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平啊,卓天屹在心里叹着,自己年纪轻轻,功夫也是勤学苦练,从未怠惰,竟然被安排在这个看起来地位超然的地方,却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还不如前面那帮老头子呢,虽然日薄西山,但好歹已经成名,还能指点一下江山,显显派头。
卓天屹在心里懒懒地骂着,坐在椅子上,看向台上。莫千城一番场面话客套下来,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眼看着一个个少年人前赴后继上台竞武,又一个个铩羽而归,卓天屹的心思也越来越不在这上面,扭头看向右边,不远处跟他这里陈设得一模一样的棚子里,一身蓝衣的孟怀渊坐得稳如泰山,看向台上的眼神也很是专注。
他的身侧稍后方,坐着一身浅黄衣衫的江墨洇,此时江墨洇正抬头跟孟怀渊说着什么,弯弯的眼角挂着似曾相识的笑意,一派温软似水的模样。
察觉到卓天屹的视线,江墨洇朝他看过来一眼,目光一接触,脸上原本的明媚笑容立时敛去,心虚一般低下眼,转回头去。
真是个妲己一样的人物。
想起那三年他为江墨洇做过的那么多事情,卓天屹心里划过一丝冷意。眼光又回到孟怀渊身上,孟怀渊似乎是听江墨洇说起,正转头望过来,看到他,笑了笑,凌空施了一礼。
卓天屹还了一礼。孟怀渊回过头去的时候似乎又跟江墨洇说了句什么,江墨洇脸色有些惶然纠结,对着孟怀渊却又立时露出微笑,还点着头,看得卓天屹在心里冷笑不止。
这样的妲己,送到孟怀渊身边,让他做成商纣,倒真是好事一件。他回过头去,在心里慢悠悠地想着。
不过,要说褒姒,倒还是自己家里那位更像,这么久以来,连个笑都不曾给过,真是够令人伤脑筋,也更叫人欲罢不能。
想起沈青岚凝霜驻雪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柔软无奈,看了看自己身边,连个空椅子都没设,孤家寡人一个。
什么时候,他一回头,也能看到一张温柔微笑的脸呢?
台上人来人往,不断有人上去,也不断有人下来,卓天屹眼睛看着,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那些人的功夫,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的。
中午在棚子里用过仆人送上来的午膳,稍事休息,比武又正式开始。越到后面,上去的竞争者实力越强,终于把卓天屹的心思拉了回去。
临近傍晚的时候,胜局被当今武林盟主莫千城的高徒,苍云派的齐铮越锁定。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武功内外兼修,又有师父莫千城搭桥铺路,前途无量。
莫千城一脸赞许欣慰地宣布下届盟主继承人,之后便与齐铮越一起请所有人到正厅入座用膳。
卓天屹出了棚子,莫千城携齐铮越走上前来,卓家与孟家对正天盟的影响很大,在这种场合之下,为爱徒修好人脉铺设道路是必要的。一番寒暄过后,卓天屹笑看着齐铮越,“齐贤弟身手果然不凡,愚兄有意讨教一下,还请贤弟赐教。”
莫千城面色稍变,虽然齐铮越与卓天屹年岁相差不大,辈分也相近,但资历上,明显不在一个等级,要是有什么冲撞之处,恐怕今后难以相处。
正要出声阻止,齐铮越已是朗声一笑,“卓大哥太客气了,应该是小弟向大哥讨教才对。”
“如此,那就开始吧。”卓天屹笑着说完,便向齐铮越胸前攻出一掌。
齐铮越举臂格挡,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起了手。
台下的场地本就比台上大,施展开来很是惬意。两人从招式到内力,一来一去地渐渐使出了身家绝学,本来已经去了正厅的客人都回转过来,驻足观看。
交手之后,卓天屹才发现,齐铮越功力比之前在台上看到的还要深厚,也许是那些对手实力都不够让他使出最高层的武功的缘故。心里这么想着,手上更奋起了千钧力度,两个人较量得很是尽兴,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神。
最后一招过后,卓天屹与齐铮越同时退后几步,心口都有些翻涌。
“好功夫,果然不愧盟主之名!”
