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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为王+番外篇——byproph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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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棣低低的笑出声来:“静官,你知道的。”他低着头扫视着身上所覆盖的雪纺锦被,金黄的龙纹刺绣此刻似乎有些耀眼,而令人觉着有几分刺目起来。

“我不知道!”方静玄厉声喝道,他闭上眼,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他怎么就不能早一点发现,他方家是医圣传人,藏书万卷,金针药石活人无数,却连,却连……

“我不知道。”方静玄轻微的说着,几不可闻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执拗与悲鸣。被他死死锢在怀中的北宫棣只感到心头一点点的酸苦疼痛蔓延开来,袭遍全身。纵若方静玄是一言不发的沉默,也好过这般无谓的自欺欺人。

宫中的洋钟忽然铃铛响起,暮鼓也一阵阵敲响了,空空荡荡的声音回荡在景阳宫里头,竟然生生多了丝迟暮的斜阳气息,侍立在外的太监左常须眉花白,深深的垂下头。

景阳宫中北宫棣一语划破了那层虚妄:“朕已然是中体虚空,药石无用。静官,你不必费心了。”

那一刹那,北宫棣忽然觉得方静玄的眸子里划过了似若疯狂的危险神色,然而医可治病,不可争命。他上一世在乾宁二十二年病故,个中生死本就是命中注定。何况此生他已然走到这一步,虽然尚有抱负未成的遗憾,但确是无悔无恨的了。

北宫棣避开方静玄的眼睛,忍下内心的疼痛,在面上依旧淡笑着道:“静玄,你可还记得朕曾说过。你比朕年长几岁,朕却要罚你比朕多活几十年么?”

那不过是一次欢爱后的戏言,方静玄还记得清清楚楚,北宫棣说着“便罚你比我多活几十年”时,眉间眼角的那丝狡黠与慵懒。只他从未想过竟就一语成谶,旧事重提时北宫棣那丝依旧雷同的温润语调却大类最刺耳的声音,好教他直觉得生不若死。

北宫棣仍是这般年轻的模样,不到五十岁的帝王,他的墨发松松的绾在脑后,俊美的面庞倚在他的肩上,眼角有些细微的皱纹,因为劳神国事而在眉宇间留下深深的刻痕。方静玄第一次觉得天地是不公的,乃至残忍的,若是这世上有什么能用他的命去换北宫棣的,哪怕万余一的可能,他亦会去赴死;然而没有。他也恨起了北宫棣的残忍,锁他在这世间,给他相守的欢愉宁静,却不告诉他宁静后将面临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更恨自己,因为他只道自己必会依言活下去,哪怕这不过是北宫棣这个向来言辞肆意之君的一时戏言。

方静玄死死盯着他,眼中似怨怼似痛楚,又似翻腾着欢愉与温柔,他忍住泪水,沙哑着说道:“陛下也曾说过,要与臣携手游遍江山,白首到老。陛下,君无戏言呀。”

北宫棣忽然忆起了那日日夜夜的时光,帝国的峥嵘岁月长河里流过的细细碎碎的片段,离聚悲欢与悠长悠长的情思,尽数纷至沓来,掩掩抑抑的冲破了心墙的封锁。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他极慢极慢的露出了笑容,依稀间还带着那丝以往年少气盛时的锐利:“前半句朕做到了,后半句……后半句……朕约莫是要相负了。”方静玄听了这话恍惚山崩地裂,但那丝酸楚不知为何尽数消散,只余下一种痛至极致的麻木不仁。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坐在北宫棣身旁,他不能想象,一个人是要历尽了多少痛楚,方能在死亡时不露惧色,笑谈着自己生命的终结。北宫棣,北宫棣,这三个字在他心底翻覆回转,却终是落不出一个音节来。无法痛泣、无法叹息、无法怒吼,更无法去相信这一切是事实而非梦境——若是大梦、若只是大梦……那便总会醒来,总会再让他见那人轻摇折扇,笑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总会再听一面那人呢喃如燕的轻微呼喊,总会再期盼着抵足同眠次日清晨的细琐阳光……

