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能止血?”
王谢:“自然止血。”
“用量呢?”
“三钱。”
“这盏里……三钱?”明明连等子都没用。
“我这眼就是等子,再问外行话,自己出去守门。”
司马弓面色暗沉:“王先生有几分把握?”
“你先问问她想不想活。”王谢答。
司马弓叹口气:“她当然想活。”
“重芳,温水来了!容翔烧水烤枣子呐,得等会儿!”林虎峰抢了送水的活计,敲敲房门。
司马弓立刻大步走上前去,取了茶壶,依王谢吩咐,将水小心倾倒在茶盏之内,冲开了墨末,盏内登时便是一片浓黑。
将金针取下,扶起女子,缓缓喂进墨汁,女子昏迷中若有所觉,起初咬着牙不肯张口,王谢便拿过鹤嘴壶预备强灌。司马弓赶紧拉着,在女子耳边低声呢喃一阵,终于女子勉强睁了眼睛,司马弓还来不及高兴,王谢一摸脉给泼了冷水,现在睁眼睛也不是清醒。不过好歹女子松了口,能将墨汁吞咽下去。
不多时滚水和枣子也得了,王谢配药,司马弓拿手巾给女子擦血污,不过王谢家里都是大老爷们,没有女眷也就根本没有月信帕子,只好剪了张洁净床单垫在身下不提。
这一忙就过了子时,燕华睡得迷迷糊糊,感觉熟悉气息靠近,在满身药香之中,又多了丝丝血气,登时清醒了些:“少爷,受伤了?”
“没,是妇人小产。”王谢躺下伸个懒腰,“没事,一切都好。”
“嗯……”燕华从被子下面偷偷探手过去,捉住了王谢手指,握了握。
王谢也回握了握,拉过来凑到唇边亲了口:“睡罢。”心里兀自盘算,这女子和司马弓是什么关系。诊治病人之时他只关注病人身体,诊治过后才有心思打量估算。
司马弓留在女子榻前,搬把椅子坐下,并不敢离开半步,连地铺也不搭就这么守着,可见其关注至深,眼里也不是没有情谊。而那女子上身那件虽然半旧但色彩斑斓的亵衣,还有血腥气之间隐着淡淡甜香,乃至那双软底绣鲜花的绣鞋,鞋面上探出细细半截铜丝,断的,原本是铜丝上安着个花蝴蝶,行走起来必定一颤一抖的花哨样式,更不用提淘空的身子,亏空的肾气,无一不在昭示对方的来处——
烟花柳巷之地。
捕头与小产的青楼女子?王谢想着想着,忽然心中一动,日前他还说要继续积德给燕华福报,不如就延续上辈子行医的事,往花街柳巷走走?
嗯,颇有道理,只是怕燕华会在意过往,需得明天说明白了才好。
王谢合计了合计,觉得主意可行,心下一宽,也睡熟了。
第十八章:司马捕头与小产的青楼女子
忙了半夜,早上王谢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了,他赶紧掀帐子下地,动作匆忙,倒是吓了正在哄小康的燕华一跳。
稍微梳洗,便向书房而去,一敲门就开,司马弓两眼全是血丝,神情颇为平静,道谢:“昨夜,辛苦王先生了。”一夜无惊无险安然度过,榻上人睡得安安稳稳,他这才信服王谢的医术。
王谢点头:“我看看。”走过去见女子还在睡,一号脉,笑了:“性命已无大碍,只气血亏损太多,回去后务必好生将养一两个月。”说着自己去研了墨写方子,一张纸写完,正要交给对方,却见司马弓尴尬立在那里,并不伸手接过。
“怎么了?”
司马弓听他一问,忽然深深弯腰施礼:“王先生,司马弓有事相求。”
王谢心道我真怕这句,谁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与人方便即是自己方便,能承个捕头的人情倒也不错,便开口道:“这话说得可不敢当,不知司马捕头有什么事?”
