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上次去落影山庄已是此生最后一次,在门口远远见到的孟怀渊的背影,大约也是最后一面,不见了也就不见了,他会把那一面当作永诀,永远藏在心里。
可是在物是人非了之后,再见面,这其中咫尺天涯的残酷远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承受的,那是把他好不容易在心里建立起来的平衡重新打破打乱的过程。
卓天屹看了看他默然不语的神色,又轻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我说的很多事情,你也不信。与其闷在心里总是神伤,不如亲自去看一看,问一问,你说呢?”
这话说的是什么,沈青岚轻易就听明白了,心里那种像被小刀不经意地一刀一刀刻划而过的疼痛蔓延开来,原本烦乱焦灼的心被翻搅地得更乱,他摇着头, “卓天屹,我真不觉得你有这么好心……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但我告诉你,别借机用什么阴谋诡计去害孟怀渊,我就留在这里,什么事都随你……”
这等于是又把强盗的帽子祭起在空中等着他自动来戴了,卓天屹心头像被塞进一大把黄连苦瓜,苦涩郁闷得不得了。明明是沈青岚承受不了面对事实的痛苦,却把这个压力换个形式转移到他头上。若非顾清扬的提醒,他恐怕又要掉入彀中。
卓天屹强自压下心里的郁闷,苦笑道:“我要真想趁此机会害他,就不会事先跟你来说了。”
叹口气,又道:“要说我没有私心,当然也是不可能的。我是希望你能看清眼前的情势,别钻牛角尖,你跟孟怀渊,也许只能是师兄弟。当然,这话由我来说,你必然不信服,是我我也不服。所以,由你自己去看,恐怕是最好的。”
他说完便仔细地察看沈青岚的神情,沈青岚脸转过去,夏衣下的胸口起伏着,神色纠结痛苦。卓天屹道:“你要是现在无法决定,就考虑一下,我三日后出发,到那时再告诉我吧。”
他伸手扶过沈青岚的肩,让他面对着自己,凑过去在他低垂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睡吧,别想太多。”
沈青岚默然回身躺下,面朝床里。
卓天屹熄了灯,放下纱帐,并排躺下。
夏夜的风穿窗而入,吹得纱帐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飘动,笼罩着帐内的一片沉默。
卓天屹看一眼沈青岚的背影,不动,也没发出声音,他知道,沈青岚此刻内心必然是百念丛生,烦乱不堪。
这让他心里有了很大的欣慰之感,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之间的主动权他是抓回来了,现在问题在沈青岚那边。
欣慰的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适才他心中的苦涩郁愤有多强烈,差一点又坠入过去的老套子里。
这一夜,卓天屹听到沈青岚的呼吸声时长时短,时轻时重,如此连续大半夜。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沈青岚很难得地起迟了,卓天屹看着他明显没休息好的脸色,关切道:“要不,还是让卓清代你一天?”
沈青岚摇摇头,硬撑着起床洗漱,吃了早膳后去习文厅。卓天屹深知此时不能过于急迫,一路上替他拿着书本,把他送到习文厅后就去了演武堂。
之后的两天也是如此,卓天屹忍住了,什么都没提,只是如从前一样,关心爱护一样不少,却保持着距离,晚上也都只是抱着沈青岚亲吻几下,不再有进一步动作。
第四十四章:独吟
沈青岚表面平静安然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内心的挣扎却远非激烈所能形容。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那前后两把越夹越紧的剑之间来回爬动,却始终爬不出一条生路。
毫无疑问,他想去。思念像把刻骨铭心的刀,一天一天地在心里刻着印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整颗心磨穿磨烂。他需要真真切切的感受,来让那把刀刻得轻一点慢一些。
可是如果去了,真的见到了孟怀渊,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孟怀渊与江墨洇的事情,他不光不敢问,他甚至都怕见到江墨洇。也许江墨洇只要在他面前对着孟怀渊露出那个落影山庄前的笑容,他就已经崩溃了。
还有他与卓天屹的关系,如果他去了,在孟怀渊面前,以卓天屹的脾性,必然是要把这层关系捅出来向他示威的。就算孟怀渊并不知道他对他这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暗恋,他是为了孟怀渊才委身,他也是不敢面对让孟怀渊知情这个现实的。
这种情形,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样,疼痛无比。他曾经是那么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把完璧洁净的自己献给孟怀渊啊。
说到底,他现在不是不想见不愿见,而是害怕见,不敢见。
现实太残酷,不过五个月的功夫,咫尺变成了天涯,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岂是一个撕心裂肺所能形容?
