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觉得你会留下来等我。」
「……欸？」
猛然抬起头，惊讶、呆滞和面红耳赤三种神情交错着出现在孙伯仁脸上，然后他像是力气忽然流光似的，又默默地将脸垂了下去。
细瘦的肩膀不停地抖动。不晓得是因为胃又开始作痛了，还是在忍耐什么。
只听见孙伯仁似乎在说什么意义不明的片语，颜书浚很自然的反问了声「欸」。
「……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啊？」
因为这内容实在太出乎意外了，虽然颜书浚知道自己应该是感到高兴——应该是觉得开心没错，脸部表情却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也、也不用吓成这样吧。」
不满地哭丧着脸，孙伯仁掀开被子想要起身，颜书浚见状连忙伸出手，将他拉住。
「呃，其实我很高兴，你别误会。」
「……原来你表达高兴的方式这么悲壮啊？」
「不，这、这是误会……」想不到孙伯仁反而像是更加受到打击了，颜书浚连忙慌乱地将他抓得更紧。「真的！」
「——我知道啦。」
忽然间，孙伯仁刚刚还沮丧到像要哭出来的声调，整个软了下去。
嘴角以相当诡异的幅度向上扬起，活像恶作剧得逞似的，孙伯仁愉快地用手指指向自己的眼角。
「我知道，因为你这里好红。」
「欸？」
不知道应该先高兴孙伯仁没有误会，还是应该先讶异于孙伯仁竟然会对自己恶作剧，看着那久违的笑容，一股莫名的情绪从胸口升起，差点让颜书浚将冲动化为行动。
花了好大力气，颜书浚总算克制住想把孙伯仁拉进怀里、用力挤压的欲望。
……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这个孙伯仁」了。
开朗、凡事都向前看、偶尔又任性得让人想掐他，所有的情绪都藏不住的孙伯仁。
想着想着，颜书浚忽然发现一个自始就存在，自己却完全都没注意到的事实。
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个孩子大笑。
「……伯仁」
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勇气、哪来的冲动。
把孙伯仁的手拉得更紧，颜书浚发出了像在呢喃一般，又轻柔、又模糊的请求声。
「笑一个，好不好？」
第六章
『测量期间为三个月，即使不良用语牌在途中停用了，还是要每天都进行测量。侦测器的使用方法很简单，把它对准双眼和心脏还有肺的位置和背后，按下正面最大那颗按钮，停个五秒钟就可以了。如果想看扫描影像或使用上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P.S：绝对不要自己来，记得请人帮忙。』
「……可以不要吗？」
一口气把邵孟源那随性到不行的手写使用说明读完，再将最后一口稀饭吃下肚，孙伯仁歪着嘴角，无奈地捏紧了手中的汤匙。
正午十二点半，看见颜书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孙伯仁就知道了——又到了每日例行「那个」的时间。
每天只能吃淡而无味的健康餐点、禁止过于刺激的食物、禁酒。
从健康检查那天开始，已经过了三天。光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维持十天，孙伯仁就不知道该佩服自己，还是可怜自己。
「不行，邵孟源有交代，一定要每天定时测量，这也是为他们提供资料数据。」
表现出讲了也不怕被录音的态度，把饭后的乌龙茶朝孙伯仁桌上一摆，颜书浚很愉快的朝着孙伯仁伸出手。
「您也不想又像上次一样吐到倒在厕所吧？请好好合作，长官。」
「……我知道了。」
认命地打开抽屉，拿出那个外形类似扁梳的仪器，孙伯仁将它递给颜书浚，然后顺手接过颜书浚传过来的纸条。
『忍耐点，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吃虾仁炒饭，也可以喝草莓酒了。』