司马弓抿了抿唇,道:“不瞒王先生,榻上的人名唤盛娘,本是我心爱之人,可惜出身不好,入了青楼……”
青楼一入深似海,难得那盛娘还有片痴心系在司马弓身上。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商量了赎身日子,谁知道三个月前司马弓离开春城秘密缉盗,因事隐秘恐走露消息,旁人竟是一概不知。待他领了花红,回来准备给盛娘赎身,再见面的时候,对方已经小产,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司马弓回春城当天正赶上苏文裔家纵火一案,匆匆赶去忙了个四脚朝天。那日刚刚有些线索,可以向上有个交待,他这才有时间到青楼去,谁知原先房间之内已经是新人换旧人了。司马弓拉过一个楼里小丫头,塞了十文钱,听小丫头讲述说盛娘在他走时不多久就发现自己反胃噬酸害喜,算日子应该是他的种,盛娘一直隐瞒,可惜青楼捧高踩低的,被有心人算计,让鸨母知道此事,登时要拉去灌红花汤。盛娘拼死不从,争抢中小腹不知被谁狠狠撞了一下,夜里便见红,次日又劳累过度,到了晚间腹痛如搅,鸨母也不想闹出人命,找个大夫过来看,竟是流了胎儿。
鸨母早知道她有赎身打算,想想留不长久,多赚一天是一天,为了催盛娘重拾皮肉生意,又教大夫开些虎狼之药,结果便是将病人险险医成死人。眼见着盛娘下体流血不止,渐渐地有出气无入气,老相好虽然是个捕头不敢招惹,可也有三月没来过,赎身这事儿大概是不成了,只得自认晦气,将人打发到后院苟延残喘,。
司马弓冷着脸,把荷包往鸨母面前一扔,抱着盛娘便走。
青楼附近也有医馆,请大夫原本就是越近越快越好,可一想到附近医馆的大夫和青楼沆瀣一气,才将自己心上人伤成这样,司马弓便不放心了,正好最近他遇见过王谢,从里正口中得知这位谢少爷厉害之处,也是病急乱投医,这才贸然夜至。
还好王谢的医术真称得上妙手回春,只不过这“好生将养”可让司马弓为了难,他原本在官衙左近租了间房,稍微收拾便可迎盛娘入住,现今盛娘只剩半条命的样子,他放心不下带回去留她一人在家。而今日并不是休沐,官衙必须去一趟,现找个丫头婆子伺候着可来不及,这就不好办了。是以这位熊汉脸上难得的求恳之色,请王谢帮着雇个婆子,无论如何收留盛娘一日,今晚他便过来接人。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王谢当即应允,救人性命是积德,况且司马弓为人方正,鲜少求人,越是这样的人你帮了他,将来他也绝不会亏了你去。
司马弓连饭都顾不上用,匆匆离开,临走前在盛娘枕边留了对珍珠耳坠,是他出门公干时买来的,本想着见面后亲手给佳人戴上,现下只能搁在一边。
捕快一职,官衙并不发月例,不过是提供个住处,每月在饮食上补贴一两银子而已,要来钱全仗外快。司马弓做不来敲竹杠打秋风的事,只能靠着破案缉盗悬赏的花红银子攒钱了。
为给盛娘赎身,他这几年拼了命的四处缉盗,积攒下四五十两银,日前出力颇多,花红也分得了白银十两,租房花去了些。昨夜他带着剩下的银子过去青楼,谁知有此变故,一怒之下着急带人走,连同荷包都扔给鸨母了,只腰带里有可怜见的十数个小钱。
而捕快遇上案件,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没有进展便要担责被打,苏文裔家里好几具尸体,人命关天,上头催的急,下头焉能不急?这也是司马弓来不及去盛娘那儿的缘故。
王谢很是大度,没有银子没关系,连欠条都不用打,“我信得过司马捕头的人品,捕头尽管去忙,晚上再议。”
白天有三三在,照顾一下不成问题。
送走司马弓,王谢到厅里一看,早饭早端上了桌,人全在,等着他动筷,赶紧道声大家久等了,挨着燕华坐下。
令蔡氏师徒——尤其是蔡安和——吃了定心丸,愿意留下来的缘由,自然发生在昨日晚饭间。王谢“伺候”燕华那叫一个关怀备至。蔡大夫在旁默默端详,心道这举动怎么看怎么跟自家毛脚徒弟讨好自己似的,如出一辙,不过人家没明说,他也没问。晚间探讨医道之后,又看到这二人进了同一间房休息,蔡安和心里便明白几分,不过他可不打算和蔡鹤说明,不然这毛脚徒弟更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动手动脚了。
