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并不觉得有什么,小康身体被毁得太厉害,现在平衡感并不好,刚刚“飞”了好一阵,难免走路不稳,因此他只在一边笑道:“小康就差几步,就能抱到叔叔喽。”
小康撑起身体,衣裳已是沾了不少泥土,眼泪刷就下来了。
阿魏看着不忍,就要赶紧过去让小康抱到自己好哄哄。
他一迈步,原本没动的宁芝夏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
阿魏一想也明白过来,笑嘻嘻道:“小康小康,到阿魏叔叔这儿,阿魏叔叔带你飞。”
王谢给小康揉揉膝盖,揉揉小手,然后将盲杖交给小康:“来,撑着,慢慢走。”他原本去阿魏那里接小康就带着盲杖,准备继续教小康走路来着。
“……小康疼……”小康抽抽搭搭。
“一会就不疼啦,拿着这个走,就不会疼啦。”
小康迟疑着,小手紧紧攥着盲杖,颤巍巍站起来,又晃了晃。
“站稳当,还记得宁叔叔和阿魏叔叔在哪里?他们等着你咧,去找他们吧。”
小康靠着盲杖,站着不动。
王谢眼珠一转,重重在地上跺了两步:“爹爹先去找叔叔玩飞飞喽。”
小康皱着小眉毛,急了,松手打算往前跑。
这么一松手盲杖落地,他一冲之势不减,哪看得见脚下?登时又被盲杖绊了个跟头。
这跟头可比方才那一下重得多,小身体在地上一滚,不巧被横倒着的杖身硌得生疼,忍不住蜷起身子哭开了。
王谢站着不动,就让他在地上扑腾着大哭。
阿魏看着不忍,小声道:“他才这么小,不哄哄也太狠心了。”
宁芝夏淡淡道:“你哄他,能哄一辈子?”
阿魏语塞。
王谢并没有让小康哭太久。
他在小康停顿的时候,蹲下身,仔细擦去小康脸上的脏污,抱起来亲亲他,拍拍他:“爹爹喜欢小康,小康摔倒了爹爹很难受,小康走路要仔细些,想飞,就不怕摔!来吧,我们接着飞。”
阿魏本以为他要将小康交给自己,谁知王谢又将小康放在地上:“刚才就差一点点,小康努力!”
小人儿张开两手,跌跌撞撞。
王谢向阿魏使个眼色。
阿魏终于得到指示,赶紧一步跨到小康跟前,让小康扑跌在自己小腿上。
“小康真棒!”王谢大声赞扬。
“小康是很棒!”阿魏也大声赞扬,“我们飞个好厉害的!”说着将小康平平向上掷出。
不同之前几次抛掷,阿魏使了内力,小康上升得较为缓慢。不仅如此,这股力螺旋状盘桓,小康整个人呈“大”字型,平平旋转着往空中升去,又旋转着落下。
阿魏望向宁芝夏,叫了一声:“小康往前飞——”单掌一托小康后心,减缓下坠之力,猛地往前推出!
这一下迅疾绝伦,小康便如离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打向宁芝夏!
宁芝夏闪身以避,猿臂轻舒,顺势拎起小康,一纵身便上了房,松开手往下一掼,小康便往地上坐去——但凡是个普通人,见着迅猛态势,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是有的,难得小康全然不怕。
况且哪能叫他落地摔伤,阿魏就在他将将及地的时候,双手接住二次向天空抛去。
就这样玩了一阵,还是王谢先叫了停。
关于和小孩子玩耍时叫停,也有个技巧。
全神贯注兴致勃勃做一件事的时候,突然叫停,便是成年人也有所不快,更何况对方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小孩子。
王谢给一段时间的缓冲:“小康,再飞三次,就回去吃饭。三次,我们一起来数一、二、三。”
一句话重复好几遍,已经是家常便饭。
小康恋恋不舍回到王谢怀里,抬头对着王谢,他玩得——或者说被玩得——太起劲,两个义眼球都歪了,小脸看起来十分诡异可怖。
要是不知底细的外人猛一看见小康这般模样,说不定会吓得惊叫逃走。
还好在场这三个人都不会。
王谢向宁芝夏和阿魏道了谢,在前者微微点头,后者兴高采烈地答复下次还可以接着玩之后,笑着捏捏小康脸蛋,道:“这次可玩疯了,爹爹给你上点药水润眼睛。”
戴久了义眼,小康渐渐习惯眼窝里沉甸甸的,更喜欢上药水时那冰冰凉凉滑溜溜的感觉,闻言点着小脑袋:“嗯!”软软糯糯的声音配上怪异的表情,真是令人……
宁芝夏怎么想的,面上完全看不出来,而阿魏,“心疼”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给小康重新调整了眼球位置,哄着他吃饭睡觉。
小康恢复健康后,小孩子比大人精力旺盛的问题就渐渐浮出水面,王谢好容易哄睡小康,自己想歇歇,房门又被叩响。
小学徒在门外,尤曲铁醒了,有些事情想向王谢请教。
得,歇是歇不成了。
王谢可不敢将小康一个人放在房间里,叫小学徒先走,自己喊了一嗓子,片刻后叶七现身。
“拜托你一小会。”
叶七点头。
目送王谢离开,叶七安安静静坐在床头,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康。
睡着了的小孩儿看起来与平常人无异,肌肤吹弹可破,偶尔咂巴砸巴小嘴,神色安详。
叶七觉得自己跟着这位主人以后,日子过得真实太悠闲了,悠闲得他都不像个死士了。
小康不知道睡了多久,叶七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临街的窗外不知是谁,突然喊了无比尖利高亢的一嗓子。
这一声突如其来,小康眼皮掀动,小身子动了动,从梦里惊醒:“爹爹……”
爹爹没有立刻过来抱他,也没有跟他说话。
小康茫然在床上打了个滚,没有听到爹爹的声音,爹爹不在这个房间里。
窗外有些嘈杂,屋里很是安静。
爹爹在哪?舅舅呢?叔叔呢?
