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弓的面皮似乎是有些发红,只是肤色黝黑看不太出,声音诡异的有些沙哑:“那、那多谢。”
“不必客气,”王谢趁机推了把自己的能耐,“既然司马捕头把人送到我这里,不医治痊愈,岂不是砸自家招牌?只是盛娘夫人体型娇小,盆骨偏窄,生育之时免不了费一番力,女子十六而形体初成,骨骼定型,但在三十岁之前还是可以调理一番,使其不致太过僵硬,好好锻炼养身,有孕时也活动着些以正胎位,方便生产。”
司马弓心头一动:“王先生对骨科也颇有研究?”
“确有研究。”
“王先生,已死之人骨,与活人骨头可以一样区别的?”
王谢一怔:“骨为奇恒之一腑,肾生骨髓,其充在骨。死骨与活骨自然不同,但骨上留痕便若树上留痕,可以分辨。”
司马弓腾地站起身来,又是躬身一揖:“司马另有一事,还请王先生不吝赐教。”
另有一事?王谢这下可疑惑了:“何事?”
司马弓正色道:“此事王先生也知一二,便是苏文裔一家被焚案。”
王谢一怔,司马弓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只听司马弓迟疑一下,道:“案情重大,虽仵作已有呈报,但此事人命关天,如不能为死者讨个公道,司马实在于心不忍。”况且司马弓和他的众弟兄也都指望早日破案,免受三日一比的问责。
现已查明,苏文裔家里四具烧损极为严重的尸体分别为两名妇人和两名男子,其中一具男子尸体没有双臂,若无意外,应是那被断手断舌赶出门派,在苏家栖身之无名人氏。其余二三具下人的尸体,离火源较远,尚能分辨得出相貌。
司马弓起初头绪全无,因为据里正说,苏文裔受伤的原因是拒绝了一位姑娘的示爱,被爱慕姑娘的人手下私自报复,后来那姑娘知道事情经过,亲自将那人的手下带来赔罪,便是苏家那无名之人。如此,最有可能便是那手下的亲戚朋友愤而过来报仇——只是,绝对不会将那无名人也一并杀死!
听王谢言道对骨科有研究,忽然想起因为那残疾尸体腰腿也有骨折痕迹,尸首火烧太久,难以分辨新伤旧伤,万一有人偷梁换柱,将苏文裔砍去手臂冒充那人,这案子,便是有极大进展了。王谢既然给苏文裔医治过,必定熟知其骨伤伤痕,正好过去确认。
原来如此,可以亲手检验苏文裔是生是死,王谢哪还有推脱的道理,立刻应下,为免夜长梦多,约定次日一早便去查验尸体。
司马弓闻言很是欢欣,先是感谢王谢愿意帮忙,毕竟接触死人挺晦气的,又好意叮嘱王谢没和尸体打过交道,不要太紧张,还有最好穿件旧衣裳过去,义庄不干净,衣裳沾染过尸气人容易生病,旧衣裳穿过以后可以不要,还得带点酒……王谢摆摆手,笑道放心,他可是个大夫,一切东西都会准备妥当。
正好此时婆子进来,说盛娘已醒,司马弓登时“噌”地起身,去探望爱侣,王谢在后面跟上。
燕华抱着小康,从后院转出来便听到急促匆忙脚步声,紧接着看到眼前一大片黑影“嗡”——一下子掠过,不由惊得往后倒退一步。
还好司马弓是个方正人,立刻收了脚步站住,道个歉,继续往屋里走。
燕华听着声音陌生——昨夜司马弓吼过一嗓子,不过在迷迷糊糊之际没怎么听清,现在说话语气和昨晚完全不同,也难怪他听不出。不过他看对方行进方向,猜到这位是昨日擅闯的病人家眷,也便不那么吃惊——当然,身后匆匆而来的,少爷的脚步声,才是他最大的定心丸。
对于少爷没有把女子放到里屋大床上去,燕华口中不说,也带着点小私心,这床现在是他和少爷两个人的了,上面睡女眷不方便不说,总觉得会被侵占地盘一般,要知道,他鼻子挺好使的,这床上满满可都是少爷的味道……嗯……还有……他自己的……
