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这么说,我们真很快就要有一个苗家少夫人了?也不知道那蛮女好不好伺候……”
“别一口一个蛮女了,小心传到将来的少夫人耳朵里,用毒虫咬烂你的舌头!苗家女人可都是会养虫子的噢!”竹韵吓唬道。
“你……你刚才不是也说了?”菊清又怕又不服气。
“行了行了,管家来了,干活吧……”
隔壁没了说话声,之后有脚步声响起,还有人搬动重物的声音,沈青岚起身走出偏厅。
走上回廊的时候,听见后面有惊呼声响起,接着是小声而惴惴不安的两声“沈公子”,沈青岚应了一声,回头向那两个吓得脸色发白的丫鬟笑了笑。
竹韵和菊清站在原地根本不敢动,稍后更是连人都发起抖来。沈青岚明白她们担心的是什么,但真觉得这是多余的,如果他说的话她们能信,他真想安慰她们几句。
但是她们肯定不信他根本不想待在东厢,更不会向卓天屹告密,所以他只能冲她们笑笑,而后回身向后院走去。
晚上卓天屹回来的时候,下人已经把两人随身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卓天屹问沈青岚还有没有要带的,沈青岚摇头说没了。
卓天屹从酒柜上拿出上次凉州带回来还没喝完的两瓶眼儿媚,笑道:“还有这个呢,可别忘了。”想了想,揽着他又问道:“要不,把你的琴也带上?万一看到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的,你来了琴兴呢?”
也不等他回应,自作主张地就让丫鬟把琴小心包起来放到桌上,又带了另一些茶杯酒具之类的物件。
沈青岚看他的样子,真是带自己游山玩水去的,怎么舒服怎么来。照他平日的做派,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怎么显摆,想起卓天屹说过的同行的人和那么多仆人,心里有些不自在。
想起在偏厅里听到的两丫鬟的对话,又觉得随他去吧,再显摆也就这么一回,往后,也许真就清净了。
第二天坐车到了临江酒庄附近的卓氏码头,才知道自己的担心真不是没有道理,这次十几个人的队伍竟然安排了三条大船,还有一条专运马匹和车辆的货船,另拖了几艘小船,其中一艘装饰精美华丽,便如小画舫一般。
顾清扬周云雷和张鸣远郑书明他们都到场了,张鸣远和郑书明已经成婚,此番都带了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两个孩子都只有三四岁大小,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
顾清扬看到卓天屹扶着沈青岚下马车,腋下还夹着张琴,打趣道:“原来沈公子还会弹琴,这回出门大家可有耳福了。天屹,到时候你可不要一个人躲起来独享啊!”
卓天屹也笑道:“九师叔,你哪天给大家领回个九师婶来,我一定让青岚在你们喜宴上弹奏一曲助兴!怎么样?!”
顾清扬哈哈一笑,“别空许愿了,还是先把你的账房先生给我派来再说吧,师叔我现在一天到晚投身账房与算盘为伴,哪还有功夫去寻师婶哪!”
“这个好说,此番苗疆回来我立刻让卓世安给你调一个!”卓天屹打着哈哈。
顾清扬撇撇嘴,回头跟周云雷道,“瞧你这师兄,说什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到现在,有了新人立刻忘了旧人,连个账房都不给配,始乱终弃啊!”