——不过,看王谢讨好得顺手,燕华也接受得自然,那默契显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蔡安和笑笑,自己莫非年纪真的太大,放不开手脚了?正想着,徒弟蔡鹤已经夹了一大筷子豆腐丝送过来,蔡安和便伸碗接了,蔡鹤见他神情不似不高兴——平时师父总是告诉他在人前不能过于亲近,今日到没了说教,想是看着主人家也相互亲密夹菜的缘故——赶紧狗腿地接着给师父剥鸡蛋。
林虎峰端着豆浆,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不想自己碗里忽然一沉,低头,见一个白白净净的蛋滚在乳黄色的浆中。裴回收回手去,笑道:“喏,你的。”见林虎峰有点发愣,赶紧补充:“现在不是试炼,你尽管放心吃。”
林虎峰乐了,放下筷子,以自己习武之人的眼力端详了端详,从蛋盆里挑出最大的一只鸡蛋,剥干净皮,投桃报李,笑嘻嘻也给裴回递过去。
裴回觉得林虎峰这个小兄弟很不错,于是回敬一箸小咸菜。
林虎峰给裴回夹了青笋丝儿。
裴回回赠豆腐丝儿。
林虎峰再夹给裴回小咸菜。
裴回塞给他一个葱油花卷儿……
王谢看着他俩一来一往,忍着笑意把详细情况跟燕华讲了。燕华只能瞅见大概模糊形状,听完王谢形容,才明白二人的小动作,忍不住也抿唇莞尔。
饱饱的一顿早餐过后,王谢先去诊治今日上门的病人,裴回带大小蔡大夫去康安医馆,一来认认路,认认人,二来么,有年长之人和自己一起坐堂,裴回终于觉得更有底气,不那么紧张了。他没有外人和自己抢生意的自觉,反而觉得自己既能轻松些,又可以从蔡氏师徒那里偷偷学些本领,实在是件好事。到是蔡大夫,担心自己师徒突然出现,贸然抢了他的活计惹他不快,也担心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万一人家医馆有些秘方怕被窥探,可如何是好。两个人和气谦让了一路,商定的结果是轮流。
他三人去医馆坐堂不提,留着宅子的林虎峰待大家都动身了,便开始朝燕华猛打眼色,过一阵见对方毫无反应,这才想起来燕华看不见,赶紧凑过去低声问:“燕华大哥,昨天在厨房……那个那个事儿……怎么样?”
燕华正哄着怀里小康玩耍,闻言笑道:“少爷已然应允,想来忙过上午就会和虎峰交流,只是少爷于行医一道甚是严厉,虎峰切勿介怀。”
“不介意不介意!我知道,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多谢了啊!”林虎峰一蹦三尺,“还有,昨夜拦住司马捕头的那个人是谁啊?下盘扎实出手利落,能不能邀来切磋切磋?”他是个武痴,难免见猎心喜。
燕华含糊道:“他是晚间的护卫,白日里找不到。家里自从少爷出了名,求医人多,病人的亲朋好友未免有些琐事摩擦,后来有了小康,怕夜间吵闹惊扰到孩子,正好少爷有熟人将他荐了来……”说着话忽然一顿,摸摸怀里小孩儿,笑着呵斥道,“小康又要拉尿了,我先回屋一趟。”
“嗯嗯,我先去找容翔耍一阵。”林虎峰不敢招惹王谢,偏爱和裴回斗嘴。裴回明明比自己弱很多,还常不自觉拿出大哥哥的样儿,待他特好。
第十九章:司马弓求助的第二件事
司马弓是傍晚时分登门拜会的,也不能就说掐好了时间,但见他还来不及换下的官服,靴子帮上的尘土,以及更加通红的双眼,和憔悴神色,就知道一天在外没闲着光奔波了。
和王谢打过招呼便直奔书房,却被王谢叫住,往自己的住屋方向领路:“中午时分盛娘醒了一次,我便借机将她挪到我卧房外间的榻上,方便照料。”也不多说,他猜也猜得出,司马弓的心都在盛娘身上,不先亲眼见着人安然无恙,自己说什么都进不了耳朵。
把盛娘往自己外间小榻上安置,也是不得已为之,他二人来的不巧,当夜自己和燕华一间房,裴回林虎峰一间房,蔡氏师徒住的客房,家里没有多余客房给女眷,不得不让盛娘在书房小榻委屈了这么久,可惜宅子需得大修一遍,才能再腾出来一间客房了。至于白天不将人安排到自己那张大床——谢少爷不是圣人,且有大大的私心,这张床燕华和自己共枕,坚、决、不、能、再、睡、个、女、人!