“侥幸而已!要是大哥出手,小弟已经落败!”两人双掌在空中一击,真心相赞。
莫千城放下了心,卓天屹这个人他是看得出来的,雄心野心一个不少,要不是卓家的世家地位限制着,这个盟主的位置他是一定不肯放过的。眼下两人称兄道弟,倒是让他颇感欣喜。
一行人到正厅落座,经此一事,酒桌上,来结交拜会的人多了不少,卓天屹喝了一圈酒之后,才终于如愿地等来了孟怀渊和江墨洇。
寒暄的时候,江墨洇只轻叫了声“卓当家”,就垂下眼。卓天屹扫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孟怀渊举杯与他干了一杯,之后便问道:“青岚呢,来了吗?”口气有些热切,不太符合他一向成熟稳重的形象。
卓天屹微微一笑,“三个月前我把卓家账目都交给了青岚,平时他又在府中学堂教书,这次他手上事务太多,走不开,就主动跟我说不来了。”
孟怀渊的眼神顿时变得失望又失落,点点头,神情明显落寞不少。
卓天屹看得既愤然又欣然。愤的是孟怀渊有了江墨洇还惦记着沈青岚,真是贪心不足;喜的是幸亏没让沈青岚来,要是来了,孟怀渊这热乎乎的眼神一过来,沈青岚那颗对他念念不忘的心,怕是更要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江墨洇在旁边抬眼看了看孟怀渊,神情也低落下去,眼中似乎含着失意。
卓天屹嘴角挂着笑意,目光从他面上扫过。江墨洇顿时收敛了适才的神情,复又低眼看着手中的杯子。
卓天屹又笑着道:“说起来,上次真是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散席后遇上点急事,就带着青岚匆匆赶回去了,都没让你们师兄弟好好叙叙,孟兄,不会见怪吧?”
这话说得大言不惭,江墨洇忍不住向他看过来,他毫不心虚地回望过去,将江墨洇的眼光逼退。
孟怀渊了然地笑笑,客气道:“不会,卓兄不必挂怀。”停了停,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卓兄,墨洇,你们是故交,要是想叙旧,不必拘礼,随意就好。”他指了指自己那边的桌子,“我先过去了。”
江墨洇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皱眉望着孟怀渊,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在卓天屹面前也不敢明确表露出什么。孟怀渊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神色。
卓天屹冷眼旁观,这样子的江墨洇让他心里很是畅快,没想到江墨洇移情别恋跟了孟怀渊之后,却根本没本事收住他的心,这也算是报应了。
这么想着,他脸上露出笑容,“不必了,”看了江墨洇一眼后复向孟怀渊,“我义弟墨洇早已是你孟家人,他能为你孟家出力,我也很是欣慰。说起来,你师弟青岚真是德才兼备,这段时间为我分了不少忧,我可真是越来越少不了他了。”
说着提起酒壶,为孟怀渊和自己的杯子倒满,而后举杯与他一碰,“孟兄,为这一件,我可要好好谢谢你,干!”
