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江墨洇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更是忍下了气血方刚的冲动,硬是不动他一根手指,只为留到水到渠成花开并蒂的时候。
一纸和盟和歃血之誓将之隔断三年,他并不气馁,所有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进行的,他坚定地相信着自己。
做这些的时候也从不觉得付出得太多太辛苦,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身为一个男人应该做到的。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做错,只除了算漏了一点―人心,江墨洇变心了。
不是不气愤,不是不失望,但是,却从没有后悔。他只做自己想做的,自己认为对的。至于别的,那跟他无关,都是他们的错。
现在想来,江墨洇会变心,也是命中注定。太聪明的一个人,知道哪有顺风哪是高枝,绝对不会为难自己。也许当年在添香楼里偶然抬头的那一眼,便是在为自己分辨风向与寻觅高枝,正如眼前这个自以为巧妙地偷眼瞄着自己的碧鸢一样。
一个个全是江墨洇!
没有沈青岚。
沈青岚,沈青岚,沈青岚……
这个名字好像是自己的魔咒一样,在心上绕来绕去,挥之不去,正如他的琴声。
他的琴声,让人过耳难忘,不是因为他的琴技有多高超,而是因为那琴声中所含的情绪太过缠人。
那种情绪像根丝线,紧紧地揪着他的心,又像把刀子,在上面缓缓地来回磨砺切割,让他的心也跟着那琴声,时起时伏,时快时慢,难以摆脱。
而现在耳边所听到的,空有花哨的技巧,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不过只是手指拨动琴弦发出的声响而已。
而沈青岚的,却能拨动他的心弦。明明他卓天屹不是附庸风雅,精通音律的人呀。
沈青岚,真像是上天派来专门打击他折损他的,把他从一个做事从不瞻前顾后的人,弄成了现在这样动不动气急败坏时不时哀怨神伤的人,而他却对他无能为力。
沈青岚,沈青岚,沈青岚……
卓天屹只觉得一颗心好像被浸在一种不知名的酒里,那酒的味道不时地在变,一会儿酸,一会儿苦,一会儿咸,一会儿辣,一会儿涩,几种味道轮番凌迟,把他的一颗心都像泡得不成样子了。
明明他不是这样伤春悲秋的人啊,沈青岚真是他命里的克星。难道他还要在这克星上继续毫不留情地被打击下去?
想起来,沈青岚也真没什么好的,长得不算好,最多也就是清秀,人又太瘦,性格死硬,硌手又硌心。
江墨洇,江墨洇至少是柔软娇美的,还知情解趣,懂得进退,绝对不会硌到自己。
何苦来?
可是江墨洇变心了,轻轻巧巧,没有半点犹豫的。而沈青岚,那么多手段下去,还死撑着,太不容易变心。
想来自己也真是糊涂,竟然希望在沈青岚身上找到江墨洇的好处,又竟然会跑到出产江墨洇的地方来寻求沈青岚,全是缘木求鱼!
只是沈青岚,沈青岚实在是太打击人,连撒谎都不知道撒到底,太伤人!真不知道他卓天屹还是不是卓天屹了,一次次热脸贴冷屁股不说,还被他那种横眉冷对的样子弄得时不时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可是仔细想来,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出了错。明明他对他那么好,他那么多发自内心的好意却总是被他无情地拒绝,他何错之有?
卓天屹恨恨地想着,喝干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
碧鸢停了弹奏,从琴桌后面起身,走到一边靠墙摆放的酒案上取了两个杯子和一壶酒,放在托盘里,走到卓天屹坐的桌案边,“卓当家听累了吧?碧鸢这里有上好的清酒,提神醒脑的,卓当家要来一杯吗?”
他带着微笑礼貌地说着,神情气质虽然跟沈青岚有些相象,却比他温软可人得多。卓天屹放下空的茶杯,“那就多谢了。”
碧鸢把托盘放在桌上,取出杯子并排放好,一手执酒瓶,一手抚着袖子倒酒。样子文雅又舒缓,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合沈青岚与江墨洇于一身的人,如果有,那就完美了。卓天屹看着那酒液从瓶口流泻进杯子泛起的酒花,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碧鸢放下酒瓶,宽大的袍袖碰掉了放在桌上的纸扇,他弯下腰身去捡拾。起身的时候,松垮的领口敞开一道宽宽的沟,露出里面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真的有那样的人吗?还是说,根本只是自己在白日做梦?卓天屹把眼光从碧鸢身上移开时想到。
碧鸢把一个杯子递到他手中,端起另一个杯子,“卓当家,碧鸢才疏学浅,也不知道所弹之曲合不合当家的心意,要是弹得不好,碧鸢就用这杯酒,跟当家的告罪了。”
卓天屹微微一笑,“你琴技够好了,不必过谦。”
言毕,与他的杯子轻轻一碰,仰头喝干。碧鸢得他一赞,面上笑意深了几分,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之后,放在桌上,又为卓天屹和自己倒满。
“卓当家要是觉得碧鸢弹得还可以,以后就请常来坐坐,听碧鸢弹上几曲,喝上几杯,碧鸢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的话说得很亲和,透着体贴,让人听来很是受用。说完了再次举杯与卓天屹一碰,一口喝干。
卓天屹笑着点头,“这个好说。”陪他又喝完一杯,“你这酒味道不错,是叫清酒么?”
