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广川摇头:“有过一次。”他也有点惊呆,大夫开的药方必然给他过目,这灰发青年念的四样药都在,药方就在自己怀里揣着,难道被伙计泄露出去?不对啊,要是泄露病情,怎么连之前有没有呕吐过都能知道?
王谢老神在在:“一次是吧,没事没事。估计不久就会再吐一次,要是不及时施救,也就有些半身不遂的后遗症罢了……”话音未落,房间里隐隐传来响动,竟然是……
——呕吐声!
王谢脸色一肃。
他再怎么折腾,也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摁着病人命脉做乔这种事,向来不屑一顾。
也是,王大夫整人的手段可不比旁人,拿捏病人实在上不得台面。
“容翔,之前发生了什么?容翔,容翔?”
“——啊,重芳大哥?”裴回差点跳起来,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我和虎峰在房间里听见外面响动原来是旁边这个人因为有人病重而将火发到别的大夫身上我想去看看病人然后他们三个长辈就过来了正在和虎峰打的人问了句话就要抓我幸亏虎峰拦了一把现在虎峰要吃亏了我们怎么办啊?”
王谢笑着指指裴回双手:“容翔,别怕。”
“我不怕……啊芝夏大哥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裴回耳根子发红,他还攥着宁芝夏斗篷呢,皱皱巴巴都快攥出水来了。
宁芝夏主动拉过他的手,掌心冰凉,全是汗水,也道:“容翔,别怕。”
“……”
裴回一紧张,说话就一连串。不过王谢和宁芝夏都听清楚来龙去脉。
王谢又问了三师父一遍,三师父到是明理,眼下什么场子什么面子?统统没有自家爱徒性命重要!就怕神医一个不高兴转身走人,连连道歉,王谢等人便完全明白这本来误会但打出真火收不住场的事儿了。
有人欺负裴回,此事必然不能善了。
可王谢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大夫。
治病救人的大夫。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来我们的。”王谢下了结论,“容翔,之前你还记得用药,现在不找个上风处洒洒?”冤有头债有主,大师父是吧,柴广川是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病人性命可是危在旦夕。
“啊?”裴回一愣。
“有芝夏兄和阿魏在场,连上风处都不用找。”王谢目光落在宁芝夏斗篷上,甚是和气地商量,“芝夏兄,可否借一把力?”王谢一向喜欢用双方都不受伤的解决方法,这是想弄晕这两个,暂时息事宁人。
宁芝夏淡淡道:“他伤了虎峰,还差点伤了容翔。”言下之意,这个场子必须要林虎峰自己找回来。
王谢一怔,想起江湖上,失了面子比失了性命还重要,立时道:“那么,罪不及人?”既然出手了,狠狠打上一架没问题,还有没出手的能否放过?你打你的,我治我的。
宁芝夏道:“自然。”他恩怨分明。
“我先去看看病人,这边芝夏兄多费心——阿魏也费心了。”王谢说完,本想让裴回搭把手,见裴回担心地盯着场中,一转念还是算了。
绕过战成一团的两个人,就像随便绕过一棵树一样简单,神色不变。
他也绕过柴广川,后者伸出手想拦他,他皮笑肉不笑:“把好门,这俩闯进屋里吓着我是小事,影响给病人救治的话,你觉得呢?”
柴广川竟不敢拦了。
——他不敢拦,有人敢拦。
“老三!别让他进去!我堂堂烈阳帮,才不用低声下气求人!”大师父中气十足,可见他虽吃了些亏,依然占据上风。
三师父脸上变色:“师兄!”这是要不顾他徒弟性命么?
王谢迈进门的一只脚顿了顿。
柴广川的脸色也变了,这边师叔上赶着求人治病,那边师父就公然拆台,话都说到这份上,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住。
那只脚坚定落下。
“他先是病人,之后才是你们的什么帮。”王谢头也不回,扬声道,“虎峰,往死里揍!”
王谢从来都看不起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尤其这个人意气用事,却可以替另一个人决定性命生死。
管你是什么关系,有病?就得治!
听不进人话?就得往死里揍!
他才不怕烈阳帮。
——尤其是,他身后还有一个那啥……咳咳,不可说。
王谢稳步走向房间中那张床。
床头包括半个枕头上溅满了暗绿色的秽物,腥臭难闻。
尤曲铁曲着身体,一副别扭的样子,俨然昏迷中。
这般躺着呕吐,秽物极易堵塞气道,王谢将枕头抽出来扔掉,不顾腌臜,卷卷弄脏的床单扔一边,就着床沿坐下,将对方头颅放在自己腿上,熟稔扣开对方下巴,听听喉中没有杂音,抽出手帕,拿帕子将口内及脸上的赃物擦掉,露出一张青黑色的面皮。
翻开眼皮,眼白都是红通通的,瞳孔稍微放大,还有微弱反应。
这么一移动,觉得被子下面的身体有些异样。
他揭开了被子。
果然,此人右臂齐肩断去,创口包扎严密不假,但是……已然浸透,变成暗黑色。
这是毒!
