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
“红烧肉的最后一步……”
油,冰糖,混合加热后,变成深色粘稠的液体。
浸入这液体的时候,全身都忍不住战栗,仿若火烧。
“我——你——”
“嘘……我知道。”
那张红木雕花大床垂着帐子已经很久了。
绛色蝙蝠吉祥云纹的锦帐偶尔会抖动一下。
谁的一角中衣,从帐子的底缘,滑了出来。
中衣原本很干净,熨得也很平整,带着一缕药香。此时却沾染了一点桃红色膏脂痕迹,若是细细嗅来,还有些玫瑰甜腻芬芳的味道。
忽然整张床都剧烈摇晃了一下,伴随小小吸气声。
倘若仔细听,还有低低的笑声。
床脚开始吱呀作响。
过了好一阵,帐子才掀开。
王谢下床的第一件事,是去找药。
金疮药。
“天涯……”
“好的……抱歉……”
越陌小心翼翼地,把药粉撒在王谢后背、肩头、双臂的道道红丝上。
随后,盯着王谢,微微忐忑地问:“腰上青紫的地方,我也给你揉揉?”
“嗯……我是不是有些丢脸?”王谢抓抓头。
越陌捂住自己的脸:“……丢人的是我罢。”
“没有没有,你的腰力确实不错……哎呦,痛,痛……”
“下次,换个姿势?”越陌给王谢推拿,用上了内力。
“好。”王谢一口应下。
第七十六章:投喂
越陌没办法开心。
这人的师兄弟们,也未免太着急了些。
并非是时机不对,对方生气——发泄——动手——被擒,越陌将节奏掌控的极好,既非明显的刻意为之,也不会夜长梦多。
所惋惜的是,发生这件事的时候,王谢不在。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也必定不是最后一次。
既然被端上棋盘,也只好做个棋子。繁露山庄的手,何时干净过?
只是王谢……
重芳啊重芳,阿小啊阿小。
虽然答应过会接受不一样的自己,可是,这么天差地别的不同……
王谢是救死扶伤的大夫,而自己……原主手上不晓得沾了多少血,现在自己也在做一样的事情。
自古上将便是“爱兵如子,用兵如泥”,卷入其中的人,只有生死,哪来得及分辩出个善恶对错。
他不想瞒着王谢,这些事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至少他心里更有准备。
越陌暗中叹息,却面上半点不显,只吩咐书记官,留意逃走之人以及当日那客人的动静。
马车继续前行,继续来来往往的公文密报。
网,正在悄无声息地张开。
越陌能收到王谢的近况,王谢会不能收到越陌的消息?
这个确实能。
毕竟他是越陌的大夫,越陌给他送个消息,汇报一下自己病情,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想在消息里夹带些诉相思的私货却不太容易,毕竟越陌现在没法提笔写字,消息全都是口述,书记官写下传递。因此王谢也只是知道对方现在恢复得很不错罢了。
还好越陌也没全公事公办的口吻,在消息末尾会附上一句“晚间天凉,先生安好”之类的问候,或者简单谈论两句风土人情,比如“某镇某酒楼的招牌菜甚是可口”之类。
当他在消息中闲话家常的时候,书记官牧昼和牧夜都很是平静。毕竟他们的少主想法高深到无法揣测,会对一位大夫这么和蔼,必然这位大夫有值得拉拢之处。
——看到少主脸上的伤疤日益减淡,这大夫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拉拢,还用说明么?
而王谢也可以直接给越陌写个小纸条,托信使送过去。不过这纸条寥寥几语,基本也都是关于病情的讨论,而且比越陌收到的汇报要到得晚一些。
因为王谢要在看到越陌的消息之后才相应动笔,同样也没法夹带私货。
而且为了表示自己是位很了不起的大夫,一定要有高人的脾气,他完全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
不过那又怎样?至少我们知道彼此都很好。还要为了将来,一起努力。
只是已经分开好几天了,还是有些思念的。
王谢送走信使,信使一般都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等在他门口,先递交消息,之后他写两句指示,信使再带回去。
他当然不知道昨夜越陌经历过一回行刺。
越陌这次“汇报”他的左手准备拆线了,没有起小鼓包,也没有紫黑瘀斑,边缘稍微有些爆皮,微微发痒,恢复得非常好,请问王先生,手指现在能不能活动,还是再过几天。今天晚间偶然抬头,空中可见朔月伴双星,很是好看。秋高气爽,马上要到重阳节,要是有壶甘菊酒就更应景了,你我虽各在一处,同举杯对月,也是一桩美事。
王谢便甚是“不解风情”地回他:敷药不能断,先不要活动,饮食继续清淡荤食为主,禁酒。
信使走远,王谢哄着小康起床穿衣。
随后带着小康出去吃东西,顺便带着小康走几步路。
平常人家一岁半的小孩儿就能走得很好,小康这情况实在太过特殊,现在最好的情况也不过能站直,磕磕绊绊迈一小步。
王谢早给小康准备了一支二尺长的盲杖,既可以探路,也可以做支撑。也不多教他什么,除了不可以拿着小竹竿四处挥舞之外,愿意怎么用是他自己的事。至少现在小康会用竹竿去拨弄远处的铃铛。
王谢带着小康在小院里转了一圈,院子里是自己人,看见王大夫出来纷纷行礼,也顺带问候小康。
林虎峰天不亮就起来练功,裴回睁眼见他起床穿衣,自己一扭头又睡了个回笼,闻着香味儿醒的——林虎峰把一个油光水滑的肉包子扒开,热气腾腾的往裴回脸上吹送香气,裴回睁开眼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嘴里就被塞进一块包子馅,嘿,猪肉鸡蛋虾仁三鲜,拿小磨香油调的馅,扑鼻的香。
嚼巴嚼巴,味道不错,裴回立刻就清醒了。
林虎峰笑容满面,又给他掰了一块喂着:“容翔容翔,今天好了没?还能骑马不?”