心事被看穿，感觉脸颊似乎发烫了几秒，孙伯仁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声说了句「谢谢」。
邵孟源有解说过，是因为检查当天注射的药剂和吃下去的口服药的关系，这几天必须保持清淡饮食，否则会对消化系统产生不良影响；但这对感冒了只会去买普拿疼的孙伯仁而言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他只能应着「我知道了」，然后在颜书浚的监督下乖乖地实行。
当然，其中也含有强烈的不想再像上次一样，只吃点甜的就吐到天昏地暗的愿望就是了。
话说回来，怎么现在颜书浚整个人被搞得好像我的保姆一样……心中疑惑不绝，但看到颜书浚朝自己倾下身子，孙伯仁还是反射性的抬起脸，让他方便行事。
让颜书浚拿着那个仪器，朝自己的眼睛、心脏位置分别晃了一下，孙伯仁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再将眼镜戴上。
「其实我可以自己来的，用不着每次都麻烦你……」
「好说好说，您哪只手有办法拿着它弯到这个位置？」绕到孙伯仁背后，颜书浚把仪器在肩胛骨的位置停住，按下按钮。「不要勉强，要是连左边都扭到就麻烦了。」
「不，那只是因为最近筋骨僵硬到不行……」
深怕颜书浚又把自己扭到脖子那件旧事重提，孙伯仁嘴硬地加上一句「平常不是这样的」。
而且在扭到脖子后，孙伯仁只是坐在地板上想用手指碰一下脚尖而已，却发现竟然完全弯不下去，想不到这个身体明明没多糙老，筋骨竟然如此僵硬……
已经苦恼到快嘟起嘴了，结果颜书浚递过来的纸条，又让孙伯仁的心情不悦到另一个全新的高度。
『孙伯仁他从以前就筋骨僵硬，也很讨厌运动，总督府每年的联合马拉松大会，他每年都垫底，有一次还被担架抬走。』
因为颜书浚最后似乎很想笑，孙伯仁于是没好气的拿出笔，替不在场的当事人辩解起来。
『这件事我知道，可是一般人哪有本事跑完全程？被担架抬走很平常吧？』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有九成的人都是用走的走完全程，孙伯仁也是。』
——所以说，孙先生连走路都会走到差点被担架抬走？他明明除了身高稍微矮点、体格稍微弱点以外，完全不像病夫啊。
当然，这么想着的孙伯仁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内心独白已经够像在形容病夫了。
像在缅怀往事似的将目光飘远，颜书浚感慨万千的边叹气边进行笔谈。
『就是因为那件事，上面才放弃进行「公务员每周固定一日进行大剑巨炮训练计划」的，真是谢天谢地。』
『……你是要说大舰巨炮主义吗？快跟我说你只是在讲大舰巨炮主义对吧？』
看颜书浚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喝起自己带来的乌龙茶，孙伯仁也只能放弃追问，
随手将便条纸扔进碎纸机。
室内响起清脆的敲门声，意识到午休时间已经结束，孙伯仁连忙应了声「请进」。
「长官，你们测完了吗？」
发现探头进来的是办公室的助理，孙伯仁于是随手把检测器收回抽屉。
「嗯。有事吗？」
「下午两点的新进人员实习会议，你可以去吗？城小姐有交代，不舒服的话，缺席也无所谓。」
想到为了去做那个麻烦的健康检查自己已经缺席新人讲习会，还麻烦城佳馨代为出席了，要是现在还缺席实在是过意不去，孙伯仁连忙打起精神做出保证。
「没关系，真的可以。」
「那我就去跟主办说可以啰？」从大公文封里拿出厚厚一叠文件，助理补充说明。「还有，这是今年的新人基本资料，这个人预定会到政务长官办公室和秘书官办公室实习，请长官开会以前先看过。」
「我也还没看过呢，可以先看吗？」
说着「当然可以」，助理将文件递给颜书浚，才说了句「那我回去了」，原本的满脸笑容忽然不自然地僵住。
「……颜先生？」
