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的瞬间，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反应已经不只是回答一个问题了，但孙伯仁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相信邵孟源不会伤害他的学长。」孙伯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对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感到安心，还把心里的话全都倾泄而出。「何况，那个时候岳振纬和颜书浚也都在，如果他们真的三个人一起串通好，我也认了。而且……」
知道重阳在等自己那句「而且」之后的后续，孙伯仁深深呼吸一口，说出了自己一直相信的事实。
「……我相信颜书浚不会放任对我有害的事态发生。」
「原来如此。」
点点头，重阳将双手放进大衣口袋，抬起脸仰望黑蒙蒙的夜空。
「你相信邵孟源不会害孙伯仁，而颜书浚不会害你，是这样的吗？」
「对。」
「那就更不能让你回去了。」
反射性的问道「为什么」，孙伯仁转过脸，嘴巴忽地被重阳伸过来的手掌给紧紧堵住。
「……因为……」
嘴唇感觉到的温度很低很冰冷，但重阳的表情，却是完全相反的温柔。
「现在就让你回去的话，你一定会后悔。」
第七章
——现在让你回去的话，你一定会后悔。
中午前的工作告一段落，偷得空闲之后，孙伯仁很难控制地，又再度回想起和重阳的那段对话。
孙伯仁无法判断，那句话究竟是真的，或者只是单纯的要自己打消念头。
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会扯到后悔这件事上面……怎么想都想不通。
苦恼到了最后，把孙伯仁从深深的烦恼中忽然拉回现实世界的，不是电话或其他声响，而是城佳馨怒气冲天的呼唤。
「孙伯仁！颜书浚在这里吗？颜书浚在吗？」
看着城佳馨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还不小心踹上门边的观叶植物，孙伯仁顿时感到一股恶寒袭上背后，以及判断出要是交不出人来，自己铁定扫到台风尾等等事实。
——等等，我干嘛怕成这样？还有为什么是来我这里找人啊？
虽然是相当正当的疑问，但看着难得变脸的城佳馨，孙伯仁实在说不出这种置身事外的问句，只能老实回应「他不在这边，怎么了吗」。
「秘书官共用的大印被他拿走了，前天就跟他说过要在今天中午以前放回保管处，结果到现在还没还。」
火冒三丈地把手机拿出来，确认没有未接来电，城佳馨啪地一声将手机盖上，力道之大让孙伯仁产生了萤幕会不会破掉的恐慌。
「他人不在办公室，手机不通，也没有出外记录，该不会是落跑了吧？」
实在很难想象颜书浚会因为逾期未还这种小事就落跑，孙伯仁只能尴尬地出面缓颊。
「应该不至于吧，他大概在厕所，要我去帮你找找看吗？」
「不了，他中午十二点半都会固定来你这边对不对？我就在这里等。」
看看手表，离十二点半还有四十分钟。孙伯仁于是苦笑着说了句「请坐」。
似乎是奔波了一阵子也累了，城佳馨自动自发地替自己倒了梅子绿茶，然后一口气喝光。
等孙伯仁注意到的时候，城佳馨那双好看的凤眼，已经直盯着不良用语牌不晓得瞧了多久。
「孙伯仁，」朝孙伯仁的胸口指了指，她难掩好奇的开口问道。「你戴的那个没问题吧？后来有再响过吗？」
从健康检查那天开始，孙伯仁就乖乖地照邵孟源的吩咐，一直把外型很像领带夹的探测器夹在领带上头——当然，为了隐瞒它真正的用途其实是侦测辐射外泄，对外则是宣称这是防盗器。虽然听起来非常像笑话。
「没问题，除了刚开机那次以外，还没叫过。」
刚拿到那天晚上，孙伯仁有点怀疑探测器的实用性，于是在颜书浚回家后，试着将它靠近运转中的微波炉，结果它当场发出有如汽车防盗器的高分贝声响，不止让孙伯仁耳鸣了半天，还害他被公寓的管理委员会关心了一番。
倒霉的不只如此。自己后来只是随便在上班时间把那件事提了一下而已，不知怎地就传遍了整栋行政官厅，连不同办公室的岳振纬，偶尔见面都不忘故意转过头，发出极为欠揍的女干笑……这么老梗的挖苦也亏他玩不腻。
甩甩头，将岳振纬的女干笑逐出脑海，孙伯仁不快地补足一句「所以我完全不敢离牌子太远，怕它在办公室叫起来。」
高跟鞋的声响由远而近，看着城佳馨走到桌前，好奇地伸手想要拉起不良用语牌，孙伯仁连忙将它摘下，乖乖地双手奉上。
「看起来像普通的领带夹嘛，要离多远它才会响？」
「邵孟源说是十公尺。」把探测器夹回领带上，孙伯仁比手画脚地解说。「要是现在叫起来，隔壁栋大概也听得到。」
在接过不良用语牌的瞬间，发现城佳馨的左手腕靠近袖口的部分包着绷带，孙伯仁于是随口问了句「你的手怎么了」。
「你说这个？被我家的狗咬的。」
注意到城佳馨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不快，孙伯仁连忙敷衍地打起哈哈来。
「这、这样呀，你有养狗啊？」
「不是我养的，是我妹捡回来的，我根本就不想帮那只狗把屎把尿。」
孙伯仁的敷衍似乎走错方向，听见后半句的瞬间，城佳馨单手叉腰、激动地握起拳头，完完全全就是新仇旧恨被勾起的反应。
「我妹从以前就很喜欢乱捡东西回家，有一次还把人家弃养的小鳄鱼拖回来，害我被消防队骂个半死！现在为了养那只狗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可恶！」
