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庞不器拖着阴雨不适的身子,走进大理寺衙门,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丑,今天,他看见正殿上的那些汉白玉柱子,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这顶乌纱压得他抬不起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入大殿,仿佛受审的犯人一般。
大理寺卿吴运先携几位少卿迎出来,一句话将庞不器惊醒。
“庞大学士,请上座。”
“唔。”
庞不器才发现已然置身刑审室中,刑具架上摆着各种造型恐怖的刑具,两旁屹立着张牙舞爪的修罗铜像,叫人不寒而栗。
吴运先道:“带罪人徐泛舟!”
庞不器的身体猛然一抖。
叮当的铁镣声由远及近,两个狱卒一前一后,将徐泛舟带入刑审室。庞不器惊望着徐泛舟,见他一身干净素雅的衣褂,昂扬阔步,神态自若。
“罪人徐泛舟,见到主审官为何不跪?”吴运先厉声道。
吴运先是南方人,说话声音有点侉,不论怎么都严肃不起来似的,少卿们都习惯了,旁边的两位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不时扯嘴角。庞不器双睛定在徐泛舟脸上,却发现自从进来后,徐泛舟根本没看过他一眼。庞不器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脸长得这么难看,甚至叫人看了恶心。
“让他站着好了。”庞不器颤声道。
两名佥都御史都是铁杆的蓬党,互相看了看,强压不满。
庞不器的声音颤抖连自己都能听得出来。
徐泛舟背着手,侧立在庞不器面前:“恭喜庞大学士,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内阁了。”
过了半天,庞不器才反应过来,徐泛舟是在跟自己说话。
庞不器清清嗓子,道:“废话少说!”
吴运先低声道:“庞大人,要不,开始审?”
“喔,好。”
“升堂。”
“威武——”
庞不器把心一横,敲了一下惊堂木,道:“罪人徐泛舟,你你你可知罪么……”
徐泛舟桀骜地笑了笑:“你发什么抖,别忘了自己是主审官。”
“所答非所问,给我打!”
“咳咳。”吴运先在庞不器耳边低声道:“庞大人,这个理由不成立,打不得。”
庞不器恼羞成怒道:“你是主审官我是主审官?”
“是是,下官多嘴。但不知,怎么打?”
庞不器想了想:“掌嘴!”
坐在一边的少卿们都憋着笑。
“掌嘴!”吴运先抽出一支令,扔地上了。
行刑官将徐泛舟绑在刑架上。徐泛舟咬咬牙槽骨,扫了眼庞不器。
43、一品
行刑官一巴掌抽偏徐泛舟的脸,他抬起头,见庞不器咬着嘴唇,目光躲避。
惊堂木一响,庞不器道:“快招!六万两白银是不是你搜刮民财而得?”
徐泛舟道:“没错。”
庞不器抽抽嘴角:“这就招了……”
吴运先吃了一惊,纠结地看着徐泛舟,故作厉色道:“罪人徐泛舟,你可知道,贪污六万两赃银已经够杀头的罪了?”
“多谢吴大人提醒,我知道。”
“可是……”
“我利用公权聚敛钱财,就是为了给那名女子赎身。因为我喜欢她。”
庞不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五指攥了起来。
吴运先连叹气带摇头。
庞不器抽出一支令,丢在地上:“掌嘴二十!”
吴运先连忙制止:“庞大人,犯人已经认罪招供,不能再行刑了。”
“你是不是想包庇他?”
吴运先瞠目结舌。
徐泛舟挑目看着庞不器,轻蔑一笑:“哼哼,连刑审制度都不懂,居然能进内阁。”
庞不器咬咬牙根:“打!”
行刑官开始打,二十个巴掌打完,徐泛舟吐血了。
庞不器有点傻,见徐泛舟慢慢抬起头,脸颊红肿,眼角有些晶亮:“我死了以后,你可以安心做你的内阁大学士了……”
庞不器眼眶发红,大声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死的!”
徐泛舟道:“可笑,你当国家的王法是什么。”
庞不器道:“本官觉得罪人招供不实,此案一定另有隐情,改日再审!”
“这……”吴运先看看左右两位佥都御史。
庞不器对左右佥都御史道:“不劳二位,本官自会向太师禀告的。”
两位佥都御史拱手道:“有劳庞大人。”
刑审完毕,众人散去。两个佥都御史急着跑到太师府禀告此事。庞不器知道他们一定会去,而且一定比自己去得快,所以自己就不必去了。
回衙门的途中,远远看到了邢德感的马车。庞不器命御者追上去。
二车并驾,庞不器挑开车帘:“邢大人这是上哪去?”