颜书浚背对着自己，孙伯仁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看助理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古怪，想必颜书浚现在的脸色不会好看到哪去。于是他站起身子，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怎么了吗」。
「——不，只是觉得这么年轻就通过文官考试了，真是后生可畏。」
笑着做了解释，点点头示意助理可以离开，颜书浚随手将资料朝旁边的公文柜一放。
「长官，你有空看一下。」
虽然颜书浚没有顺手将资料递过来这件事很奇怪，孙伯仁还是站起来走向公文柜——然后将视线扫过附有照片的文件首页。
「……啊。」
不自觉地发出像被人捏住脸颊还用力转动的低号，因为事情太过离奇，一时之间除了发出怪声，孙伯仁根本做不出其他反应。
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孙伯仁忽然懂了。为什么颜书浚会忽然不说话、又没有马上把资料交给自己。
因为在资料右上角的档案照片上，印着一张相当熟悉的脸。
「为什么？怎么搞的？」
只说得出最简单的疑问，将大腿靠着办公桌的边缘，孙伯仁好不容易才压住那股腿软的感受。
「我也有点吓到，没想到真的是他。」
「你、你知道？」
差点就要爆出「怎不早说」一类的迁怒之词了，想到这又不是颜书浚的责任，孙伯仁连忙改口。
「你什么时候知道，翁……翁清栩考上事务官的？」
「应该是放榜的时候吧，可是那时候跟他没交集，就没注意到。」稍作停顿，颜书浚微微吊起嘴角。「长官，我知道你最近忙，不过偶尔也关心一下新进人员的消息吧。」
拜托啊，今年全行政官厅的新进人员就快两百人，我哪能一个一个关心啊……而且没注意到跟没看到有什么差别吗？没有吧！
孙伯仁还在内心天人交战着，那厢的颜书浚似乎是没时间找纸笔了，于是拿出手机开始输入文字，然后将它举到孙伯仁眼前。
『他上次说过，最近会来跟你赔礼。』
接过手机，孙伯仁在长串的文字后面，将话接了下去。
『我还记得。完了，我以为他只是在说客套话。』
『外人进来的话还要申请，要是在同一栋办公大楼上班，那确实是很容易找机会见面……』像要让孙伯仁的心情更恶劣，颜书浚刻意打了个哀怨的表情符号。『这下你麻烦了。』
手指无意识地搔抓着不良用语牌光滑的表面，孙伯仁发出了自暴自弃的哀号。
「……不行了，我头晕。」
「你还是研究生啊？几月口试？赶得上实务研习吗？」
该来的就会来，躲不掉的就是躲不掉。
占了小型会议室里离中央最遥远的位置，孙伯仁走到会议室后方的茶水区，替自己倒了杯热腾腾的红茶。
或许是因为知道翁清栩就是害孙伯仁挂上不良用语牌的元凶，岳振纬对他的态度，简直亲切到了孙伯仁都觉得恐怖的程度。
满心复杂地看着岳振纬热心的关切那个新进人员，此时此刻的孙伯仁终于了解到，明明有伤在身还不借口称病不出的自己，究竟蠢到什么地步。
——总督府行政官厅准七级的事务官，全国今年只取一名。想不到那一名就是翁清栩。就算是冤家路窄，也未免窄得太过分了吧，太超过了！这个世界是没人才了吗？是没有别人了吗！？
完全没感觉自己内心的吐槽到了最后已经偏离主题，他撕开手里的砂糖包，正要将满腔的悲愤发泄在倒糖的动作，颜书浚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长官，你不是要控制饮食吗？」
「……啊。」
悲惨的看着整包砂糖被颜书浚拿走，然后他又因为发现糖包已经开了，而苦着脸将砂糖倒进自己的乌龙茶里。孙伯仁才要说「让我吃一点又不会怎样」，颜书浚忽然低下脸，毫无预警的笑了。
「你和翁清栩很有缘呢，要是不来实在不太好，对吧。」
目视颜书浚手腕一动，把大概只剩十分之一不到的砂糖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孙伯仁发出了半真半假的干笑。
「是呀，有缘啊……哈哈。」
自己确实和翁清栩相当有缘。而且就目前的发展来看，是朝孽缘方向进行的没错。