既然是毒,不可直接沾染。
王谢立即撕了床帐,裹着十指,三下五除二就把绷带除了,露出不断淌着黑水的伤口,屋内的腐臭味蓦然强烈起来。
拔下发簪,拨弄开伤口上敷的药,看到断面皮肉翻卷,泛着死白死白的颜色。
从创口往周围扩散,肩头胁下后背,凡黑水渗透之处,生长了密密麻麻米粒大小的白点,俱是一个个疱疹,同样拿发簪稍微挤压,立即冒出脓液。
这是利器所伤,而且,兵刃淬过毒,毒性蔓延如此。
并指按了脉象,还好,隐隐有一丝生机。
手指隐隐有些发木,这毒牵连得够广。
王谢起身,在水盆里洗净了手,手帕、裹过手指的布条和拔下的簪子合在一处,撕了块布完整包好,拿在手里。
往门口一看,柴广川和三师父探头探脑,满面紧张之色。
“外面还没打完?”
“没有……”柴广川讪讪,就在刚刚,他师父赢了那个少年,对方换人再战,这个大夫还会继续给师弟治病吗?
王谢才不管谁赢谁输:“他们没打完接着打,你们俩不打就过来帮把手,光站着就能治病吗?先把床单被褥都换了,烧热水来,清洁伤口,把这些温吞药搽下去——伤口有小毒,不可沾到皮肤。把我的药箱拿过来,人参半两速速煎一碗汤,火盆,烧酒,大量细白布,赶紧去准备!还有,去厨房,把锅底灰刮上一大碗,研细了端过来!”也就他敢把蟾酥雷公藤唤作“温吞药”了。
锅底灰又名百草霜、灶突墨,用来止血有奇效。他看这病人创口已烂,无法长合,免不了要将腐肉烂骨截去。而这齐肩而断的手臂,加上因毒水而腐坏的肌肤,创面太大,来不及像医治越陌那般,截去本身皮肤加以覆盖,只好徐徐图之。
王大夫言辞俱厉,一连串指令流水般发出,使唤起人毫不客气。
偏偏这种做派很是符合大家心目中“高人”的想象,两个人愣愣应了,三师父就去喊伙计准备东西,柴广川为难地问:“请问神医,您的药箱在哪里,我好去取?”
对方指派任务头头是道,加上沉稳而胸有成竹的神态,让他觉得这一位必定是神医无疑,态度不由恭敬了许多。
“我去拿,你给他擦干净。”王谢丢下一句话,迈步出门,一看走廊打斗已然止歇。
林虎峰靠着栏杆,半躺半坐,衣衫凌乱,裴回跪在他身旁,按着对方手腕。
“切,这点小伤,睡一觉就好。容翔你不至于紧张成这样吧。”林虎峰脸色有些发白,仍然嘻嘻哈哈,“那老匹夫也没落好去,我打得帅不帅?咳咳咳……”
“还帅不帅?看见他要踩你的时候,吓死我了。”裴回紧张道,他衣袖上还沾着林虎峰的血,“还好你挡住了他那一招——重芳大哥?”一回头看见王谢,连忙叫道,“给虎峰切切脉吧!”
王谢点头。
第八十章:关心则乱
王谢切脉的这功夫,裴回蹬蹬蹬,几步跑到战兢兢伙计面前,接过了文房四宝——方才一看林虎峰落败,宁芝夏立刻冲上去,抓住个时机把大师父打落楼下,裴回便叫躲在一边的伙计送笔墨上来,自己扑到林虎峰跟前去检查——他手脚都是软的,几步路走得踉踉跄跄。
即使阿魏摸过脉表示林虎峰确实轻伤,即使裴回自己是个大夫,他切脉时手指头一直颤颤巍巍,平素举重若轻的岐黄经验,此时在脑子里变成一团浆糊,竟是半分也想不起来。
还好看见王谢出现,裴回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赶紧喊了一声。
拿过文房四宝,就地铺开,提着笔,眼巴巴看着王谢表情,净等着写方子。
林虎峰和王谢不由齐齐笑了,前者依然硬气地表示自己没事儿,后者觉得裴回也是大夫,紧张到不知所措的样子,果然还是要历练。
王谢念了几味安神的药名,又指点裴回,此次出门不是带着自制的药膏么,抹上推拿啊,当然,用内功行开药力最好。
裴回赶紧写完方子,心慌意乱往楼下跑。
王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容翔,等等!”
“重芳大哥?”裴回诧异。
“你可是把容翔吓着了。虎峰,谢谢你护着他。”虽没看到一开始发生了什么,但林虎峰断不是会说谎的人,裴回也不会一脸焦急紧张的表情。
“那是,我们是好兄弟么!”林虎峰得意道。
王谢一手还拿着布包,另一手松开了裴回,从怀里掏出一罐子药膏,并没有递给裴回,而是直接扔给了阿魏,说了声:“劳驾。”
“好好,坐好了行功罢。”阿魏接过药膏,自然晓得要自己给林虎峰抹药,拿内力行开以便药效发挥,拔开塞子往林虎峰背上倒了许多。
林虎峰忙盘腿坐了,行功不提。
“走吧。”王谢一拉裴回,两人并肩走下楼去。
裴回不明所以,王谢捻捻他耳垂,冰凉,拿手一探脉:“虎峰的方子,多抓一副,给你的。”药箱之中并非没有成药,只不过人在旅途,处处都要打算,如非急用,大多数内服药物还是现抓现熬更好,一是对症,二是起效快。
“嗯?”裴回还是不明白。
王谢叹道:“平素没见你如此紧张失神,果然是受了些惊吓。你虽然说和虎峰关系不错,对他尤其关心,可你也是有经验的先生了,不至于慌张到方寸大失的地步。”
“我……”裴回有些惭愧。
“我明白,关心则乱。”王谢笑笑,“而你这样慌张,却是于事无补。不如想想,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裴回愣愣地,下意识地点头。
“以后多练练吧?”