而王谢见到司马弓因为惊动燕华而肯停下来道歉,暗暗给对方一个不错的评价,若说刚刚应允验尸有九分是想探查苏文裔生死,一分是司马弓的人情,现在这个原因就变成了五五开,虽说他不是捕快,没那么些经验破不了案子,但是尸体留下的痕迹都是什么意思,他可知道许多。
司马弓如何与盛娘互诉衷肠,如何将人接走,乃至连婆子一起带走之事无须赘述,他几人前脚刚出门,裴回等三位大夫后脚也就回来了。裴回是个老实厚道孩子,蔡安和也是温润谦逊,蔡鹤虽然跳脱了些,医术也拿的出手,更有师父盯着不敢太放肆,几人这一天相处得颇为愉快。
其间还有个小插曲,上午林虎峰找裴回聊天,又故意耍宝拌嘴逗裴回脸红。蔡鹤看不下去,护着裴回说话,所以裴回也很感谢蔡鹤,二人挺省事的,直接一块儿叽叽咕咕。蔡安和一旁瞧着,很是欣慰,徒弟能找个小玩伴也不错——可是这个玩伴为什么一边叽咕,一边又很刻意的和蔡鹤拉开距离?甚至故意叫上林虎峰或者自己一起叽咕?
——蔡先生自然没有想到,裴回小脑袋瓜子里已经认定:小蔡大夫是有主之人,对方的另一半就在同一间屋里,自己还是不要和对方单独凑太近,以免对方的另一半吃醋为好。
第二十章:关于苏家
敬鬼神而远之。
虽说死者为大,更有传言尸首肢体不可折损,否则投胎转世便是先天残疾。但苏家遇上这等惨事,苦主焉有不想方设法尽力缉凶?主要苦主是两位——苏家“叠翠坊”的东方管事,与苏掌柜是数十年的老交情;苏文裔的小舅子江海,虽然因为与苏氏同母异父,血缘远了些,平素和苏家关系却是不错的,跟苏文裔关系也极好。他俩异口同声,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苏家在天之灵!
王谢扯了块白布,抓上一把解秽用的苏合香丸,跟司马弓去了义庄。
义庄本是存放无主尸首所在,苏家自然不在此列,只是仵作在原地查验尸首后,需进一步剖尸检验,才拿油布给四具尸体裹了来。
这地方设在城外,因不吉利,阴气重,更没油水,看守庄子的多为贫老无依之人,无非勉强凑个温饱。司马弓和守庄老人打过招呼,知道仵作已到,却不立时进去,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块布正要递给王谢,却见年轻的王大夫已经妥妥儿正拿一块白布,倒上点烈酒,打湿了遮住口鼻,两端在脑后灵巧地打了个结。见他停步,疑惑看过来,目光落在司马弓手上的蒙面布,恍悟,腰间摸出两个苏合香丸,分给司马弓一枚。
同时司马弓也发现明明是五月天,王谢在衣裳外头又多套了一件厚厚的暗绿色罩衫,明显是知道义庄阴冷。
真是准备周全,经验老道。
若非对方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司马弓都有心怀疑他是否参与其中,早有预谋了。尤其,王谢还微微带着些些怀念的神色。
——怀念?
王大夫当年为了研究人体,没少去乱葬岗偷摸挖无主的尸首,而且做游医时,那称得上是走到哪挖到哪儿,只要塞给当地义庄看守十几个铜板,妥妥可以看一整夜。
即使含了苏合香,又遮住口鼻,尸体独有的腐烂味道依然令人无法忽视。那具尸体盖着苫布摆在台子上,仵作阴鸷视线盯着王谢,微微不怀好意地突然将苫布掀起,露出下面自喉部剖开至腹的焦黑尸身。王谢跟没事人一样,点点头,淡淡道声谢,看看仵作身旁的刀剪之类工具,借了一把剔骨刀,一个小钝头铲子。
自己曾经给苏家那无名男子清理双臂创口,王谢借助刀铲,纵横将残肢切开——若非因烧焦严重,看缝合手法他就能分辨是否自己手艺——登时松了半口气:“此人并非偷梁换柱。”
司马弓正色追问:“尚未查验此人腰腿处伤痕,王先生便可确定?”