“是的,清酒,清淡的清。”许是两杯下肚的缘故,碧鸢脸有些红,眉梢眼角都好像被酒意所染,带上了点点水色与风情。他站起来,执起酒瓶再次为卓天屹倒满,“清情音近,所以清酒,也叫情酒。”
“情酒?”卓天屹一笑,“不错的名字。”
碧鸢为自己的杯子倒满酒,也不再回座位,站在卓天屹身边,轻笑道:“既然名字不错,那卓当家,就请赏脸再喝一杯吧。”
卓天屹哈哈一笑,“好!”与他一碰,再次喝干。
碧鸢很高兴,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把酒杯递到自己嘴边,慢慢饮下。之后闭了闭眼睛,放下酒杯抚着自己有些烫热的脸,轻道:“碧鸢觉得有点晕,好像是醉了,卓当家,你可要……”
话未说完,他便身子一软,倒在卓天屹臂膀上……
卓天屹一夜没回来。沈青岚起床穿衣的时候,看到自己耳朵下面的颈项上有几块红痕,那是卓天屹留下的。
天气还不凉,夏日的衣裳领口都低,根本挡不住,沈青岚只好把头发放下来一些,勉强遮一下。
上午在习文厅的课上,有孩子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被蚊子咬了,看着孩子纯真的小脸,他只好说是。
话音一落便有另一个孩子大声说这肯定不是蚊子咬的,蚊子的嘴巴哪有那么大,应该是牛虻咬的。
第三个孩子说牛虻的嘴也没这么大,应该是猫咬的,还信誓旦旦地说在他娘脖子上也发现过,他娘说是被猫咬的。
沈青岚看孩子们讨论的问题直往匪夷所思的方向而去,只好用教他们叠纸的方法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午后他打算去西街卓氏酒楼。别的店铺前些天已经都去过了,甚至离酒楼很近的南街分号都去过了,却唯独剩下那里没去。
离堂会的日子不远了,早晚要去的,沈青岚便带了卓信,坐着卓全的马车去了西街。
周云雷与他打过招呼后,便将他领到二楼自己的书房,随后叫帐房先生取来了,小厮送了茶上来,他接过,放在沈青岚面前,自己也坐在对面。
沈青岚看得很快速,低着头眼光放在账册上的样子很专注,翻动书册的时候,修长的手指拈起纸页的动作透着优雅。
扭头取笔记录的时候,他脸一侧,脖子上的痕迹便映入眼帘,周云雷怔了怔,随后移开视线。
等沈青岚把该记录的记下,合上账册推到他面前时,周云雷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第五十二章:携扶
沈青岚没有回答,这也就是他拖到今天才来这里阅帐的原因。与周云雷在府里碰到的时候,他的沉默也是出于他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跟他关系不算深,却在他的境遇转折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的人。
之前在后山上被周云雷和卓信找到的时候,他说的是自己要回来,与任何人都无关的话没有忘记,可是在那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现在的他,在放下了跟卓天屹的针锋相对之后,才发现,要真正做到心甘情愿四字,有多么艰难。
不得不承认,他心里还是有不甘的,就算能够接受现在的境遇,可那些美好的过往,那几个与美好的过往失之交臂的关键瞬间,毕竟都还没有忘记。
周云雷看他沉默不语地收拾着手上东西的样子,心里泛起苦涩,再小心翼翼都必然要触碰到,痛也是没办法的。
他看着沈青岚前额那几丝在风里微微飘动的碎发,艰难道:“我知道,这种问题很虚伪,你不想回答,我也确实帮不了你分毫……可是,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其实师兄这个人不坏,就是霸道强硬惯了,不会体贴人,如果……如果你能顺着他一些,他会对你很好的……”
沈青岚低头不语,手上收拾册本笔墨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周云雷终于说不下去,这种话由他来说,很不合适,也明知道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可是不说,他却实在做不到。
这段时间沈青岚的变化他看在眼里,无论是前一阵子绷得像一支箭一样的沈青岚,还是现在在府里碰到时总是以沉默和冷淡应对自己的沈青岚,或是眼前这个疏离木讷的沈青岚,都与之前三年里他看到的那个沉静淡然又坚强的样子差了太多。
碍于身份,他不能跟他太过接近,也根本找不到与他说这些话的机会,只有这一月一度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可以让他表达自己的关心。沈青岚的态度他不是没有一点感觉,也许对沈青岚来说,这些话听不听都一样,可是对于他来说,这些话说不说差别就太大了。
沈青岚沉默的样子看得他心里很是不忍,也很难过,好像他是在为卓天屹做说客一样。卓天屹对沈青岚的态度,私底下他不知道,但大庭广众之下那粗暴强硬的几次,他可是都看到了,沈青岚的不快乐也看到了,所以,再这么劝他,就跟在苦主面前为杀人犯说情一样,满是罪恶感。
可是不说,又过意不去,因为这个苦主还在继续受苦,杀人犯也还在继续逍遥。
“也许你会觉得我这样说很自私,因为我是卓家人。”他看着桌上的账册,轻轻摇着头,又道:“可是,请你相信,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从你的立场出发,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当然我知道,这样的好,对你来说,肯定不能跟回到孟家去相比,可是,现在的情况下,也许这已是最好的了。”
周云雷说得很慢,口气也很真诚。沈青岚透出口气,沉默良久,才哑声道:“谢谢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心领了。”