第一次见面，自己被他恶整得七荤八素，还因此被迫挂上这张比三秒胶还黏、到现在甩都甩不掉的不良用语牌。
第二次见面，因为没和他讲上话有稍微好些，但也没好到哪去！最后还因为发现他不是一时兴起才让自己讲那些话，害得孙伯仁为此烦恼好几天，连电动都没心情玩。
现在是第三次见面，综合前两次的经验来看，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八成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反正冷静点就好了，长官。」
随便用搅拌棒搅了搅茶水，发现会议时间差不多到了，向颜书浚稍微挥了挥手代替回复，孙伯仁战战兢兢地回到座位坐下。
挺直背脊，稍微深呼吸——把刚刚在颜书浚面前的胆怯完全隐去，孙伯仁抬起脸，看向围成半圆型的会议桌正前方的中心位置。
「今天集合大家，主要是介绍今年的新进事务官给大家认识，还有询问关于新人行政实习地点的意愿。」
坐在最上首，两鬓已经出现些微斑白、充满学者气息的中年男性，朝着列席的政务长官和秘书官，弯腰稍微欠了欠身。
「大家都知道的，温昶汉长官他从上上个月就长期出差去了，所以他的部分也由我代表发言。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了。」
然后，他转过脸，朝着翁清栩露出亲切的笑容。
「欢迎你加入行政官厅，我是郭文稀，现在是温长官的秘书官。现在就请你先简单的自我介绍吧。」
翁清栩的自我介绍很简短，才一晃眼，孙伯仁还没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已经看他轻松地落座了。
坐在最下首，心神不宁地看着从城佳馨、岳振纬、颜书浚都自我介绍结束，轮到孙伯仁时，他扭曲嘴角，勉强堆起职业笑容随口介绍了自己几句。
结果才讲到一个段落，孙伯仁才要喘口气，却发现身边多了个人影——翁清栩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到自己身边来了。
好像没注意到孙伯仁话都还没说完，他看着孙伯仁，唐突地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长官，我可以和你握手吗？」
似乎连岳振纬和颜书浚都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做，城佳馨则是满脸觉得很有趣似的盯着这边，至于年纪最大的郭先生，如果孙伯仁的理解没错的话，他是愣住了。
我的天啊——这个人到底是真的胆子大还是没想这么多？现在还是会议中，在这么多长官面前，他怎么敢像普通的死大学生上课期间要上厕所一样，一句招呼都不打就站起来走动？
勉强忍住差点出口的「你是怎样」，孙伯仁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
「呃，可以。等一下要握多久都可以……不过你可以先回座位吗？」
被这么一吓反而镇定下来了，流畅地将接下来的自我介绍做完，孙伯仁坐回椅子上，顺手拿起桌前的红茶润喉。
「那我们现在就就进入主题，询问翁清栩的意愿了。」
清了清喉咙，郭先生冷静地继续掌控起会议进行的步调。
「翁清栩可以先提出希望实习的单位，现在岳长官和孙长官都在，他们都能当场给你意见。如果到最后还是没办法决定，就用抽签的方式进行。」
无意识地捏紧手上的笔，孙伯仁故作沉思，快速推算起自己现在即将面临的状况。
实务研习在正式报到之后才开始，看翁清栩的态度，似乎是打算在毕业之前让实习时数有多少是多少。实习时间一共三个月，基本上有三分之一的可能，带实习生这个烫手山芋会落到自己手上——
结果，孙伯仁都还没想到万一事情演变成如此该如何应对，山芋——正确的说是翁清栩，已经意志坚定地表达了内心的希望。
「可以的话，我想在孙行政长官的办公室实习。我有很多关于不良用语计划的问题想向他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