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康摸索着从床上爬下来——一双手抱住他,给他又放回床上。
小康抽抽鼻子,抬起小手去摸,他还不能很好地分辨不太熟悉的人,小心地问:“谁?”
叶七没法回答。
他不是没抱过小康,不过那时候小康在睡觉,偶尔有清醒的时候,身边也是王谢在介绍。
只抱过几次,小康当他是陌生人也不意外。
现在小康在问,而他没法解释自己是谁。
并非不愿泄漏身份,因为,他是哑巴。
第九十一章:死士的温柔
叶七不会书写,小康更是只有丁点儿大,根本没法写字交流。
眼下叶七能做的,只有小心地抱起小康,让他好好摸摸自己五官,希望小康能有些记忆。
对一个看不见的两三岁小孩儿而言,又不是天赋异禀,怎么可能摸一次就记住对方是谁。
小康问过了没听见回答,摸过了也觉得陌生,旁边也没个熟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他就傻傻地抬头,按照王谢说过一千次的话,演练过一千次的动作,可怜兮兮道:“别打我,找爹爹,爹爹好多钱。”
虽然小康一直都有人照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被坏人拐了去,王谢真是煞费苦心教了好久。
按理说死士是不可让人近身的,这么主动抱着一个小孩儿,叶七总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把小孩儿脖子扭断。
可是现在叶七没法解释,只能继续僵硬而笨拙地抱着小康。
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太安静,小康渐渐有些不安,挣动着身子:“我要找爹爹,爹爹……”
小孩儿开始抽泣。
面对血腥不会皱一皱眉头的叶七,此时面对这个软乎乎的一根指头就可以戳死的小孩儿,简直无可奈何。
要是能把吵醒小康睡觉的人废了就好了。
叶七也想不出什么高招,只好轻轻拍着小康,希望他能再睡一阵。可是小康却不领情了,扭来扭去要从他手上离开,他不敢放,小孩儿扭得更厉害,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爹爹……爹——”
声音戛然而止。
叶七最后还是动用了一根手指头,轻轻拂过小康睡穴。
随后他有些怔忡,先拿手去擦小康脸上的泪痕,又想起来抱着小康去拿手巾,拿了手巾才把小康放在床上,发现还没有沾水,信手拿起茶壶就往手巾上倒,看见雪白手巾上黄了一块,反应过来这是茶,返回将手巾在水盆里浸湿了,这才轻轻给小康擦了脸。
真是颠三倒四手忙脚乱。
不过……小孩儿的脸摸起来确实光滑娇嫩,轻轻一掐仿佛都能滴下水来。
叶七捏了一小下,又蹭了蹭。
将小康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叶七恢复了木桩一般的站姿,立在床头。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王谢见到尤曲铁的时候,他正挣扎着想要坐起。
王谢暗赞一声江湖人身体就是健壮,才多久的功夫,就恢复了这么些。
看着尤曲铁很努力地支起半个身子,王谢并没有过去帮着扶一把。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歪歪斜斜,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支撑身体,喘着粗气,把自己一点一点从床板上抬起来,那手臂还微微的颤抖。
就连尤曲铁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了红晕,更不要提额头的虚汗了。
但是他咬着嘴唇,眼里是明明白白拒绝帮助的意思。
骤然失去一条手臂,先不说别的,便是一侧空荡荡失去平衡的感觉就糟透了。
更何况,他失去的何止是平衡感。
惯用的右手没了,且不说武功,成了残疾之人,每日生活起居都将会十分不便。
况且,这武功也就只剩两三成了,一个废人,不能为帮中出力,还有什么理由获得更好的待遇?