“别说谢这个字,是我欠你的。”周云雷垂眼看着沈青岚垂在肩前的发梢,轻道:“对不起。”
沈青岚摇摇头,“别这么说。我说过,你是卓家人,但凭这一条,你就不必说对不起。”
“可我也……”周云雷语气有些急促地抬头,看到沈青岚抬眼望过来的目光,忽然察觉到什么,愣生生刹住话头。
四目交投,相对无言。
稍停,沈青岚转开视线,收拾好手中自己带来的东西,站起来道:“我该走了。”
周云雷目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任何话可以在这种时候出口,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挽留。他只能站起来,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瘦削又文弱的人,道了声“好”。
沈青岚下了楼,卓信跑上前来,接过他手里的册本,两人上了马车的时候,周云雷取了剑和马鞭走上来,“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一起走吧。”
他从小厮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跟在沈青岚坐的车旁边,像过去三年里沈青岚出门的那几次一样,骑在车外,离沈青岚很近的地方。
一路无言。
马车的帘子在车行走的震动中时不时地会掀开一条缝,沈青岚略侧的背影便会出现在那条缝中,偶尔能看到他沉静的脸,半隐在脸边的发丝下,好像秋日黄昏的天际,那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惟一不变的一抹色彩。
只是,那抹色彩如今是蒙着灰暗的,本来,他应该是最明亮的一抹。
周云雷心里再次涌上那么多日子以来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的夹杂着遗憾和后悔的复杂感觉,而在这个瞬间,似乎又增添了许多新的感觉,酸涩的,伤感的。
也许他与他之间最合适的距离,就是现在这样,一个在车里,一个在马上,到了府门口,就分开,维持在一个更远的距离之上。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希望,这条回府的路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有时间把心里这阵子新生的感觉弄清楚。
周云雷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卓府门口。
门房把大门打开,让沈青岚的马车进去。卓全喝住马把脚踏递在车门口的时候,周云雷已经下了马。
卓信从卓全身边的位置上下来,跑到车门口要给沈青岚掀车帘,十三四岁的少年,身高还只能勉强够到门帘,正当他踮着脚尖困难地掀起车帘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他的手前方,掀开了车帘。
是周云雷,像过去做过的那样,把另一只空着的手递到门内正要起身的沈青岚面前。
那只手稳稳的,透着信任与无私,过去的三年里,也就只有这只手会出现在每一次他要下车时的车帘外,让他把起身与下车的那几步路走得安全而平稳。
沈青岚没有多想,像从前那样伸出自己的手放到那只手中。那只手随即使上了力,让他把自己从座位上拉起来,随后扶住他让他迈步走出车厢,踩上脚踏。
周云雷做得很仔细,也许这是他能为沈青岚做到的最体贴的举动了,虽然只有几步路,微不足道。
可也正是因为几个月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那一段路,彻底改变了沈青岚的命运。如果现在可以补偿,那么他只能让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多为他提供一些有用的帮助,即使那只有微不足道的几步路。
沈青岚抬脚正要踩上脚踏的时候,周云雷看着他脚下的眼角余光里,瞥见前方几丈开外,站着一个笔直高大的身影。他一抬头,便看见卓天屹背负双手,立在正厅前的空地上,目光正落在他与沈青岚交握的手上。
周云雷瞪大了眼睛,这一刻,好像听见心里传来轰的一声响,许许多多复杂无比的感觉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把整个人都震了一下,连带扶着沈青岚的手都有一丝颤抖。
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短到握着他手的沈青岚都没有察觉出来,周云雷便稳住了自己的手和心。
无论如何,他不能在沈青岚信任他的这个时候撒手,那会让他摔倒,伤上加伤。
卓天屹,应该也不会让他在这个时候撒手,如果他真希望沈青岚安好的话。
沈青岚双脚都踏上地面的时候,卓天屹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师兄。”周云雷放开沈青岚的手,叫了一声。
“老六。”卓天屹眼光从他脸上扫过,语气沉稳,听不出波澜。
沈青岚站在两人中间,默然。卓天屹伸手拉过他的手,转身向后院走去。
周云雷握着手心,看两人远去的背影,默默不语,心里冷冷清清,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卓天屹拉着沈青岚,刚走到离膳房不远的地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卓世安着急忙慌的喊声,“少当家,少当家,不好了!”
卓天屹停住脚步回头,看卓世安跑得摇头晃脑热汗都爬上额头的狼狈样,不耐道:“什么事?”
卓世安看了一边的沈青岚一眼,神色明显地迟疑起来,“……嗯,这个……他一边嗫嚅一边使劲朝着卓天屹挤眉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