邢德感挑开车帘,看了看他,半晌没说话。
“老邢!是我啊!”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庞不器愣住。
邢德感撂下车帘。
庞不器叫御者跟在邢德感的车后面。邢德感去了刑部衙门。庞不器也跟着来到了刑部衙门。刑部侍郎王衍以为他们俩是一道来的。
邢德感挑开车帘,问王衍:“习大人在么?”
“在。”
邢德感下车。庞不器亦下车。
邢德感没理他,直接进去。庞不器跟屁虫似的进去。
习霆仁迎出来:“庞大人,邢大人,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邢德感拱手:“我是来向习大人请教有关徐泛舟一案的。”
习霆仁怔了怔:“噢,好好,二位快里面请。”
三人入座,倒茶,静默了一会儿。
习霆仁道:“二位大人想问什么?”
邢德感放下茶盅,道:“那名女子是习大人亲自审的?”
“正是。”
“她都招了些什么?”
习霆仁蹙了蹙眉,压低声音道:“她说她是前任南雍祭酒胡万海之女,名叫胡清如。”
邢德感一惊:“当真?”
习霆仁摇了摇头:“胡万海一案是五年前的事了,胡家人死的死卖的卖,她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五年前,胡清如年方十五,生得如花似玉,一日她溜出去玩,竟被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调戏,她回家哭诉,被胡万海痛骂。不成想,几日后,丑男上门求亲,胡万海以女儿和陈家已定了娃娃亲为由拒绝丑男。这个丑男是一个当朝大恶的侄子。丑男怀恨在心,把陈家公子迫害致死,又在当朝大恶面前告状,当朝大恶将胡万海陷害入狱,后将胡清如卖入女支院。”
邢德感眉心凝成疙瘩:“想不到案中有案。”
庞不器装作毫不知情,埋头喝茶。
习霆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庞大人,我讲的对不对啊?”
庞不器手一抖,茶盖儿磕出声:“习大人说科儿的本事儿又精进不少。”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三人相视大笑,笑着笑着,却都忽然收住声。
“我想见见胡清如。”
习霆仁眉心一皱,认真地看着邢德感:“邢大人,这个真不行。”
从刑部衙门一出来,庞不器追着邢德感,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不走,邢德感道:“下去。”
“老邢……”
“别那么叫我。”
庞不器抓住邢德感的袖子,表情极其幽怨。邢德感抖掉他的手。庞不器再抓住,邢德感再抖掉,庞不器又抓住,邢德感又抖掉。
“老邢……”
“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庞不器瞪大眼睛:“绝交?”
“绝交。”
“好!”
庞不器一头蹿出马车。
邢德感咬咬牙,吩咐御者“走”。
谁道庞不器仰面朝天躺在大道上,挡在邢德感的马车前面。
邢德感瞳仁一缩:“你这是做什么?”
“除非你从我身上轧过去。”
邢德感运气,刷拉一声撂下车帘,坐在里面没动静,过了一会儿,见前面青纱帘子掀开,邢德感下了马车。
“我真没想到,你会踩着徐大人的肩膀往上爬!”
庞不器委屈地说:“我、我若是有意的,天打五雷轰!”
“那你还下得去狠心审他?”
“我不审他,他死得快点。”
邢德感赶紧蹲下去扶他:“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太潮湿。”
庞不器打拖儿不肯:“你刚才不是说绝交么?”
“别矫情了,都什么时候了。”
庞不器乖乖站起来,撇撇嘴。
邢德感替他掸身上的泥:“唉,除了翻案,就没别的办法么?”
“有。杀了蓬太师。”
44、钻磨
邢德感怔了怔:“别胡扯。”
“最后一招,大不了我和老贼同归于尽。”
“不行!绝对不行!”
庞不器看他急得那样儿,嘴角勾了勾:“啧啧啧……邢大人这么稀罕我呢。”然后拉长音调说:“邢大人,你就承认了吧,都这么些年了,连太和殿前面的铜狮子都看出来了。”
邢德感瞪他一眼,脸颊有点发热:“你个骚猴,看出来什么了!”
“哼哼……”庞不器得意地竖起三根手指:“就连徐泛舟我也只用了三个月。”
“不懂你在说什么。”
邢德感坐上马车,走了。庞不器扁扁嘴,没趣地上了自己的马车,追去。
傍晚,庞不器酒足饭饱,从邢德感家回来。家丁提着灯笼在庞府门口走绺儿。庞不器醉醺醺下马车。
家丁跑来禀报:“大人!太师府来人了!”
庞不器一挥胳膊:“去去去,什么太极图不太极图的。”说着歪歪斜斜走进大门。
家丁追着他着急地喊:“大人,大人,大……”
庞不器忽然转过身来:“招魂儿呢?我又没死!”
“大人,是太师府!太,师,府!”
庞不器眨眨眼,酒劲儿冲上来,哗啦啦吐了一地。
家丁撑住他,对太师府的府吏哀求道:“您瞅瞅,我们家大人醉成这个样子,能不能改日再去?”
