船舱上,带起一簇簇的火焰。宋青书当即下令:“拿油毡!将货物盖上!”又冲上前一剑斩断钩锁,将一个意图跳上货船的海沙帮帮众踹下海。武当众弟子虽是首次经历这种情况却各个身怀武功并不十分畏惧,很快兵分两路一半弟子将那些拿着长刀和绳索的海沙帮众逼落大海,另一半弟子则忙着扑灭火点保护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