几句话说得客气之至又自然而然,孟怀渊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与酸涩,但随即掩饰了,举杯与卓天屹干了。
江墨洇看了卓天屹一眼,眼中带着怀疑之色。卓天屹笑而不语。
几杯过后,他伸手向偏厅的方向一指,“孟兄,难得见面,有桩买卖想跟你谈一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孟怀渊道了声“好”,又回头对江墨洇道:“墨洇,一会儿你先回厢房去,我跟卓兄谈一谈。”
江墨洇点点头,目送两人走进偏厅,面上浮起一丝疑惑。
卓天屹第二天一早就踏上了回程,路上还要耽误七八天,本来沿途几个城里的店铺也可以顺便去巡视一下,但想起临别时沈青岚难得的没有冷漠和戒备的样子,他就归心似箭,无法忍耐,直想插上翅膀立刻飞到他身边。
落影山庄门前,孟怀渊上了马,向门口投去沉默又失落的一瞥,之后扬鞭拍马而去。
同样向前奔驰的马车里,江墨洇将他的神色收进眼底,放下车帘之后,神情垮下来,无奈地闭上了伤感的眼。
第四十七章:和平
沈青岚每天忙着手上的事情,心情虽然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激烈动荡,但也并不平静。卓天屹不在,这让他放松不少,一旦放松,心思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必须用放在事务上的方法来转移注意力,有了自由,便也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来想一些事情。
玉佩不在了,之前想起来便觉得疼痛欲裂,充满了对卓天屹的恨意。现在看来,或许很多东西注定了是留不住的,能留住的大概也就是一些回忆。
可惜的是,那些回忆之后,又多了太多新的回忆,沈青岚不知道,那些想起来就觉得像是金子在闪光的回忆,会不会被后来的那些所湮没,就像前方渺远之处的潜龙江,奔腾的江流里,前浪引后浪,后浪推前浪,被后浪盖过的前浪,还会留下什么痕迹。是不是就像那些一闪即逝的浪花,到头来什么都不会剩下?
也许前浪根本不甘心被后浪盖过,如果那样的话,那些浪花,会一直浮在水面上,永不消退吗?
很多问题像是一个一个的迷局,套得他钻不出来。其实心里明白,不去落影山庄,不过是闭上眼睛不去面对而已,事实上,那些事情并不会因为他的不去面对而不存在。
武林大会,孟怀渊肯定会去,而且还是会带着江墨洇。他还会牵着他的手扶他上车下车,与他同进同出,他们会相互说话、微笑,一起吃饭、喝茶、喝酒,酒也许就是醉春风,总之孟怀渊会跟江墨洇做很多过去的岁月里与他一起做过的事。
他想起那年在潜龙江上,他奉师父孟立仁的命令把立盟信物送去竹亭前,孟怀渊答应他的回来之后为他温一壶醉春风。结果,一别三年多,那壶酒一直没有喝到,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也许那壶酒,早就被江墨洇喝掉了,也许他就像前浪一样,在孟怀渊记忆里被江墨洇这个后浪盖过了,什么都没留下。
这样想的同时,他还是会找出很多理由来否定。他跟江墨洇,必然是不一样的,在孟怀渊心里。
好吧,是不一样的,他只是一个师弟而已,孟怀渊一点都不知道他爱他那么久那么深。而江墨洇,卓天屹说他已经跟了孟怀渊了。就算这是卓天屹的一面之词,但江墨洇能为了孟怀渊放弃为他谋划三年的卓天屹,恐怕他对孟怀渊,早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
两个人天天相处,就跟过去他与孟怀渊那么多年的相处一样,产生感情,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孟怀渊,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宽厚温暖怜惜弱小的人啊。
沈青岚就是再不愿去看,那也是事实,不由他否认而改变,就像就算孟怀渊不知情,他也已经失身于卓天屹一样,不再是怀揣着羊皮书,一门心思的恋着孟怀渊的干干净净的他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由人的意志改变。潜龙江的水不会倒流,再多的痛、恨,和委屈,也只能像浪花溅起的飞沫一样,消散在水天之际,再不为江流所铭记。
他站在后山的山巅,望着青州的方向遥遥眺望,青州地处苏州和晋阳中间,这一天,是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此时的孟怀渊,也许是这三年来离他最近的。
可是再近,与他之间还是隔着一个从青州到晋阳的距离,卓天屹的距离。就算孟怀渊跟江墨洇什么事都没有,他跟卓天屹也已经是无法抹煞的事实了。
他慢慢地在山顶的大石上坐下来,人往后仰,遥望天空。立秋过后,天气已经有了几分凉爽的感觉,山顶的风拂过面上,带着干燥的热度。
头顶的天空上,浮着几丝云,浅淡,渺远,遥不可及,不是记忆中与孟怀渊一起躺在草坡上仰望天空的时候那样仿佛触手可及的距离。脸边也不再有那令人安心和无限留恋的手臂的温度,只有漫卷而来的秋风和凉意。