太师府的府吏道:“太师等着呢,死人也得抬去。”
庞不器被抬上轿子,送到了太师府。
蓬太师压着怒火左等右等,终于把庞不器给等来了。庞不器耍起了酒疯,几个人抬他都抬不进房,手爪子死死把着门框,不肯松开。
蓬太师耐着性子,坐等,命众奚童一起去掰他的手指,不想庞不器破口大骂:“蓬老贼!我擦你娘的,一身臭气,离小爷远点!”
蓬太师眯起眼睛。
庞不器血贯瞳仁,再大的手劲儿架不住众人掰,手指甲抠出血,最后还是被强行抓进去。蓬太师示意,众人退下。
“小螃蟹儿,身子可养好了?”
“啐!臭不要脸!”
蓬太师一愣,慢慢抬起手,抹掉脸上的唾沫。
“来人!给庞大人醒醒酒。”
庞不器闭着眼瘫在地上,暗咬牙骨。
不多时,下人抬进来一桶凉水。庞不器体性寒,冬天里穿得像个蝈蝈还喊冷,一屋子人中,穿得最厚的那个人肯定是他,三伏天盖棉被,身体一点火力都没有。下人将一大桶凉水浇在庞不器脑袋上,一脸红酲霎时白得发青,冻得直打牙。
这时蓬太师在头顶说话:“庞大人可醒了?”
庞不器抖得像风雨中的树叶:“我呸!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之徒!”
蓬太师击掌三声,进来两名壮汉。
“给他松松菊花。”
庞不器咽了咽唾沫。蓬太师斜倚在红木矮榻上,撑着手肘,观看。两名壮汉上去将庞不器的衣裳扒掉,庞不器闭着眼,嘴里骂骂咧咧,脱到最后一件亵衣,他的手爪子紧紧抓住,抵死不从。
蓬太师笑道:“小螃蟹儿,配合一下就不会很痛。”
“擦你爹!”
蓬太师捋着须髯仰面大笑。
“小螃蟹儿,你真有趣,老夫就是喜欢你!”
两人撕开庞不器的亵衣,一人将庞不器的上半身扼住,另一人将他纤细的双腿抬高,分开。庞不器的眼泪哗地流出来。
“擦你爷爷!”
庞不器痛叫一声,蓬太师聚精会神观看,不由得攥了攥腰里的物件。
此后,庞不器连着好几天没上朝,据说又是旧疾复发,邢德感和王村芦结伴来探望,这回还真不是装病,庞不器整个人瘦了一圈,仲夏天气,捂着大棉被在床上发汗。
家丁将两位大人让进宾厅,说庞不器吃了药刚睡下。
邢德感到厨房转了一圈,汤药还在火上煎着,家里不趁别的,大大小小的药罐子摆成一大溜,是药三分毒,治这样损那样,就好比拆东墙补西墙。邢德感深深叹了口气。
庞不器醒了,王村芦陪着他说话,说到为徐泛舟翻案,一向足智多谋的王村芦也是一筹莫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蓬荀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徐泛舟倒是明智得很,还没开始审就认罪了。疑点在于,徐泛舟是朝野上下所标榜的贤圣,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对于诸事严谨的他而言,这个疏漏不免愚蠢。
邢德感进屋时,庞不器正跟王村芦叙述在刑部尚书习霆仁那里听来的案情。
王村芦愣了一下。
庞不器问:“王大人怎么了?”
王村芦道:“前儿我也去过刑部,习大人也说了这个。”
邢德感和庞不器互相看了看。
庞不器道:“那个‘当朝大恶’就是蓬太师,我和徐泛舟一起查的这个案子,习大人和胡清如说的一致,当日胡清如叙述此案时,声泪俱下,不像在撒谎。”
邢德感摇摇头:“如今,胡万海和陈少游都死了,胡清如口说无凭,能奈他何?”
庞不器叹气:“是啊。就算有确凿证据都奈何不了他,更何况毫无证据。”
王村芦摇了摇头:“未必。”
“王大人,此话怎讲?”
“我在想,习大人为何对每一个去刑部问这个案子的人都讲这个?”
庞不器与邢德感互视:“为何?”
王村芦道:“习大人应该是有用意的。”
“他有什么用意?”
接着,王村芦讲了一则寓言:有一个人来说街上有老虎,你不信;有两个人来说街上有老虎,你疑惑;有三个人来说街上有老虎,你将信;乃至人人皆说街上有老虎,你深信不疑。
庞不器不耐烦道:“王大人说科儿都是文绉绉的。”
邢德感拍拍他:“我懂了。王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大家都这么说,皇上没准就信了。”
王村芦道:“习大人应该就是这个用意。”
庞不器道:“写奏本,把实情禀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