敢情这么上赶着伺候自己,是怕没有马骑?
裴回嘴里嚼着包子,含含糊糊:“……有点累啊。”
“来来来我再给你上点药就舒服了……”林虎峰把剩下的包子皮塞到自己嘴里,立刻要去拿药。
裴回连忙摆手,他可不想让林虎峰再扒一回裤子:“我已经不疼了,一会儿打一遍养生拳,抻抻筋骨,骑马应该没问题。”
“好啊!”林虎峰心下大乐,赶紧又给裴回掰了个包子:“来,张嘴——”
“我还没有洗漱……”好吧包子馅已经送到嘴边了,裴回争辩无用。
用过早饭继续上路。
今天打前站负责安排的依然是阿魏,而冲在最前面的依然是裴回和林虎峰。
王谢调配的药真真管用,涂抹也及时,早上裴回两条腿一点事儿都没有,这也是他今日敢再次骑马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宁芝夏之前与林虎峰约定过,要是林虎峰没照顾好裴回,一路上只能在车子里呆着了。林虎峰当然各种讨好裴回,就为不闷在车里。
裴回从来都为他人着想,本想着即使勉强,也要装出个不疼不痒的样子,好让林虎峰接着纵马疾驰,现在大腿没事儿,自然更不会推脱。
这次裴回比昨天有了些经验,两个人骑马跑得更顺溜。
一路无事,天色渐晚的时候,正好到一处镇子,名唤向阳镇。
阿魏自然提前安排下最好的客栈。可惜客栈二楼的上房有人占了一间,不能全部包下。
打前站这个活计,因人因事而异。王谢这一队拖家带口,表面上也没什么后台,若是出手过分阔绰,被有心人盯上,免不了惹出什么事非,无论是图个财还是害个命,风、魏二人都担不起责任。
是以阿魏很是嬉皮笑脸,和老板来来往往讨价还价,将上房一晚五分银子生生压到三分。车船店脚牙,眼光老练毒辣得很,一看对方是老江湖,也不敢过分,双方都谈了个比较合适公道的价格,阿魏这才交了定钱,去镇外接王谢一行人。
林虎峰和裴回先到,将马一拴,进房间休息——林虎峰自动自发和裴回进了一间屋。
裴回也习惯跟他一起住了,一进门,脱了鞋子往床上一趴,伸个大大的懒腰:“舒服……虎峰,你说我明天能单独骑马了吧?”
跑了一天,幸亏他在大腿内侧绑了两块软布,今天疼得不怎么厉害,一会再抹抹药。
林虎峰正要接话,忽然敛了神色,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
裴回一惊,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听见隔壁房门哐当一声响亮,跟着就是斥骂:“你们这些庸医,该死!”中气十足,充满怒意,隔着一扇门,声音仍然十分清晰。
随后是战战兢兢的告饶:“大侠息怒,大侠饶命……”
那骂人的声音继续怒道:“连具体是什么病都看不出来,还要先服药看看再说?你可知道我们烈阳帮的能耐!耽误了我兄弟一天的病情,人要是救不活,我要你全家偿命——还有你,不是让你给我找最好的大夫吗?怎么就是这样的货色?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店信不信?”
另外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连声道:“大侠息怒,这两位确实是我们向阳镇上最好的大夫了,小的这就去邀镇上所有大夫!”
“给你半个时辰!不然,我烧了这破房子!滚!”
“是是……”
“快点滚!”
林虎峰忍不住,一把拉开门跳了出去。
门口歪歪扭扭倒着两个人,一位四十左右中年人,鬓发胡须都乱了,面如土色,另一位须发花白上了几分年纪,挣了两下没起来,看打扮都是郎中无疑。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子,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去搀扶年纪大的,脸上顶着两个红通通的手印,嘴角带着血。
老的老小的小,这一看就是受欺负的样儿,林虎峰瞧着这架势就恼了。
小童子力气不大,搀不起来师父,又怕师父摔出个好歹,扎手扎脚正忙呢,忽听有人道:“你别急,老人家让我来扶。”接着视线之内多出一双大手,轻轻巧巧把老师父扶起一半。
他抬头,看到这双手的主人是个虎头虎脑,脸上带着怒意的少年,正要道谢,就听身后传来了句“住手!使不得!”