北宫棣在近两年在朝堂上令人觉着隔雾探花的动作,终遂此刻个中的深意于方静玄都变得格外清晰。

北宫棣在皇城宫门前的两道碑间增设言官“死谏台”,重塑言官系统,从而调整文官的地位格局。若是言官在死谏台上以性命为代价指控某宦官,则皇帝应不问缘由杀此太监为其殉葬,即使免死也要将之发配海外,三年不得入中土……封赦权亦变更为十人死谏,皇帝二次下达同一赦令时,再次封赦必须有十位言官上书,并在死谏台上喝下十杯酒(其中一杯有毒),皇帝再必须撤回赦令。

在乾宁二十年时,北宫棣下令更改税率为累进制税率,统计局有抽查权,计入地方官员考评,违者诛杀三族……增设“吏员考满迁转制度”,改变疑难“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吏胥也”的情况;推行“主官制”,杜绝冗官现象……

北宫棣是做的有些匆忙了,但若是——帝王在世已时日无多,而又欲留下千秋基业;若是一国之重所托付于残病之身,后世几百年的屈辱忧患却又如跗骨之俎,日日夜夜的操劳——却又并不奇怪。

方静玄骨子里一向对真假对错不屑一顾,因为他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在这时候便不过“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真相再不重要。这世上的事对于他来说不过余下两种,一是他想看到的,二是他不想看到的。而大晋的内清外峥,应当算是前一种。

但是,若早知道是这般理由,就变成了后一种。

死亡如期而至。

他的眉眼甚至有些从容。已经一年未上朝的北宫棣,与已经一年未去文渊阁的方静玄呆在一如既往巍峨的宫殿中。最后一个四季轮回终究是飘飘摇摇的过了,北宫棣偶尔任性至极,时常却安静如稚子,有些时候北宫棣会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方静玄什么也不说,就陪着他坐着。北宫棣清醒的时间渐渐减少,疾病发作的痛楚渐渐增加,有好几回,方静玄都误会那是最后一次清醒。但北宫棣一回回醒来后,一次次沉眠,这时方静玄什么也不说,就在床边陪他坐着。

铺渲而来的金黄龙帐沉甸甸的,遮掩着外面探入的视线。左常每一次从内殿中走出,都会被跪在外殿的所有人齐齐盯住,这些视线总令人不寒而栗。

“宣太子、皇长孙。”左常苍老的声音放低了。

近而立的北宫昱溟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整了整仪容,默默走了进去。再一次出来时,他颤抖的手上端着明黄的绢布,打开遗诏,泪水一点点滑落,清清泠泠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良久后,人群中一片嚎啕的哭声。秋,深秋的风悄悄的刮了起来。

史载:

“乾宁元年,北宫棣改革科举制度,开武举。创“有邑制度”。躬身文治。同年,于燕京创设皇家研究院,发明铁锻造法。燕京与京师分类而治,于后世影响深远。

乾宁二年,颁布大晋第一部《刑法》,同年推广义学。法制、学制遂有成型,为后几百年帝国征服全球输送了源源不断的人才。

乾宁三年,方静玄下狱,成为史上迷案。同年,发兵南洋。标志帝国扩张时代开始。

乾宁四年,平南洋。建立历史上第一个殖民政权,签署历史上第一份战争赔款条约。

乾宁五年,建立统计局。同年,于燕京成立皇家数学院,数学院发表历史上第一篇代数学文献。

乾宁六年,北海平。同年,建立西海藩属制度。帝国正式称霸大陆,与另一大陆的阻碍彻底打通。

乾宁七年,方静玄归,授镇北公。同年北方大规模实行有邑制度,出现第三次移民热潮。

乾宁九年,皇后薨。北宫棣哀甚。

乾宁十年,帝南巡。肃清江南官场,加速经济倾斜。

乾宁十一年,建立招商局。颁布《劳动法》、《商业法》。鼓励远洋贸易。帝国第一批资产阶级基本诞生。

乾宁十二年,建立专利局。同年改官学为“政治学院”,京师创设第一个公立大学。帝国出现自然科学研究者。

乾宁十五年,平江成立第一个私立学院“平江商学院”。

乾宁二十一年秋,帝抱恙迁居行宫,下诏令太子监国,二皇子离京赴北海掌兵、三皇子离京赴西海统事。乾宁二十二年秋八月十六,北宫棣崩,庙号太宗,谥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因帝遗诏有曰:“……此生杀戮过多,自无颜面祖宗,不入葬天清山皇陵……”,晋仁宗北宫昱溟登基后,以其衣冠葬皇陵。”

二十二年翻手过,毋竟盛世如昨。

——正文完——

番外1:陈斐华

陈斐华知道,当她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青烟从香炉中燃起,汇成一片氤氲,氤氲间依稀可以看到桌后的佛像——慈悲而普度众生。

雨依旧下着,陈斐华慢慢的击下最后一个鱼点,起身,向侧屋走去。她知道北宫棣今晚必定仍然宿在乾清宫,然而她却毫无怨尤,因为那夜的质问让她明白,一些事一旦错了便就只能一错到底,无法回头。

北宫棣是她的夫君。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可曾有过一点份量——或许是有的,但是,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她的天地与全部,却是如此对另一个人有着浓烈的情感,令她嫉而又泣,哀而又悲。

自从那夜,她经过景阳宫,本欲找到北宫棣问些事宜,却未曾想,从侧门的珠帘后望见那样一幕。她知道自登基以来,北宫棣常召方静玄至宫中讲注儒家经典。然而她却看见两人共卧在软榻上,北宫棣枕于其膝,眉宇间是她从未见过的宁静。方静玄单手持书斜倚着,一字字注释。《论语》耳熟能详的篇目,落到陈斐华耳中,却有如沉重的珠落在玉盘上,轻脆的听到自己心跳动的声音。

若不是方静玄的手轻抚着北宫棣的发、脸颊、颈项……陈斐华都要以为在那儿的事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惊世骇俗。

她不知道那样的画面该用什么辞藻去形容,却是如此令人震颤,仿佛彼一刻就足以写下永恒。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许多。为什么北宫棣南下后收了性子不再寻花问柳风流在外,为什么北宫棣那样爽直的本性竟会容许一个前朝旧臣对他直言不讳,为什么北宫棣再不叫她“斐儿”或“爱妃”。她不由得想到更为深远的内容。是否北宫棣早就与方静玄相识?是否他们并无这些她的猜测,只是她的妄断而已?

“梓童,”那夜北宫棣淡淡的望着她。遣退了诸人,“你有什么欲说的?”

陈斐华沉默良久,抬眼时却一片绝望,她秀雅的脸庞挂着两道泪痕:“方静玄。”她一字字道。

北宫棣却展眉:“你都知道了?”

陈斐华一颤:“陛下,你可知,你可知这是……”

北宫棣却淡笑,说到:“朕知道。”

陈斐华道:“陛下,臣妾只想问,江山若有难,与他相比若何?”

北宫棣叹道:“梓童。”他搂过泣下的皇后,轻拍着她的背后,轻轻道:“不可胡说。”

陈斐华刹那间失声痛哭,她知道北宫棣做下的抉择意味着什么,可他是一个帝王。帝王心中无情,只应有江山如画,只应有兵戈铁马。她听见北宫棣在她耳边喃喃的道:“……朕意已决……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夜明亮的夜明珠照耀的宫殿却只让陈斐华感到光线昏沉,天地好教失色,她宁愿北宫棣如往常惯例一般,只动于欲而无动于情,却也不愿一代天子落入这般桎梏。情丝若起,便就万劫不复,甚至于无需变衍与收场,便早注定输的一败涂地。

陈斐华自礼佛而来,不知不觉间却想起了无数事,她想,北宫棣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些事,那些属于皇家最深沉的秘密。所以她不惊骇北宫棣的违伦之举,只是用沉默来拒绝而已。

沉默虽则悲哀,陈斐华却实无法更激烈的表述。世间一切羁绊令她束手束脚,令她无可奈何,诚然她什么也做不了,连最简单的规劝抑或斥骂也说不出一字来。

然而又能如何,好教她仿若不知?好教她随流年而逝?