“这人双臂由我截去,自然认得出。”
“那苏文裔又到哪里去了……”司马弓喃喃自语,难掩心中失望。苏家生意人,在春城风评一向不错,又能和谁结仇?难道图财害命?可是火场还能收拾出箱柜残渣,明显有金银之物,绝不是为了钱财。
王谢没注意对方说什么,他看到旁边并列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心想得显示一下自己能为,才能让司马弓松口,同意自己给其他三人检验,于是叹口气,低声道:“司马捕头,恕我多嘴,我观此人咽喉口鼻处大量烟尘粉末堆积,似乎是生生被火烧死的啊。”
这话一出,仵作惊异眼神扫来,司马弓闻言,目光也一下子犀利起来:“王先生因何得知?”
王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研究肺经,凡人于一呼一吸之际,清气自鼻而入肺,浊气自肺而出鼻,鼻内有细小毛发,如窗之有纱,透气而拒粉尘于外。那夜火势熊熊。若是活人在火内呼吸呼救,咽喉之内必定全是烟尘,此人喉咙全都是焦黑颜色,应该吸入所致。”
他说的一点都不错。
这正因为说得不错,仵作轻蔑一哼:“王先生的意思是失火未能及时逃离了?焉知他不是被人控制,可以呼吸但无法离开?”
挑衅?王谢在心里抱歉一笑,这不正中下怀么?当即故意轻描淡写道:“即使尸体烧焦,观察经脉堵塞也并非不可行,我知这位仵作师傅必定确认过了,怕我信口开河,要考校我一番,但若要证实细节——司马捕头可允我查验?”
司马弓眉毛挑老高,心道此人真的是大夫?真的只有二十岁?于私,他是很佩服王谢医术和为人的,于公,则要考量许多。昨晚他接回盛娘也没在家里呆住,去找里正把自己不在春城期间,王谢做过的大小事儿详细问了一遍,确定此人无害,才完全放下了戒心。
既然王谢想查验,没准从大夫的眼光里真能看出点异样,司马弓想着,点头同意。
苏文裔确实还活着。
只不过他从那一夜开始,便恨不得自己早就死去。
没有人能忍心看着自己父母妻子还有祖母被点了穴道提到屋里,就在自己床前。
更残忍的是,他连跑过去救人,甚至跑出去求救都办不到——他的腰腿有知觉,但也仅仅是“有知觉”而已。全身上下仅有一条左臂可以自由活动,但对方点了他的穴道。
——我得罪了什么人?请冲着我一个人来!同样穴道被点,无法开口的他,用眼神询问那个立在一边,看几个手下来来去去动作的黑衣男子。
男子约莫十七八岁,身形中等,薄唇,鹰钩鼻,若非眉宇之间略显凶狠,还算是不错的相貌。苏文裔并不认识这个人。
直到他家里那个,据说害他身受重伤的罪魁祸首,被截去双臂和舌头的人也被提过来,那黑衣男子才点头,手下其中一个弯腰,将苏文裔连同薄被,打横抱起来。
久病卧床之人,不可能衣着整齐,近日天气转暖,他未穿中衣,从肩到腰胯再到腿脚都打着夹板,身下垫着巾帕之类,而此时……
那手下面不改色,薄被稍微一裹。
其间苏文裔的挣扎微弱到可以不计——有心无力。
随后一块黑布蒙上了他的脑袋,后脑上重重一击,他便昏过去,那群人就这么带他离开。
并不知道,在那人转身的时候,手下点燃了床帏。
一道人影轻巧闪进去,片刻后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平放下来,在冷硬的床板上。
黑布去掉,灯火通明,房间简陋,稍嫌冷清。
男子站在床边,双手环胸,眼神充满怜悯和幸灾乐祸,打量他一眼,目光示意他看身边。
苏文裔羞愧得恨不得自己把脸再蒙上。
他清清楚楚看到,站在一旁那个,抱了自己一路的人,自腰腹处至裤腿鞋面上,淋淋漓漓,尽是水渍。
连袖管也沾染了。
那人身上飘着淡淡的不那么好闻的味道,渐渐扩散开来。
苏文裔无力长叹,他尚控制不住前后二窍,而今日晚间喝的是粥,还有一大碗汤药,在中途的时候他就觉得下身……而且还是在别人怀里!