孤独漫上心头,沈青岚闭上眼睛,久久地回忆着记忆中草坡上的阳光和暖意。
余下的日子里,心情渐渐平静,人也有了一些变化。每天穿行在府中的脚步不再匆匆,神色也不再紧绷,连那总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和肩膀也松垮了不少,让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得萧索淡漠,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顾清扬有一次在路上碰见他,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卓天屹不在的缘故,沈青岚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叫了声“顾师叔”后就擦身而过,看得顾清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就是之前那个在南街分号跟石其明针锋相对,听到他调侃的玩笑后能把面皮绷得几乎要破裂的沈青岚。
只是遇到周云雷的时候,沈青岚始终是沉默的,周云雷叫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看一眼,便低下眼睛,擦肩而过。周云雷弄不清,这沉默里到底有几分是怪责,几分是绝望,还有几分是陌路。他也只能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陷入自己的猜想里。
卓天屹回来的时候,沈青岚正在书房。卓天屹没有第一时间进到他房里,而是先走到花格窗外察看他的动静。
在路上的这几天,真是归心似箭,原本八天的路程,让他缩短到六天半。回到府里,估摸这个时候沈青岚在书房,就先到自己书房,放下行装后,才悄悄去看他,他迫切需要了解沈青岚这些日子来的状态。
从窗口望进去,沈青岚坐在书案后面的身影看起来又消瘦了一些,穿着一身浅蓝色薄衣,头低着,手里握着笔,似乎正在写东西。只是,那笔尖悬停在离纸面约摸寸许之处,半晌未落下,卓天屹看到那笔尖的墨滴都已经落在纸上洇开了,沈青岚却仍是视而不见。
卓天屹忍不住叹气,转身离开窗口走向门口。推门的时候,他刻意弄出声音,进去的时候,果然看到沈青岚被这声音惊醒,正抬起头来。
看到是他,沈青岚一愣,搁笔的时候发现了纸上的墨滴,便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随后站起来,看他一眼,低声道:“回来了?”
这种样子,已经比上次从凉州回来的时候好了太多,卓天屹觉得自己该满足了,“回来了。”
他伸手把沈青岚从书案后拉到身前,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容,“又瘦了,”手从垂着视线的脸颊边抚过,“很累么?还是没睡好?”
沈青岚摇摇头,“没有。”
卓天屹从上而下看他薄薄的眼皮上细细的血管,和下面微微震颤的眼珠,眼睛下面有两团淡淡的青色,足以证明他此刻说的不是真话。
他伸手把沈青岚圈进怀里,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肩头,低头把唇印在他脑后黑亮的发丝上,“沈青岚……”
叹气声和着呼唤声,撒在凉凉的耳垂边。卓天屹伸手把沈青岚的脸抬起来,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后俯下脸去,温柔地吻他,唇在他唇上辗转移动,细致地描过那上面每一个弧度,每一个转角。
沈青岚在他吻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温顺地接受着,这是走之前那晚之后第二次,沈青岚对于他的吻的接受,而不是忍受。
这让他心里滑过一丝激动和感怀,唇擦着沈青岚的嘴角脸颊来到耳边,收紧手臂,用整个身心去体会怀里人身体的温热触感,直接地述说着自己的心情,“我很想你,回来的路上赶得很急,本来路过随州的时候还想顺便去一下那里的店铺,结果没去,太浪费时间了,我只想快些回到你身边……”
“我想着,以后把巡店的事情让师兄弟们分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了……那样也可以多一些时间陪你……”
“天气凉起来了,过几天,我们出去游玩一下,散散心,好不好……这段时间你太累了。说起来,自上次在西街买了一树糖人后,还一直没带你正式出去过,下次,我们去连州,海边,卓家在那有个别府,冬暖夏凉,我们去那里住一阵子,怎样?”
他絮絮地说着,也不管沈青岚有没有在听,有没有回应,只想抒发自己的心情,希望用自己的心烧热他。
晚上,真正拥他入怀的时候,卓天屹发现,沈青岚还是疏离的。尽管不再有抗拒和忍受,对他的要求也都配合接受了,但也还是没有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