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不会跑掉。”沈青岚撇开视线,望向河道。
“我当然不怕你跑掉,”脚步走进,说话声音也低了下来,“我只是怕你,会太寂寞。”
心里猛地涌上一股气恼,沈青岚哼了一声,“卓天屹,你未免太自大了,你有什么理由说我寂寞?我的寂寞,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卓天屹淡淡一笑,“我长了眼睛,看出来的。至于你的寂寞跟我的关系,那就不必我说了吧。”
他说着走近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拄到沈青岚面前,“给你。”
沈青岚这才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却原来是那个糖人摊上用来插糖人的裹着稻草的木棒,顶端插满了各式糖人,远望过去,就如禅杖一般。
而面貌硬朗浑身透着威势的男人拄着这么根东西的样子,看在眼里说有多不伦不类就有多不伦不类。
沈青岚瞪大了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送你的。适才看你在那个糖人摊上看了很久,想必是很喜欢这东西,就买了。”卓天屹看了看手里的“禅杖”,“也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干脆全买了。”
“你……”沈青岚有些无力,“这又何必呢?我又……”
“博你一笑。”直白到理直气壮的回答。
第二十一章:异梦
“我不是褒姒!”沈青岚忍不住反驳。
“放心,我也不是幽王。”卓天屹笑起来,“不过是,让你高兴一下,想看你笑一次。”
夜幕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低沉得好像从胸膛里直接发出来的笑声,沈青岚一阵烦躁,混合着气闷,摇摇头,瞪向卓天屹,“笑了又怎样?笑能代表什么呢?卓天屹,你能不能别这么……”
“笑确实不能代表什么,”卓天屹打断他,“以前我送江墨洇的,他看上的,都是价值不菲的珠宝玉石,他倒是每次都笑着,说着好听的话,可后来呢,还不是说变心就变心了。所以我也明白了,笑,不过只是一种反应而已。”
“那你还……”
“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卓天屹说着走近他,“我想让你笑。你跟江墨洇,不一样,你的笑,比他的珍贵。”
沈青岚无奈摇头,自嘲地道:“这一树糖人哪能跟珠宝玉石比,我的笑,不值钱,卓当家看走眼了。”
“珠宝玉石我有的是,糖人却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卓天屹看看那一杖头的颤颤巍巍,复又低头望向沈青岚,“既然你说笑不代表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笑一次?你怕什么呢?”
沈青岚苦笑着摇头,“卓天屹,你能强迫我接受你的任何好意,但你不能强迫我给出你想要的任何反应。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做不到。”他说完抬头回望向卓天屹。
卓天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放弃,看了看手中的糖人,又转向沈青岚,“没关系,这次不行,那就下次。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你真正笑出来。”
沈青岚拔脚往回走。看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卓天屹眼里原有的一丝灰霾一闪而逝,唇角复又露出笑意。
两人回到卓氏酒楼后院,赶车的仆人看见卓天屹拎着一树糖人,嘴巴张得能塞下两颗鸡蛋,卓天屹让他把糖人竖在车门前,而后启程回卓府。
一路上,车厢里一片沉默,黑暗中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沈青岚觉得这样也挺好,省得让自己暴露在卓天屹的眼皮子底下,随时随地被抓住小辫子起无端的争执。
卓天屹靠在车厢壁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看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来。想起他在河岸边上最后那句话,沈青岚又觉得憋闷得慌,周围的黑暗都像变成了无所不在的压迫似地,堵着胸口。
想想倒还不如让他暴露出来,至少自己知道他在哪个方位,会从哪个方向冲自己发起进攻。
回到东厢已近亥时,沈青岚也不想再正儿八经准备第二天要教的功课了,洗漱完之后就脱衣上床。卓天屹在旁边躺下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向里侧过身去。
刚翻过去,肩膀便被一双手握住将身体又扳了回去,卓天屹俯在他侧上方,微皱着眉头,“天天这么睡,你累不累?”