“好,可是……怎么练?”
“先练练胆量,起码做到遇事不惊?”
“唔……”
裴回点头沉思,王谢从他手里抽走药方,连同荷包一并交给扒着柜台探头探脑的掌柜,“抓药,还有这楼下砸了多少东西,照价赔偿,多出来的给大家分分压惊。”
开店的最怕闹事后一走了之的江湖客,一般客人欠钱,客栈有护卫去追讨,甚至和绿林或白道相交,凭关系镇场子借人讨要。而江湖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遇上不讲理只动手的,不仅要不到银子,还有性命之虞。
这一场架,打得气势汹汹,连大堂的食客都见势不好纷纷溜走——既然溜走,自然没有会钞——老板正在暗暗叫苦,能有人主动赔偿,简直求之不得,一捏荷包鼓鼓囊囊满是小硬块儿,顿时有了底气,连忙应下,安排小伙计跑腿抓药。
王谢望向场中,宁芝夏身法使开,直如一团黄云,围着大师父劈头盖脸狂打,他立刻喊了一嗓子:“——芝夏兄,不要留手!”
柴广川听着无比别扭,这个大夫好生奇怪,是悲天悯人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到底是敌是友啊?
就这短短几息之间,场中情景又有变化。
宁芝夏的作风一向是为了克敌制胜而不拘泥手段,无论之前偷袭还是现在的车轮战,实用即可,管用即可。
也不知他是听到王谢的话,还是本来时机就正好,斗篷一卷,大师父跌飞出去。
宁芝夏抢步往前,数下连踢,直直将大师父按在墙上,落地旋身紧跟着就是一脚,哐当啪嚓噗通稀里哗啦一通乱响,尘埃落定,大师父躺着桌椅杯盘残骸之间,终于爬不起来了。
“哐当”,大师父身体砸上了靠墙的木桌。
“啪嚓”,木桌受不住如此大的力道,登时碎裂。
“噗通”,连人带桌面一起砸到地面。
“稀里哗啦”,这本是张四人桌,食客吃喝到一半听见楼上有动静,片刻后掉下一个人,没过多久又下来两个打成一团的,因怕伤及到自己,又打算白吃白喝,悄悄的溜之乎也,剩了一桌子杯盘狼藉。既然桌面都碎了,残羹剩饭,汤汤水水,酒杯菜盘,调羹筷子,一股脑地与大师父同时坠地,共同相亲相爱去了。
宁芝夏抖抖斗篷,看了地上大师父一眼,迈步便要离开——斜刺里拦过一只手。
那只手上,还有个小小药包。
宁芝夏转过脸,平静望向王谢,并不说话。
王谢笑笑,往大师父方向使个眼色,解释了四个字:“保险起见。”
宁芝夏毫不迟疑接过药包,撕开了双手一推,斗篷卷起一阵风,直接将药粉吹向大师父。
果然还在微微弹动的大师父眨眼间就不动了,身底下还压着碎瓷片。
“好!打得好!”林虎峰被阿魏扒着上药,自己不忘探着脖子,隔着栏杆往下观战,见大哥赢了,喜不自胜。
宁芝夏抬头,与林虎峰四目相对,唇角微挑:“你打得也很好。”一边说,一边缓步走上楼梯。
从林虎峰听见动静到双方打斗再到宁芝夏最后一击尘埃落定,说来话长,其实不过顿饭功夫。
王谢拉着裴回说话,只为让对方定下心来,见裴回在思索,便放开了手。
裴回看看王谢和宁芝夏,两个人都一派镇定得云淡风轻,丝毫不见慌乱,该干什么干什么。
果然,自己还是太弱了么……既没有重芳大哥那么高深的医术,也没有芝夏大哥那么厉害的武功,遇上事还要靠别人保护,也帮不上一点忙……
裴回在医馆行医这大半年,本来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底气,结果拿到江湖上一看,才发现何止这点子医术不够看,就是待人处事,自己还差得太多太多。
虽然刚刚王谢说他还要多练练,可是他什么时候能做到呢?
他低着头,怏怏跟着王谢脚步,结果王谢出了门口停下,他没注意,一头撞上王谢后背。
“重芳大哥抱歉我……”
“我去年这个时候,还在花街柳巷醉生梦死,”王谢忽然开口。
裴回愣愣“啊”了一声。
“你再看现今的我,可有半点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