原来这个世界，要抓蛇抓鳄鱼也是找消防队啊——想着想着，忽然有种「啊，这个人也是同伴」的奇妙感觉。等孙伯仁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把连对颜书浚都还没提过的往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之前也是，只是暂时帮人照顾捡来的猫而已，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照顾到最后就变成我要负责了。」
「真的喔？谁这么过分呀？」
「呃，是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同系研究所的学长。」
恍然大悟难怪会觉得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孙伯仁懒洋洋朝椅背靠过去，一边说笑着「真的很麻烦」，一边无法控制的出神。
——现在那只猫不知道这么样了？有人会照顾它吗？
「欸，我觉得翁清栩应该会到你家还有颜书浚那边实习哦。」
把玩着茶几上的桌历，城佳馨忽然这么说。被她的话勾起注意力，孙伯仁连忙坐正身子。
「这样吗，哈哈……你从哪里判断的？」
「啊他去我那边参观的时候，就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嘛，虽然他表面上是表现得很热心没错啦。」
手指翻动着月历，城佳馨心情很好似的耸耸肩膀。
「到岳振纬还有郭先生办公室的时候也是，温长官又要下个月才回来，所以应该就是由你牺牲了吧。」
「谁、谁知道。」听得胆战心惊，孙伯仁连忙转开视线掩饰尴尬。「他还没来我这边参观过，搞不好来了以后会改变主意啊。」
「怎么，你看起来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呃，我只是想，」因为被说中了，这下孙伯仁能做的，也只剩言不由衷地出口推辞而已。「这种事应该交给女生比较妥当吧，女生比较有爱心——」
「别傻了好吗，孙伯仁先生，谁会想做带实习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
虽然在笑出声来以前急忙掩住嘴巴，但孙伯仁很清楚，自己应该笑得很夸张——光看城佳馨错愕的脸色就知道了。
「干嘛，笑成这样。」
「对不起啦，只是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些。」
「因为你最近变很多呀，感觉比以前能聊多了。」
嘴里才说着「真的吗」，孙伯仁一抬起脸却忽然发现，颜书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直盯着自己和城佳馨看。
而且他的脸色非常古怪，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阴沉沉的。
发现颜书浚出现了，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城佳馨忽然脸色一变，气呼呼地站起身子。
「颜书浚你好大胆子，人间蒸发到哪去了！」
「欸？」莫名其妙的表情维持了两秒，颜书浚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睁大眼睛，「……啊，对了，大印。」
「你还欸！」
转头向孙伯仁说了声「我走啦」，城佳馨凶神恶煞的拉住颜书浚就往外走。
苦笑着目送两人离开办公室，孙伯仁不经意地拿起手机想看时间，眼神一转，却发现外萤幕上显示着不停跳动的文字。
『手机讯息已达上限，请清理收件夹，收取新讯息。』
望着空白的讯息标题，孙伯仁边打呵欠，边压下确认按钮——然后看到了不知道收到多久的新讯息通知。
『您所订购的商品已超过保管期限，将于本日晚间十点退回。请尽速前往取货。』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等孙伯仁想起这通讯息代表的意义，嘴巴已经先一步发出惨叫。
「——啊！」
「先生，你的书已经退回发货中心了喔。」
「可是我收到的简讯说今天晚上十点才会退回去，可以再帮我找找看吗？」
「……这简讯是昨天发的。」
开在学区里的便利商店入夜后就没什么客人，否则像孙伯仁一样站在柜台前面不走，铁定会引来排队客人的白眼。
看着孙伯仁可怜兮兮地向店员低头说对不起，还被安慰「没关系啦，你再下一次订单就好啦」，把手边的饭后点心甜甜圈送进嘴里，站在店门外看着特价商品海报的颜书浚，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最初，自己偶尔还会在造访孙伯仁家时，看到他尽量挤压出时间来打电动，或看一些和工作无关的闲书。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情况变少了。
孙伯仁照样是新游戏或新书出了就用网购入手，可是玩电动的次数明显减少很多，已经到了几乎看不到的程度。
他唯一的乐趣，似乎只剩下拆封、看到赠品的那一瞬间——
耳边响起自动门打开的「叮咚」声和亲切的「谢谢光临」，颜书浚转过脸，正好看见孙伯仁垂头丧气的朝自己走来。
「颜大哥，我的『吟游诗人之人妻』被退回去了……」
「喔，那本我也有买。」心中想着要不要干脆把自己的那本借给孙伯仁算了，颜书浚从纸袋里拿了个减糖减盐的甜甜圈递给孙伯仁。「听说第二刷要改版，所以才会到处都缺货吧。」