回东厢的路上,沈青岚沿着回廊,一路看着池塘的景色行去。日影西沉,斜晖在莲叶田田的池塘里投下一层朦胧的光影,看过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正如他此时的心境。
回想起来,三年前订盟的那一天,好像就是自己生活的分水岭。那一天把他的人生分为了两半,一半明媚,一半凄苦。身在凄苦之中,久了也就习惯了,可是一旦有机会在凄苦中重新审视明媚,而那明媚已经无法企及的时候,那种生生被割裂的痛苦,他实在无法承受。
他偏离了回廊的方向,沿着池塘边的小径走了一段路,在廊边绿荫掩映中的石栏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荷塘。抬头的时候,看见天上的月亮,太阳没下山的时候,月亮是苍白的,像个薄薄的影子。
沈青岚忽然想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词句,又想起从前与孟怀渊下了孟氏学堂后去街上买糖人看花市的情景。那时候,孟怀渊对他说了这两句某著名文人新作的词。他一直以为这两句词形容的是幸福快乐的情景,正如那天他跟孟怀渊在街市上畅游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样。
几年后,在卓家西厢的小院子里,翻最新词书的时候,才看到,原来这两句在整首词中,根本就只是一个片断而已,幸福快乐的片断,而整首词所叙的,是一个追忆往昔幸福的失意故事。
脑海中不由又想起前些年在江南流传很广的两首《钗头凤》,跟孟怀渊一起欣赏过,据说一首题在山阴沉园的照壁上,是本朝一位著名词人所写,另一首是其已休前妻所和,说的是他们自己的悲情故事。
沈青岚没到过山阴,更没去过沈园,只是自己姓沈,对沈园便先入为主地有了个好印象。及至读到那两首词的时候,除了觉得词作上佳,表情深刻之外,别感不多。
此刻面对着这满塘荷色,这两首词作却是自然而然地从记忆里流泻出来。沈青岚不由得轻念出声,“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念出来之后,心里感思较多的,还是第二首,那个悲情女子所和的那一首。将那首词在口中反复吟诵了几遍,眼泪终于漫眶而出,他弯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低低地啜泣起来。
压抑的哭声闷在衣袖里,好像仍旧堵在胸腔里一样,有低低的震颤,还有钝钝的疼痛。
此刻的他,躲在池塘边这个少有人来的地方,咀嚼着别人的词句,品尝着自己的心事,流着自己的眼泪。
有那么几个瞬间,沈青岚觉得自己附身到了那个女子身上,真实地体会着她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和今宵非昨物是人非的刻骨遗憾。
沈青岚不知道,作为一个无力反抗的弱女子,接过那一纸休书之时,她对前夫,在那山似高海样深的情意里有没有一丝埋怨,但此刻,他却在自己的心里品尝到了那么一点点夹杂在苦涩抽痛里的异味。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点异味便被稀释在苦涩里,消失不见。如果那个女子还能有一些埋怨的话,那也是因为她与前夫曾经有过的两情相悦恩爱弥深的美好岁月,那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与抹煞的。
而他对孟怀渊,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来不及说出口的暗恋。那些美好都只存在于想象里,还来不及变成现实,就已经失去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点异味也便如无根的浮萍,根本无所可依,无处可托。
只能怨造化弄人,只可怪人生无常。
那么多的爱恋与思念,都只存在于自己心里,孟怀渊毫不知情。两个人的遗憾,也许最终都只在他一个人心里,两份撕心裂肺,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没有人能替他担上分毫。
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两首钗头凤在心里反复吟诵,他浑身无力地滑坐在岸边的石板上,手捂着胸口,俯下、身去,痛彻心肺。
真愿如那女子一般,写下滴血的心事之后,就此香消玉殒,用死亡来彻底洗去一身风尘,满心遗恨,重新开始下一个轮回。
可是在他而言,连这都成了不能够的愿望。
只能继续背负下去。
只是,原本清晰坚定的心,如今却被这还没成为现实的情景切割得片片碎裂,翻搅成一团乱麻,要怎样才能继续背负着走下去,已经成为一个难题。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灌木丛边响起脚步声,片刻后,一双手从背后穿过腋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青岚浑身无力,跟随那双手的力量靠进一个强健的怀抱。
他闭着眼睛,彻底不想再去理会身外的世界。
卓天屹把沈青岚抱进院门,卓世安带着一众下人赶上来,看见他怀里的沈青岚,松了口气,正欲说什么,卓天屹开口,“公子找到了,都退下吧。”
卓世安道了声“是”之后,带着众人散去。卓天屹把沈青岚放在椅子上,拧来布巾替他擦了把脸,之后在一边的位置上落座。
“吃饭吧。”他把碗筷推到沈青岚面前。
沈青岚如同刚才他给他擦脸的时候一样,无知无觉,没有任何反应。
卓天屹叹了口气,“那我喂你?”