郑书明张鸣远等人大笑起来,周云雷也笑着摇头,抬头的时候,视线碰触到沈青岚的,稍一停顿后微微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在沈青岚印象中一直是认真稳重的样子,倒是从没见他这么笑过,沈青岚也笑着点头,算是寒暄。
卓天屹拉着沈青岚走过栈桥,上了第一艘大船,余下的人分上了另两艘,二十几个仆人已经分散开来等候在船上了,他们上去之后,卓天屹一声令下,船队立刻就扬帆起航了。
沿着潜龙江一路向西行去,卓天屹果然将悠闲自在发挥到极致,水路速度本就不如陆路,卓天屹行得又很是随心所欲,到了风景秀丽的江段,更是会停留下来待上个一天半晌的。
这么一来,往常四五天就可到达苗疆地界,他们愣是才行了一半路程。不过潜龙江两岸的秀美风光倒是真看了个够。
十几个人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后在各自的船上用过早午膳,之后就是玩乐赏景,晚膳往往是到卓天屹沈青岚住的船上一起吃的,除了女眷和孩子外,大家一起聊天畅饮直到夜深才回各自的船上休息。
平常事务繁忙,这会儿停歇下来倒真是有了好兴致。有一天午后行到江心一处小岛附近,顾清扬眼尖地发现岛上有野物出没,发一声喊,几人运起轻功飞跃到岛上,不过半个时辰就打了好些野鸭雉鸡,还有一只狍子,回船上叫厨子做了一顿野宴,十几个人好好吃了一顿。
晚饭过后顾清扬和周云雷又留下来跟卓天屹一起饮酒聊天,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平日大家都忙,在一起喝酒的机会不多,这会儿有空了就喝了个痛快。
沈青岚没有那么好的酒量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往往是喝了少许就告退回舱房休息。这天看月色极好,他回了舱房后又出去,走到船尾的甲板上,靠着船舱独自欣赏两岸掩映在月色里的风景。
仲秋的江风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凉意,吹在身上颇有些冷。船头那边顾清扬的嗓音很出挑,说着些武林轶事,偶然间听见周云雷插几句嘴,和卓天屹爽朗的大笑,一时间令他有了一些错觉。
似乎,真有了那么一丝自家人的感觉。
但也只不过一瞬间。
他在船尾,他们在船头,这艘船是卓家的,而他,是个孟家人。
孟家,孟怀渊……
第六十三章:越歌
沈青岚在心里长长地叹着,低低地喊着。此时忽然想起来,过去那么多年中,跟孟怀渊出行的时候很少坐船,多走陆路,但是分开的这三年,梦见他最多的场景还是他在船上,自己在水里。
水里……
他俯身,看向船舷下黑黝黝的水面,此时正有浪打着船体的声音发出,啪啪的,听在耳朵里倒是不觉得不习惯了,在船上这几天,晚上都是在这些声音和卓天屹轻微的鼾声中入眠的。
他弯腰,向下伸出手去,像要触摸到水面一样。
船头那边,顾清扬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冲着周云雷使了个眼色,“云雷啊,咱俩光棍两条,醉了就醉了,回床上一躺什么事都没有,天屹可是还有个美人等着呢,咱俩再这么不识时务下去,就太不近人情了,怎么样,告退吧?”
周云雷心底掠过一丝异味,面上一笑,“师叔说得是,那,师兄,我们走了。”
卓天屹呵呵一笑,“师叔,老六,慢走不送啊。”说话声里,两条人影在船舷上借力跃起,直向左后方的另一艘船上飞去。
沈青岚听到上方衣襟带风的声音响起,缩回手,稍倾,人就被一双手臂抱进怀里,“怎么,想下水?”他回身,卓天屹正把头俯向他,呼吸中带着酒气。
“没有,”沈青岚偏头避开,“九师叔他们回去了?”