沈青岚刚想说“我不累”,卓天屹便抢着说道:“今晚仰着睡,我不碰你。”
他的口气半是命令半是威胁,还有些承诺的意思。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转回去就矫情了,沈青岚不说话,只伸手去抹他仍握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那双手没动,手指还紧了紧,沈青岚不免有些紧张。卓天屹喝了酒,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脸上,鼻息间满是男人的味道,沈青岚身体开始发僵,动了动唇,哑声道:“好,你放手吧。”
卓天屹看着他,眼神闪了闪,之后依言放手,扬手以掌风熄了灯,一拉帐绳,红色的丝帐轻雾似地笼罩下来,将床内的空间独立隔离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亮光,可以望见床侧横竖交错的栏杆,和床后屏风的影子。过去这一个多月,虽然天天睡在这张床上,但沈青岚的视野范围一直是床内侧的床栏那一片,这次乍然间变换了视野,说不习惯,那是不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眼角余光里可以瞥见的躺卧的人影,耳旁可以听见的呼吸,和鼻息间一直萦绕的酒气,无不彰显着身边这个人的存在。
同床共枕,这个四个字挡也挡不住地出现在脑海里。
沈青岚悄悄将脸偏向里侧。
过去那么多年里,不知道多少次幻想过的这样的情景,此刻真的变成了现实,身边的人却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一个,床上发生过的故事也不是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美好,而是惨痛到不堪回忆。
他想起与孟怀渊躺在草坡上仰望蓝天的情景,那个时候的他,就曾那么真切地幻想过现在,谁知道现在会是这样。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算了,没有如果,所有的如果都在三年前就失去了可能。
正想着,身边的人动了动,似乎是把手臂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耳边的呼吸声也近了一些。沈青岚扯住被头,浑身僵硬。
“别紧张,”卓天屹的声音有点哑,“我说过会等你习惯我,就不会食言。”
沈青岚不吭声,这种话题不是第一次,但哪怕是卓天屹一再保证,他都不可避免地会紧张,连呼吸都不敢自如。
其实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早晚会有“习惯”或者被迫“习惯”的一天。所以平日里哪怕他对卓天屹再怎么冷漠抗拒不假辞色,晚间到了床上,都会敛眉低眼装聋作哑,不敢跟他硬争。
这件事好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柄利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但只要一天不掉下来,他就会期盼着第二天也依旧如此。只是这样想的同时,也更加明白,这柄剑早晚会掉下来,那时候,自己无路可逃。
沈青岚心里一阵悲哀,扯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卓天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甚至在说那句话的同时,心里都是渐渐而起的后悔,且越来越有自缚手脚的感觉。
之前沈青岚对他百般抗拒的时候,他还是胸有成竹。每天看着沈青岚在床上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恨不能把自己整个藏进被子里连头都不探出来的样子,他更是笑在心里。
也许是自负过头,那天看沈青岚站在门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为了一步步让猎物自己走进陷阱,他灵机一动――现在看来,或者叫脑子一热更合适,就做出了这个“承诺”。
此时看来,这么做效果确实很不错,去了习文厅之后,沈青岚对自己的抗拒小了很多,而且越来越小。但是,现在却发现,他估漏了一点――自己。随着两个人关系的渐趋和平,他的想法和要求也多了起来,但这个承诺却似乎是在把自己往违心的方向绑架。
卓天屹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适才他并不是没想过撕毁承诺,事实上他差一点就那么做了,只是鬼使神差的,想要动手的时候,还是拐了方向,连出口的话都变了意思。
实在是作茧自缚。
帐子里越来越热,喝了酒之后的头脑也活络不止,一个多月前那个夜晚的某些场景在脑海里渐渐翻滚起来。卓天屹叹了口气,向床外侧翻过身去,使劲闭上眼睛。
这之后的几天,卓天屹带着沈青岚又走了几家店铺,将那些店铺的运作和往来账务都跟他大致讲了一遍。沈青岚变得忙碌起来,每天上午教书,午后去店铺,晚上捧着账册仔细翻看。
事情一多,心思便更散,不再总是想到伤心事,沈青岚觉得这样倒也不错,虽然他并不想介入卓家事务,但这样有事情忙碌着的日子,过得比无所事事时快许多。
而那一树糖人,在享受了当天从大门口到东厢一路上无数弟子仆人惊异的目光后,便被靠在房里的桌案旁,再无人提起。最终,都进了卓信的肚子。
转眼到了四月十五,卓家每月堂会的日子。演武堂的练功除了年节三天,其他时间都是不停的,所以堂会设在午后。午时一过,沈青岚便被卓天屹拉到卓家正厅。
偌大的正厅里坐满了卓家分散在晋阳和外地的弟子,还有一些钱庄和重要店铺的账房。跟在卓天屹身后走进正厅的时候,沈青岚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射到了自己身上。
卓天屹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径直走到主座坐下之后,便一拍他的手臂,让他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那些弟子们自然又是一阵诧异,顶着那些满含质疑的目光,沈青岚的心情倒是平静下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卓天屹要解决的事情,与他无关。
堂会开始,先是担任各家掌柜的卓家弟子汇报上月店铺买卖和进出项情况。两百多家钱庄铺子,为节省时间,各家掌柜都汇报得极为迅速,一汇报完便有仆人将他们上呈的册子递交到卓天屹面前。不一会儿,他面前的册子就叠起了好几幢。