小童子一愣,回头一看,身侧急急忙忙的,走过一个清秀少年。
第七十七章:什么叫护短
裴回指挥:“虎峰你先别移动这两位,让他们躺在原地缓缓,看看可有什么摔伤。这两位上了年纪,要是伤到哪里,随便移动的话,伤势会加重。”
“唔,说得有理,我都忘记了。”林虎峰一拍脑袋,低头问,“老人家,觉得怎么样?”
裴回也走到小童子跟前,见他脸脏了,递上一块手帕:“小兄弟,刚刚可有摔倒?去洗洗脸。”
那中年郎中已经站起来了,揉着腰叹气。裴回便一伸手:“这位先生,腰腿不要紧的话,到屋里坐一坐歇歇罢。”
他生得清秀,说话和气,态度也诚恳,中年郎中稍微犹豫了一下,身旁怒气冲冲的声音已经响起:“哟,这是来帮手了?还不快滚,脏了爷的眼!”
裴回一扭头,还没看清楚,林虎峰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敢在小爷面前托大,该滚的是你——”一拳冲天炮,又快又狠。
对方吃了一惊,没想到林虎峰说打就打,闪避不及,急忙双臂交叉一格挡,硬吃了这一拳,手臂隐隐发疼。
这是个硬茬子!那人连忙一闪身,避开林虎峰接二连三的拳脚:“你是什么人?”
林虎峰一击得手,得理不让人:“先打过再说!”又是一拳!
客栈伙计欲哭无泪:门板碎了,走廊坏了,好几间房里客人探头探脑,似乎觉得不安全,打算走人了。
小童子搀着老师父,跟中年郎中一起躲进裴回的屋子里,忐忑不安。毕竟人家是为了他们才动手的,偷偷溜走虽说是个好主意,但这边还有个少年看着呢,走不了啊。
况且这番打斗他们也看在眼里,对方手上真有功夫,喊打喊杀不一定就是虚言,万一真拿他们泄愤……幸好这里有人愿意给他们出头,留下来利大于弊。
三个人面面相觑,还是留在了屋里,其中那个小童子胆子大些,扒在门边偷看。
离着他很近的那个清秀少年胆子真大,而且也很镇定。场子里的少年那么厉害,还要听他话。
小童子把对方给自己擦脸的帕子攥了攥,揣到怀里。
裴回不是胆子大,是呆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林虎峰和另一个人乒乒乓乓、眼花缭乱打了好几下。时间不长,两个人分开,林虎峰洋洋得意,衣衫稍微散乱;对方一身剪裁得体的栗色劲装,衣摆上老大一个脚印。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五官端正,眼白中带着红血丝,下面隐隐挂了两枚眼袋,怒气不息。
见林虎峰这表情,应该是赢了吧。
果然动手的那青年叫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与阁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阁下这是什么意思?我屋子里还有一位病人,命在旦夕,时间耽搁不起!”
这人虽说当着郎中和伙计的面甚是张狂,遇到比他略胜一筹的林虎峰,心下自然要掂量一番。
见对方拉开距离不打了,林虎峰稍微遗憾地咂咂嘴,叫道:“你的病人就是命,大夫就不是命?”
“都是些庸医!连我师弟究竟什么病都甄别不出,只知道拿好药吊命,这样的庸医留着也害人!”
裴回一听就懂了,大夫只能治病,治不了命。病人家眷在情急之下,什么话说不出口?他也不是没经历过。
而一些大夫本领不到,故弄玄虚哄骗诊金也是有的。
很难说明孰对孰错,为今之计,只要不打架。那是最好。
裴回想着,赶忙站出来:“我也是郎中,不知道这位大侠可否让我看看病人?”
那人打量一下裴回,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回又主动要求给他师弟看病,有大夫总比没有好,他皱眉嘟囔:“这也太年轻了……算了,你来试试,要是治不好——”
“我会努力治,我不能治的话也会介绍大夫过来,只不过……大夫不是神仙,治不好也没办法。”裴回回答得很老实,“要是真有神医起死回生,那世上岂不是就没有死人了。”
“你住口!”那人怒道,“咒谁死呢!”
裴回立刻闭上嘴巴不说话了,行动到是未停,径直向对方房中走去。病人家眷着急上火,什么话说不出?什么事做不出?医者救死扶伤,他并不计较,更不在意。
——有人替他计较在意。
“容翔,别去!”林虎峰一把拉住他,向那人喝道,“好心好意帮你,你这什么口气!小爷也不怕你,有种的划下道来!”
“你——哼!”
到是裴回拽了拽林虎峰的袖子:“虎峰,放手,我就去看看病人而已。”
“那也不行,你看他猖狂的样儿,请人救命就是这么请?咱就是神医也不给他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