“回去了,放我来陪你……”卓天屹语声消失在他颈边的发丝里。
耳边酒气弥漫,沈青岚抬头,黑色的天幕中,月光很亮,但月亮还只是偏的,并不圆满,周围也浮着几丝灰纱似的云。
他低下脸,在卓天屹带着酒气的热吻里闭上眼睛。
之后两三天都下雨,一行人也没了兴致,纷纷躲在自己的船上睡觉聊天,只有郑书明和张鸣远的两个孩子在他们的船上高高兴兴地玩耍,沈青岚偶然从舱房里探出头,便听到他们快乐的笑声。
他坐在房内的美人靠上,捧了本书看着。卓天屹站在窗口擦拭着他随身带来的一柄剑和一把匕首,偶尔跟沈青岚说着上次去苗寨的奇闻趣事。
外面雨声淅沥,这些天来,还只有这两天船是正经在行路的,其余时候都是在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到苗疆办事,走得这么慢,会不会太浪费时间了?”沈青岚放下书,忍不住问道。
“怎么会?”卓天屹抬头笑着,沈青岚对他的事情多半是不过问的,这么难得的问题还真是少有。
他放下剑,坐到沈青岚身边把手臂搭在他身后的栏杆上,“本来就是提前出发的,十天后才是苗家的牯藏节。这次是大牯藏节,十三年一遇,很难得的,我打算那个时候到。说起来,这三年多,我也一直没怎么空闲过,这次也算是给我自己准个假,”低头在沈青岚脸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当然,更重要的事,是陪你。”
沈青岚不置可否,视线又回到书本上。卓天屹亲昵地用头碰碰他的额头,探手从桌上拿过匕首和布巾继续擦拭起来。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唯有窗外传进来的雨声不急不慢地响着。沈青岚抬眼看了看卓天屹专心擦拭匕首,偶尔往刃口上呵口气又继续的侧脸,低下视线。
这种样子,似乎真是……
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涌上一股烦乱,努力把精神集中到书上。
终究不是……
卓天屹察觉到他的视线,心里欢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到第四天午后,天终于放晴了,船速自然又慢下来。沈青岚出了舱房才发现,船已经行到潜龙江的一条支流上,水面狭窄了不少,两岸风景也更加秀丽。
这一带水很清,船行在水面上,就像漂浮在明净的空中。卓天屹下令在这里靠岸抛锚,停留一晚。
江流的一侧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有一段像骆驼的脊背一般,沈青岚看着那段山峰发呆,脑海里响过一个熟悉的声音,“这里是石驼山,小兄弟,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太过熟悉的景色。这里,就是当年他遇上山洪被孟怀渊救下的地方。
一时间脑海里回忆纷纷,许多画面飘摇而来。
“抱着我!”身边响起卓天屹的声音,沈青岚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抱住跃起在空中。
他不由伸手扶住他的肩,耳边风声响起,两个起落后,身体被卓天屹抱着落在大船前那艘小画舫上。
卓天屹把沈青岚放下来,让他坐在船前的船板上。稍倾,仆人送来了酒和酒具,还有带来的那张琴。
这段江流水速缓慢,两岸风光极好,卓天屹让仆人在岸上用桨推了几下,让小船自己飘到水岸凹进处的绿荫里,便将他们都挥退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荫,投射了一些斑驳的影子在小船上方的木制船壁上,两岸绿树掩映中,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传来,更衬托了此处的静谧清幽。
船外的水面清晰净透得仿佛不存在,船行在水上,竟如同漂浮在虚空之中,水底的杂草和游鱼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
卓天屹坐到沈青岚身边,抬手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沈青岚,“这里怎么样?”
“很好。”沈青岚也不由赞了一声。
多年前那场可怕的洪峰浊浪早已过去,现在这个地方,竟然是这样的美好静谧,不由让他想起在苏州的时候。
那时候,孟怀渊也曾带他泛舟太湖,不过,不是出去办事,而是为了教他学会游水。
“青岚,青岚,听师兄的话,把游水学会,你就再也不怕水了,遇到山洪也不怕了,乖,我们下水游一段,好不好?”孟怀渊耐心哄道。
“不用学了吧,师兄你不是会么,你会了我就不用会了!”少年沈青岚理所当然地应道。
“万一师兄不在你身边呢?”
“怎么可能?我的师兄天天在我身边!”
“……青岚,师兄答应你,如果你学会游水,师兄下次出门就带你去西疆看雪山,怎么样?”孟怀渊循循善诱着。
“说话算话?”