「可恶，就是因为缺货，我等好久网路书店才调到书的说……」
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颜书浚连忙举起一只手，打断孙伯仁的怨叹。
「等等，你刚刚说你买的是什么？」
「这个月十五号出的『吟游诗人之人妻』啊？」
「……」
——我说你，你对人妻的执着到底有多深啊！？
实在说不出那本书的书名其实是「吟游诗人之妻」，不过仔细想想反正结果也差不多，颜书浚于是一边和孙伯仁并肩走向车站、一边软言劝慰。
「你啊，怎么挑这么远的便利商店取货？难怪会放到忘记。」
「因为我已经买到附近几家便利商店的店员都认得我了。连买晚餐都会被说『先生今天有你的包裹喔』……」
啼笑皆非地想着孙伯仁会被店员认得应该不只是因为网购太多次，不过要是说出口只怕他会更哀怨，颜书浚于是漫应「那是有点糗啦」。
「……我觉得，我好像变成很无聊的大人了。」
不知怎地，平常吃饱了精神就会变好的孙伯仁，现在情绪却还是处在低潮。
「每天就是上班、下班……」把最后一口甜甜圈放进嘴里，孙伯仁的口气越来越沮丧。「回到家以后该看的资料看完差不多就该睡了，还没睡饱就起床，放假也只想睡觉，然后越睡越想睡……」
入神地听着孙伯仁的低语，颜书浚默默的抬起脸，看向天空。
阴天的夜晚，连颗星星都没有，举目所见只有灰蒙蒙的一片而已。
「之前我还会想，如果我还在原来的世界里，毕业以后也会变成这样无聊的大人吗……可是……」
忽然将话打住，孙伯仁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可是我现在已经觉得希望好像越来越渺茫了。」
知道孙伯仁不会因为书被退回去这种小事就消沉成这样，颜书浚于是放慢脚步，开口询问。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出乎意料的，这次回答得倒是很迅速，看他这样也不打算继续追问，颜书浚于是打起精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后。
「孙伯仁，要不要去看我以前工作的地方？」
搭上相反方向的电车，虽然花了一点时间，还是在颜书浚预想中的时段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考进行政官厅以前，我是在国家博物馆工作。」
大楼的夜间照明在玻璃帷幕上头映出的反光，在两人脚边洒下了小小的光点。
不远处，以围栏和鹰架层层围住，大约五层楼高的建筑物，在漆黑的天色笼罩下，就像一座黑色的废墟。
说着「不过你应该看过我的经历资料」，颜书浚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落差，一边催促孙伯仁再向前移动。
孙伯仁闻言，嗫喏地应着「我看过」，然后转过脸去。看来要在本人面前承认这种事似乎需要一点勇气。
——如果说，自己为什么能百分之百的确信，这个孩子确实不是孙伯仁，应该就是在像现在这种时候。
毫不掩饰胆怯和心虚，虽然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但只有自己看得到的怯懦反应。
带着孙伯仁在步道旁边的花圃坐下，颜书浚就着路灯昏黄的光线，指向建筑侧面的一角。
「我之前办公室的位置就在那里，因为损毁得太严重，从前两年开始就暂停开放，进行原地复原……这次听说会达到完全重建的程度。」
「……为什么我觉得整栋建筑好像都是歪的？」
「是歪的啊。」将背脊靠上椅背，颜书浚伸了个懒腰。「我小时候常常来这里所以知道，它的本馆一年比一年倾斜，后面的卫塔也一样。」
听着孙伯仁喃喃地抱怨「太危险了吧」，颜书浚只能干笑回应「就是说啊」。
「通过就职考试的时候，我好高兴……因为我一直很向往在博物馆工作。应该说是一种年少时期的憧憬吧。」
看着建筑外围随风飘扬的布条，颜书浚不知不觉地，感到眼前的世界似乎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不知道是因为离那段日子太遥远，还是因为坐在身边的人太过虚幻。
「而且，在博物馆工作的日子过得很愉快。我那时候，也以为自己一生都会留在那里。」
没有错过孙伯仁脸上一闪即逝像是受伤的表情，颜书浚低下脸，替他擦掉眼镜上因为温差过大产生的水汽。
「你现在才大二，虽然我不知道你回去以后会是什么情况，可是毕业以后想变成怎样的大人，可以慢慢思考再决定。」
那双大眼睛愣愣地望着自己，很清楚地从孙伯仁的脸色中读到他内心的动摇，颜书浚不自觉地叹息。
「对吧？还是说——其实你不想回去？」
结果只是简单的一句疑问，却让孙伯仁内心的动摇，完全浮现在脸上。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发出了否定之语。
「……不。」
虽然知道孙伯仁这么回应是理所当然，但在话出口的瞬间，不知怎地，颜书浚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戳中一般，刺痛了一下。
「那就好啦，想回去的话，就不要老想着希望渺茫。」
嘴上安慰着孙伯仁，但连颜书浚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违心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