男子更得意了,嘴角微微上挑,也不说话,不住望向门外。
——他自忖堂堂白虎庄少爷,杀人简单,放火毁掉痕迹也容易,折磨一个废人?还真不屑。
“欧真,这么晚约我做什么?”女子稍显不悦的声音响起。
熟人!苏文裔瞪大了眼睛,这声音俨然是他老主顾。
“佳佳,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我把你心上人带来了,你看——”那男子回头笑道,带着炫耀,让开了身子。
“什么心上人?你再胡搅蛮缠——苏……”
进屋的女子正与床上的苏文裔打了对眼,先是一怔,立刻怒道:“欧真,你什么意思!苏少掌柜病着,赶紧把人送回去!”
“送哪里?你不是喜欢他,又怕他拖家带口么?我一把火把他家连他老婆他爹他妈都烧了,他现在孤身一个,随你怎么喜欢,带到哪里都行……”
——什、么!
苏文裔目呲俱裂,急怒攻心,本就病弱的身体一口气上不来,瞪着眼睛昏过去。
那女子,便是景秀楼大批采办首饰的管事胡小姐,也是曾经爱慕于他的胡佳,胡佳见苏文裔昏迷,忙上前两步查探,扭头对着欧真怒道:“出去!”
“佳佳,你难道不该是感动,然后跟我以身相许么?”欧真愕然,捂着心口哀怨道。
胡佳气的胸口连连起伏:“好、好!那我和他出去!”说着弯腰去抱苏文裔。
“别别别,怎么可以劳动大驾,你们先聊着,聊着啊,玩得痛快点,我明天再来找你。”
欧真走了,胡佳皱着眉,开门叫了两个下人,一个去照顾苏文裔,一个去请大夫,顺便把她的通信鹰带一只来,打算问问姐妹乔小桥,欧真今天怎么发狂了。
欧真也拿了一只通信鹰,愁眉苦脸的写:“小乔儿,这个礼物你姐姐不喜欢啊。”
收到两只信鹰的乔小桥回复胡佳:“我去查查,顺便看看春城动向。”回复欧真:“大概是送礼物的时机不对,少爷可装作爱屋及乌,慢慢博取姐姐欢心。”
放飞信鹰,乔小桥蹦蹦跳跳回了自己闺房,水红色幔帐之内,躺着一名全身捆绑,奄奄一息的女人。
“……虽然血液蒸腾,毕竟留有痕迹,银针插入腹部不变色,非是常见毒药。取出脾胃内积物,用我自家验毒的药膏试验,药膏也不变色,这也非是用过迷药的征象。而四肢肌肉并无捆绑撕裂,也不是被绑。不用绳索束缚人,也不用药,查探心脏血液堆积较多,如果不是生病,便是被点了穴道。而且胃肠中食物尚未完全消化,大约是晚饭后两个时辰,才遭此大难。”这边王谢验完尸体,确定是火烧时人仍然活着,但是处于昏迷,并非由于药物所致,而是有人使了截脉手法,甚至推出了大概火起时间。
——仵作终于知道遇上行家里手,眼神变了。
——司马弓眼睛发亮。
第廿一章:继续琐碎日常
从义庄出来,王谢立刻把罩衫脱了,蒙面白布扯了,团吧团吧都给烧了。拿酒擦了手脸,又在道旁扯了几把蒲公英叶子,揉碎,擦手。
司马弓暗道这也太熟练了,他第一次到义庄若不是仵作指点,也想不到这些,尤其是拿蒲公英擦手。因为双手翻弄尸身,沾染的臭味实在浓厚,一时消散不去,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仵作,才会扯些有味道的植物擦拭双手,以去掉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