“当然!”
“行!不过,师兄你得看好我,要是我游不动了马上拉我上来!”
“放心,师兄就在船头看着你……要不这样,师兄用布绳绑在你身上,这样你不怕,师兄也放心,怎样?”
“好师兄,你真聪明!”
于是,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里,中间是一根被水浸湿的粗布绳。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多次,很多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青岚的游水,一直没有学会,或者说,一直不能没有中间那根布绳。
每次学,不是游到一半孟怀渊担心他吃不消拉他上了船,就是沈青岚虚张声势地大喊着吃不消了愣是吓倒了孟怀渊,拉他上了船。
但那些在学游水当中的场景,却像是拓印在心里一样,再也无法忘怀。尤其是在水里埋头游了一段时间之后抬头,蒙着水帘的视野中,那个立在船头的挺拔身影,是直到现在都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记。
心里酸楚不堪,沈青岚低下头抿了一口酒,体会酒液入喉之后一点一点带起的辛辣,让这种感觉慢慢冲淡心里的酸楚。
视线接触到放在船板上的琴,他放下酒杯,把琴捞过来放在膝上,稍稍调弦试音之后,将手按到弦上,弹奏起来。
突然而起的琴声在这青山绿水间并不显得突兀,甚至连岸边绿树里的鸟儿都没惊起几只。船边河水细细流淌,好像连时间都静止了下来。
卓天屹端着酒杯,靠着船舱的门柱凝视着沈青岚,偶尔抬手喝上一口。原本以为终于听到他主动弹奏的琴声自己会狂喜兴奋,好像得到觊觎已久的宝物一般。事实上,这个时候他心里只有淡淡的喜悦,其余的感觉都是宁静,淡然。
沈青岚的琴声中有热烈的倾诉,也有思念的悲苦,高低起伏,珠落玉盘,一曲终了,手仍抚弦,似乎意犹未尽。
卓天屹看着他凝目望向丝弦的眼神,“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沈青岚把琴放在身边,端起喝了一口的酒杯,将剩余的饮尽,感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轻道:“听过《越人歌》的故事吗?”
卓天屹眼睛一亮,坐起身,“楚大夫庄辛与襄成君讲的那个吗?”
沈青岚微微一笑,望他一眼,“是的。”起身走到船头,侧坐在船舷上,看着河里悠然嬉戏的游鱼,轻道:“襄成君受立册封,大夫庄辛路过,见之心生爱慕,欲要执握其手。襄成君不理,庄辛便讲了越人歌的故事给他听。说是,楚王之弟鄂君子皙坐船出游,有越人船夫对他抱桨高歌。鄂君不懂越语,让人译成楚语之后,才明白,这是那越人船夫对他倾诉的爱慕之词。鄂君为船夫的热烈真挚感动,按照楚地的风俗为他披上绣花锦被,还拥抱了他。襄成君听了这个故事后,为故事里不畏身分悬殊的人所动,也为庄辛讲这个故事的深意所感,让他握了自己的手。”
沈青岚抬起视线,望向河对岸莽莽苍苍的群山,又轻轻吟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吟到最后一句,声音轻下去,眼神从对岸移回水面,眉梢眼角含着笑意,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水里的景物,又好像是在凝视着别的东西。
风从前方吹来,带起鬓边的发丝,拂在面上,为他添上了一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风情,看上去有一种飘逸出尘,即将乘风归去的感觉。
第六十四章:寻忆
这个样子的沈青岚让卓天屹看得震撼不已,也心动不已。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更没有说过有关情感的话题,而且是古已有之的男人之间的故事。
一时间,心里涌起太多感受,激动,兴奋,狂喜,欣慰,茫然,疑惑,乱蓬蓬地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卓天屹使劲地咽了口唾沫,压下胸口那些蠢蠢欲动的情绪,怕惊动了什么似地小心道:“那你刚才弹的曲子,是叫《越人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