都道是金玉良缘,谁知晓原非此缘。若早知君无鹣鹣鲽鲽意,若早知载笑载言非可期,何苦此情枉相寄!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可叹陈斐华无悔无怨,毕竟当年,她父亲也遭遇过此间类似的悲哀。

她的父亲是安国公陈缨。

那时候她仍然年幼,不知世事又娇宠一身,属于家中的明珠。大晋初定,四方仍有征战,父亲便常年需要离京镇守北方。那天她如往常般偷潜至书房中还一本书,四周并无侍从,她进了院子,却发现门中传来撞击声、人声。“不,爱卿……”“别再……这里……”

她唬了一跳,却鬼使神差着透过细缝看向其中。她只见到父亲的背影和那个对面人的双眼的剪影。那眼中如此晦涩复杂,冰冷而又情动,温柔而又漠然。她只觉得深陷入了一种惶恐之中,逐渐被魇寐包裹,如溺水一般入了窒息深渊,无法明言。

“明日仍要早朝……”

“阿鎏。”她听见父亲的声音。然后书房中传来轻喘,她吓坏了,轻溜了回去。

那双眼在她记忆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那双眼看着她与四皇子成婚,看着她行礼时微点头道:“好佳人。”也看着岁月的变迁,直到在北方的她听到那样一个消息。

父亲中毒,忌食良多,皇上却赐下肉粥,父亲边吃边饮酒,饮毕笑道:“却好滋味。”当夜病逝。

她不意外,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她就不意外了。

本就没有一个君王,能与一个臣子拥有违伦的情愫,那将毁了这个君王,毁了这个帝国。

但她的夫北宫棣却偏偏要逆道而行。

陈斐华知道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她不恨方静玄。但是她是恨着方家的,因父亲曾多次提携过方克俭,而事到临头,医圣传人的方家却……见死不救。

北宫棣将方静玄送出北海,已有三年了,或许过几年方静玄将会回来。世事变迁,陈斐华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又会有怎样的波澜。她并不知也不想知,她只有向上天祈祷,能减轻那深爱的人身上的罪孽。

番外2:杨子荣之忆

文渊阁中已然点上了灯火,杨子荣不急不缓得端起那一本奏疏,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年迈后杨子荣的视力有些下降,但幸仍能见物。杨子荣从未动过致仕还乡的心思,在他看来,或许老死在任上是毕生的归宿。

为大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并不是什么难接受的事。

即使他一心追随的君主已然不在现世。

杨子荣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北宫棣的时候。

那年是太|祖祭祀皇陵,下令所有的皇子皇女、百官大臣跟随御驾,自朱雀门步行至天清山。路途远久,对于一众最大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们来说,是长得有些过分了。但毕竟是天之骄子,数个时辰的步行却没有一个喊累叫苦的,浩浩荡荡得就来到了天清山。

杨子荣那时随父杨修贞一同在百官队伍中,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些天家中人,目光便频频往那个方向转去,后来不知怎么的,竟就真的看到了。

一身龙衮的帝王与太子并行在前,后更随着几个同排并行的皇子。接着却是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他身后又是好几个扶持相行的皇子皇女。

杨子荣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个少年,比他小两三岁的模样,脸上表情因为惊鸿一瞥至今已然回忆不清了,烙在心底的便只余下那如剑一般的锐意锋芒,和那在众人中独行的孤伶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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