沈青岚不置可否,卓天屹捏起汤匙,舀了一口饭菜,递到他嘴边,“张口。”
沈青岚木然地张开嘴巴,把那口饭含了进去。卓天屹有些意外,眼前的沈青岚,眼睛红肿,神情落寞,找到他的时候脸上遍布泪痕。他自然知道他的眼泪不是为了自己而流,但此刻对自己这样的举动都能接受,他此时的心境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大的冲击。
卓天屹心里五味杂陈,既酸涩失落又有欣慰庆幸,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是心疼,或者其他的什么。
他把碗里的饭一口一口喂给他,沈青岚始终都沉默着,眼睛看着桌上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无声地配合着。
一碗饭喂完,卓天屹把碗放回桌上。沈青岚始终一语不发,木然得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偶,呆滞,无力。
卓天屹起身抱起他,走进内间,到了屏风后,才把他放下来,“去洗个澡吧。”
沈青岚不动,卓天屹停了停,伸手解开他的衣襟,一件件将他的衣裳脱去,而后抱起来进浴房放进浴桶里。
沈青岚靠在桶壁上,卓天屹站在他身后,拔掉他头上的簪子,将头发散下来,用浴勺舀起一瓢水,淋湿了,涂上猪苓,轻轻用手揉搓。
从后上方望下去,看不清沈青岚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低垂的挂着几滴水珠的侧脸。卓天屹斟酌着怎么开口。
这两三天里,他的心里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没有半分忐忑。事实上,他对沈青岚去还是不去的结果的关心,或许超过沈青岚自己。
内心里,他半点都不希望沈青岚去。沈青岚的心一直都在孟怀渊身上,这种情况下见到孟怀渊,只怕会更加难忘。但是顾清扬说的也有道理,沈青岚和孟怀渊之间,有他还有个江墨洇,还有那天堑一般的两家和盟在,要在一起,比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还难上百倍。
只是之前由于他的强力胁迫,让沈青岚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与他对抗上,无形中淡化了对与孟怀渊之间其他阻隔的认识,造成他的被动局面。
所以这次兵行险招,算是博了一把,冒的风险也不可谓小。如果沈青岚欣然表示愿意前往,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当场破功,强硬把他留下。如果那样的话,那么这场主动权的争夺战中,他又将再次落败,强盗的帽子就又往自己头上扣紧了一分。
还好,沈青岚对孟怀渊够痴情,正因为够痴情,才心甘情愿回来卓家受苦,落入他手里,也才更难以面对眼下这种物是人非的场面。他才得以从中扭转乾坤,把自己从被动中解救出来。
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这种情况下,沈青岚就算还是表示要去,也已经不足为虑,他现在的样子已经充分表明了他内心对事实的恐惧与挣扎。
卓天屹伸手将洗净的发丝盘起,又从瓷罐中捞了皂角,掺水涂在沈青岚背上,轻轻按揉着。
不管怎么样,他卓天屹都已经在这场搏杀中胜出。只不过,是宣胜还是受降,尚有待商榷。
卓天屹在心里慢慢地想着,这个时候也不是不奇怪,按照自己的脾性,他早就第一时间宣示胜利了,对失败者的掠夺那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不会有半点犹豫。
可是现在,在眼前这个被激烈的内心挣扎耗尽了所有力气的人,在他无言的痛苦和伤感面前,他忽然觉得那胜利来得没有多少喜悦,甚至在松了口气的欣慰之中,还感觉到了丝丝心痛,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从他等到天黑还没有看到那个瘦削孤单的身影回来,到命令下人去找,最后自己在荷塘少有人去的石栏下找到他跪伏在地的身影,他就觉得胸口某个地方在悄悄地产生一种感觉,直到现在,他才明确感受到,那种感觉,叫做心痛。
只是,这心痛到底是对他的怜悯,还是为自己的失落,尚是雾里看花,辨不清楚。
卓天屹拔掉浴桶底部的软木塞,用木勺从一边的木桶中舀水,一勺勺浇在沈青岚身上,冲洗干净,之后把他扶起来,拉过布巾擦他头发和身上。
擦到脸的时候,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有低低的声音发出,“落影山庄,我不想去。”
卓天屹看他一眼,沈青岚低着脸,下垂的睫毛盖住了眼里所有情绪。
“好。”他应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抬手继续擦他身上。
等他把他身上擦干,抱到床上正要离开时,听到一声轻问:“你要吗?”
第四十五章:难瞒
卓天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沈青岚还会反手一记回马枪,抛过来一个难题。
这个问题如果在三天前听到,他会不动声色地避过去,不是不想,而是现在不能,一要他等于是再次接了他给出的规则,把把柄塞到他手里,坐实自己强盗的罪名。在夺过他刺过来的刀剑,反手回去彻底打垮他自己之前,他不能一个忍不住自毁城墙。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沈青岚再问出来,他短时间内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低头看沈青岚,他垂着眼睛,看着床尾,脸上没有之前一段时间那种无所不在的冷漠抗拒,与把这事仅仅当作习惯的必须付出的代价那样的按部就班与不再在意,而是一种带着落寞与脆弱的平静,却也不是没有犹豫与伤感。
卓天屹把布巾放在椅背上,在床边坐下来,低头叹了口气,“沈青岚……”
“你想吗?”沈青岚打断他,顾自问道。
“想。”卓天屹抬眼看他,“可我不想再做强盗,尤其是趁火打劫的强盗。”
沈青岚低头看身上丝被上的绣锦纹样,好半晌,才轻声道:“这次,不是强盗……”这句话说得极轻,后面几个字好像气声,却足够让卓天屹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