卓天屹冲沈青岚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今后这些册子都将由他核算。沈青岚扫了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压力。
在孟家的时候,他一直是闲云野鹤,被孟怀渊宠着,孟立仁也从不要求他做什么事情。写字绘画读书作诗的雅事他是有兴趣,涉及到店铺经营和银两进出之类的事情,他是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
此番看到卓天屹竟然将这么多账册交付于他,沈青岚心里本就有的不情愿也被引了出来,期冀着一会儿卓天屹宣布之后,那些反对的声浪能将他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下去。
第二十二章:争端
两个时辰后,那些弟子终于汇报完毕,卓天屹开始交待下月卓家各地商铺将要进行的事务安排。
沈青岚听了一会儿,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卓天屹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话说得言简意赅又不会过于粗略,语气平稳有力,透着强干,又不会无理压人。对那些叔伯辈的卓家人,也不因辈分原因束手束脚,而是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分寸,言谈举止之间,无不透露着当家人的气势,让那些叔伯辈的卓家人也都聚起精神,面色肃整地听着他发号施令。
交待完毕,卓天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看一眼正襟危坐的所有卓家人,这才状似随意地道:“这次堂会,我还有一个事情要宣布,我决定将卓家账务交给沈青岚沈公子。”他一指桌上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账册,“以后这些账目,就请各位都交给他,由他来汇总核查。散会吧。”
一时间正厅内寂静无声。
包括沈青岚在内,所有人都惊异无比。这么重大的事情,卓天屹竟然一笔带过,轻松容易地好像只是说一件偶尔想起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管家,晚膳时间到了吧?”卓天屹放下茶杯,问守在一边的卓世安。卓世安一愣神,道了声“是”。
卓天屹点头,“那就请各位叔伯兄弟到膳房用饭。今日我乏了,就不奉陪了,你代我招待一下。”
卓世安低头应了一声。
卓天屹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过沈青岚的手,率先走出正厅。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卓天屹虎步龙行,脚下生风。沈青岚跟在后面,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到了东厢,走进院门的时候,沈青岚听到卓天屹在吩咐守在门口的仆人,“今日来访一概不见,有人来找的话,就说我跟公子已经歇了。”
那仆人连声应下。
进了房,东厢专厨做的晚膳已经备好。吃饭的时候,卓天屹跟平时一样,对着沈青岚不是劝菜就是劝饭。沈青岚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想想自己也真是多事,这本来就是他的事,他又何苦替他忧心?
这样一想,原本心存的疑问就像落在水面的柳絮,翻了两翻,最终沉了下去。
吃过晚膳,卓天屹就进了内室洗浴。等沈青岚拾掇完自己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卓天屹已经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靠在床头上看一份似乎是图纸的东西了。
见沈青岚从屏风后出来,卓天屹拍拍身边的位置,笑道:“上来,看看这个。”此时已经入夏,卓天屹身上衣衫甚是轻薄,衣带松散,下身仅着一条亵裤,也不盖被子,两条长腿闲适地伸在床上。
沈青岚用一条干布巾擦着刚洗过的湿发,看了他身上一眼,低了眼神,“头发还没干,”走到床边,边擦头发边道:“什么东西?”
这二十多天里,两人之间的话题多半在里里外外的事务上,沈青岚对着行事果断严格,雷厉风行的卓天屹,倒是做不到像平日里那样疏远,有时候甚至称得上配合。
“府第建造时工匠绘的营造图。”卓天屹往床里挪了挪,空出床边的位置来,示意沈青岚坐下,“前厅我的书房两边还有几间花厅,我打算收拾一间出来做你的书房,你看看这图,自己选一间吧。”
沈青岚没想到卓天屹会如此大动干戈,停了手中的活,将半干的头发放到脑后,“不用了吧,那些账册,我带回来看就行,不必麻烦了。”说着就想走开。
卓天屹眼疾手快地伸手臂当腰一揽,沈青岚往后跌坐在床边他空出来的地方,靠到他怀里。
夏日衣料轻薄,沈青岚身体难以避免地紧张起来,身下他坐过的地方还有些尚存的余温,隔着裤子透过来。
“不麻烦,我已经跟管家说过了,明日就找工匠来整修。你只要选一间就行。”卓天屹的手还在他腰上,目光却像无知无觉一般看着图纸,“你看我书房西面这间怎么样?”
沈青岚叹出口气,伸手去拨卓天屹的手臂,“真不用了,我带回来看就行,你放手。”
卓天屹侧脸看着他,收紧手臂,“那怎么行?这可是整个卓家的公帐,带回来私房做,怕是有人要说闲话。”沈青岚垂在肩上的发丝带着皂角的清香,卓天屹趁机低头闻了一下。
“你也怕人说闲话?”沈青岚回头,忍不住道:“怕人说闲话你还一意孤行,非要把账务交给我这个外人?还连商量的机会都不给你那些叔伯兄弟。”
卓天屹笑出声来,“这口气我听着怎么这么怪,前半句你自称‘外人’,后半句又像是在为他们说话。你自己说,你到底是外人,还是内人?”
这话说得暧昧之极,还带着戏谑,甚至调笑的意味,脸又凑得极近,沈青岚能感觉到他的说话间喷出的热气播撒在耳边的感觉。
他难受起来,用力拨开卓天屹的手臂,起身离开床沿,停了停,又转回身,微皱眉头道:“卓天屹,这么大的事,你真的不用跟你家人商量一下吗?”
“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卓天屹收回被他拨开的手,枕到脑后,“做得成的事情,根本用不着商量,做不成的事情,商量到天亮也还是做不成。所以,我做事,从来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