王谢祖上留下的这套宅子少说也有七八间房,只是破败了,连房顶上的瓦都曾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被低价卖了换几个钱救急,经历若干场风雨,外墙都摇摇欲坠,若不经过大修,根本住不得人——这也是当初裴回住进来,王谢宁愿把燕华原先栖身的小破屋返修一遍而不是修客房的原因:实在太过狼藉,收拾起来又太花时间。
——嗯,等燕华痊愈了,我们一点点把宅子弄好!
王谢这般琢磨,面上丝毫不露,径直引着司马弓进屋。脚榻上坐着个婆子,见主人家到了,立刻站起来行礼,被王谢示意,连着王谢都一并悄悄退出房去。
司马弓一看盛娘,合拢二目仍然睡着,呼吸平稳,面容安详,眉头舒展,双唇也带上了些血色。仔细打量,才发现那对珍珠耳环已经被盛娘戴上,不由俯身,小心翼翼抚摸她面颊,饶是硬汉,此刻心中已是柔软一片:“好盛娘,为了你我长远,也定要好起来,这就快苦尽甘来了。”
端详了一阵盛娘,见她仍是安稳睡着,似乎一时半刻也不会醒,司马弓这才直起腰来打量四下:左手小桌上是飘着枣香味儿的粥,右手架子上叠着几件浅色洁净布衣,床头水盆浸着手巾,微微冒着热气,床尾有只崭新的恭桶。
看来王谢把人照顾得很是周到,他自是感激得很。轻手轻脚出了门,王谢和那婆子正低声说话,见他出来,王谢便和婆子道:“乔婶,关于盛娘的情形,你跟司马捕头讲一遍。”
乔婶点头:“司马捕头,娘子是午时醒的,在娘子醒来前,下面已经不见红了。娘子起初有些惊慌,谢少爷安慰了阵,又号了脉。婆子给娘子喂了半碗枣粥,然后喝的药。娘子见到耳坠子甚是高兴,婆子就帮着给戴上了。然后娘子乏了,睡到现在,一直没有见红。”王谢雇人总以忠厚为主,乔婶也确实如此,一听妇人血崩,甚至自带针线赶制了包月信巾子。
天朝对女子的称呼,出嫁前叫“姑娘”,出嫁后叫“夫人”,遇上这样梳着姑娘发式,偏又小产的,明显是暗度陈仓,没经过明路婚娶,乔婶便笼统以“娘子”称之。这称呼王谢一听便很合意,司马弓更合意:“辛苦乔婶了,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待我夫妇成婚,少不了乔婶的喜糖。”他也知道这未婚先孕并不光彩,尤其盛娘还是从青楼出来的,
“夫人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必定是个有造化的。”乔婶赶紧改口,称赞两句,复又回屋了。
王谢邀道:“司马捕头,我来讲讲盛娘日后如何调理保养?”
司马弓见过人了,也听过乔婶所言,晓得盛娘无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此刻才有心思听王谢安排。王谢给方子,接着;给药,拿着;列单子关于利口和忌口,仔细看过,贴身放。
直到王谢一句话,让他眼神蓦地犀利起来——“王先生是说,我还可以有子嗣?!”
“……子嗣至少要在两年后,怎么?”王谢自然明白司马弓的疑虑,怕盛娘从此身体大亏,生育艰难,“子嗣自然会有,但这两年盛娘夫人需得好好保养身子,前一个月旬日复验一遍,之后六个月每月复验一次,一年后再来彻查即可。只是头三个月内,还请司马捕头清心寡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