自己将来该如何生活下去?师父的厚望,师兄弟的期待,就在那个晚上,一切化为了梦幻泡影。
王谢一直看着他倚着床帮坐稳了,才在他身边坐下:“手给我把脉。”
尤曲铁右肩微微一动。
什么都没发生。
王谢平静望着他,又说了一遍。
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右手了,尤曲铁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抬起左手伸过去。
匆忙一抬手,又忘记自己失去平衡的事,身体晃了晃才稳住。
王谢不去扶他,也不急,等他自己调整好。
尤曲铁果然慢慢平静下来,不管是真的还是故作平静,将手腕递上。
王谢一切脉:“余毒已清,除了失血过多需要补元气外,没有其他问题。好生将养着罢。”
尤曲铁先道了谢,之后又踌躇道:“王先生,我想问自己的身体……还能恢复到何种程度。”
王谢不假思索,一语道破:“你缺了一条手臂,根本不可能和之前一样。”
尤曲铁没想到王谢竟然如此直来直去。
他本已做了一些思想准备,以为自己会坚强着说不要紧,但是微微发颤的嗓音已经言明了一切。
王谢继续道:“逞强没有半分用处,你尽早承认现实,没有什么好丢脸,更没有什么难堪。”
尤曲铁胸膛大幅度起伏了几下。面对师父师兄,他自然不愿让亲近的人看到自己消沉的模样,现在师父师兄都走了,房间只有一个几乎可以算陌生人的大夫,心里的不安又被大夫一下子戳破,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王谢察言观色,又扔过去一句话:“怎么,受不了?”
尤曲铁苦笑道:“已经是废人了,还有什么受不了。”
“你就装吧,”王谢冷声道,“你要是没有点希望,怎么会主动邀我说话,还是不甘心的罢。”
尤曲铁无言以对。
他清醒过来,看见可靠的长辈,先硬撑着将师兄弟们的遭遇说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人非常明显地虚弱起来,这才安心睡了过去。睡醒之后,他愣了好一阵。守在一旁的小学徒很尽责,把他师父的留书摊开在眼前,他念完也就明白了。
随后他感到无比的茫然和空虚。
他觉得自己还能活动手指,但是斜眼看去,明明右臂已经不存在了。左手抚上肩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一夕之间成了残废,自己该怎么办?
尤曲铁无比恐慌,年轻人对未来的畅想里,要么功成名就,要么怒马鲜衣,要么逍遥一生……从来没有哪个场景是断去一臂,四肢不全,狼狈无比的。
因此他迫切想得到一些肯定,可惜王大夫对外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他刚刚开口试探就被打回原型。
还好王谢也不是尽往人身上插刀,一大棒子过后还跟了枚甜枣,继续道:“一条手臂有一条手臂的活法,自然也会有一条手臂能练的武功,现在盖棺定论为时太早。为今之计,你先养好伤方是正理,省得到时有好武功,没有好身子也练不成。”
顿了顿,又道:“明天我们启程,你跟着一起走,养几日伤,能活动就动起来。”
他这儿留着尤曲铁,一是人确实需要将养,二是这人必然成为烈阳帮的牵制,也算间接给越陌留了后手。
根本算不上的安慰,对于尤曲铁来说,似乎起了些作用,至少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也不是硬撑着坚强。
王谢也没法再多说些什么,路是人自己走的,他最多也就在岔路口举上一块牌子,写着“由此往下可能会如何如何”提点一二而已。
况且经他手的残疾之人还在少数?
他给尤曲铁倒了杯水,递到对方唇边。这举动,对方没有拒绝。
王谢叮嘱道:“虽然很疼,可是为了伤口肌肉早日长好,你别给自己点穴止痛。我最多也就给你一些安神的药物,你能忍则忍,忍不了就练这个。”
“练……”
门响,小学徒带了块木板来。
一尺五寸见方,厚约半寸,边缘打磨平滑。
——看着有些眼熟。
“昨日打起来,损坏客栈几张桌凳。”王谢面不改色,丝毫不提怎么损坏的,“这是一只凳子面。”
尤曲铁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这里还有一把小刀。”
王谢倒转小刀,将刀柄递过去。
“实在疼得难受,就往上面刻字——你识字的吧,不刻字刻画也行。分分心,同时能练你左手。”
他也是看人出招,要是对方寻死觅活,或者报复心重,这小刀可万万不敢给,打昏了捆上往马车一塞完事。现在看来,尤曲铁一门心思要恢复武功,练练刻字并不为过。
尤曲铁这下惊讶了,原来这个大夫连他单手该如何恢复都安排好了,果然是高人:“多、多谢。”
“法子我是交给你了,中间练成什么样可就看你自己了。”王谢道,“如果你控制得当,施力平均,刻出来的笔划深浅应该一致。想要临摹的话,我这儿随身有本医书,照着模仿,一模一样才好,这块板子刻满以后拿给我检查。”
“多谢!”尤曲铁已经握紧了小刀。
看样子是很满意。
王谢同样也很满意。
——嗯,拿尤曲铁刻完字的木板,教小康认字背书,现在会不会太早了点?
安慰好了尤曲铁,抽身回房,小康还在睡。
叶七汇报:小康中途醒过找爹爹,自己点了他睡穴。别的一字未提。
王谢看看时辰,小康该醒了,不然晚上又睡不着。
唤醒一个熟睡的人,有许多方法。突然叫起床是最不可取的一种,尤其对小孩子来说,反而更容易受惊吓。
王谢用冷水慢慢给小康擦脸,小康哼哼唧唧的,不一阵就清醒过来,身边是熟悉的味道,立刻一把抱住:“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