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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不器——by何谓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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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不器在龙书案底下三分钱买个二胡,要腔没腔要调没调:“微臣……尊旨……”说完,彻底扒蛋。

皇上看了看他:“徐大人是朕的钦差,还有王大人、邢大人和洛大人,你们一道去罢。”

“皇上圣裁……”

庞不器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拖着千斤重的身子,爬出御书房。

6、荒郊

庞不器料定徐泛舟把自己愿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了皇上,所以皇上才单单把自己降为浙江总兵,而其他人都是钦差大臣。还有,徐泛舟那日根本不是探病来了,而是替皇上做思想工作来了,从一开始就是黄鼠狼同鸡攀亲家,没安好心。

不久文渊阁拟了圣旨,皇上叩了戳子,徐泛舟等几位钦差,送庞不器去钱塘走马上任。

庞府,后花园。繁花也解愁,点点飘红玉。

花瓣铺满地,一个有些体不胜衣的人,独自坐在鲤鱼池边,扇子坠叼在嘴里,发呆。

老家丁进来通禀,见那人脸上挂扇子。

“大人,吏部的四位侍郎,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许久,才听见那人郁郁寡欢道:“说我困了。”

老家丁出去了。

庞不器抓了把桃仁,一颗一颗打在水面:“天若有情天亦老。皇上若有情就不是皇上了。”

因为皇上要微服南巡,打前站这几个人要大张旗鼓,转移注意力。于是庞不器又一次成了举国上下议论的焦点,大抵说他是被徐泛舟参劾下来的,而徐泛舟又是百姓眼中的圣人,庞不器自然而然充当落水狗,这是百姓的想法。同僚们还是很同情他的。

南下途中,官家役栈甚多。徐泛舟、王村芦和邢德感三人骑马,庞不器和洛昂坐车。有时骑马的也来坐车。

邢德感对庞不器道:“骑骑马、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庞不器看着窗外道:“都说南方人不善骑马,徐大人马骑得比谁都好,从后面看倒像个将军,啧啧啧。”说着,摇摇头,甩了甩扇子:“可惜脸太白,从前面看就像踩高跷的了。”

邢德感和洛昂对眼。

中午,到了一家官邸客栈,为首的九品官员领着一干人等出郭迎接,说午饭早已备下,只等几位钦差大人和总兵大人到来。

徐泛舟等下马,庞不器等下车,举目看去,周围杂木野草七歪八倒,蛐蛐蟾蜍随处可闻,远处黑山叠嶂,土路扬尘,真是到了荒郊野外。

庞不器打记事以来没出过京城,这回算见识了,荒山野岭,满目潸然,再叹天子无情。

九品芝麻官只知道穿黄马褂的是钦差,不认得哪个是总兵。庞不器拎着袍角踮着脚尖,跟在众人身后,喝凉水吃生姜,很不是滋味。

几个人围坐在大炕上,午饭全是农家菜,东西好,味道鲜,可庞不器赶了一顿饭的苍蝇。邢德感剥几颗蒜瓣给他:“蒜解百毒,吃两瓣吧。”

庞不器捏着鼻子:“邢大人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邢德感赶紧捂嘴,转过去倒茶漱口。

洛昂摇了摇扇子,道:“这地方当个小官,一年到头无非是安排几顿饭罢了,天高皇帝远,逍遥自在。”

庞不器道:“跟你换,你干不干?”

洛昂道:“我受不了。”

“那不得了。”

洛昂道:“我不是受不了官小,而是受不了憋闷,这地方就一样不好,太闭塞。”

徐泛舟道:“闭塞也有闭塞的好。我倒想当个隐士。”

王村芦道:“徐大人居然想当隐士?这个想法有多久了?”

“从小就有。”徐泛舟瞟了眼庞不器。庞不器正在拧着鼻子咬蒜,万般痛苦。

王村芦点点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元亮的诗自成一家,那是真有境界啊。”

“隐士都是性情中人,其实我们这些人里,最适合当隐士的就是庞大人。”

庞不器抬眼看徐泛舟,白他一眼,扔了蒜瓣,摇扇子:“我这个人只适合住在皇城根儿,平生最嫌恶的就是乡土气,吃糙粮还不如叫我饿死,瞧这苍蝇,成群结队的,啧啧啧……”

洛昂道:“庞大人为什么要嫌恶乡土气?乡土气有什么不好,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不是挺惬意么?”

庞不器摇摇扇子:“我只喜欢李太白的诗,飘逸、脱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说完,看看窗外的玉米秸,再叹。

洛昂道:“我还是喜欢苏东坡,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起码不粉饰。”

庞不器道:“李白的诗怎么能叫粉饰,那叫浪漫,是吧邢大人?”

邢德感捂着嘴点头:“是啊是啊,庞大人喜欢浪漫,挺好挺好……”

徐泛舟笑着摇了摇头,不予理会。

饭后稍作休息,继续赶路。庞不器撩开车帘,看着穿鹌鹑补服的九品小芝麻,领着那群粗实杂役,撅着屁股跪在役栈门前。

王村芦打马走在车窗外,笑道:“他们心里不定怎么骂咱们呢。”

庞不器一笑:“管他呢。咱们看他们,三两铁打把刀,他们看咱们,空心萝卜绣花袍。各有各的盘算,这很正常。”

这时洛昂笑道:“总之,乌龟请客,净是王八。”

庞不器和王村芦互相看了看,两相无语。

傍晚投役栈。坐车的比骑马的还累,庞不器喊累,洛昂也喊累。

邢德感道:“要不,明日你们骑马,我和王大人坐车。”

庞不器道:“早说,路上买个草帽戴。”

洛昂道:“我旧疾复发了,不能骑马。”

邢德感道:“那你和王大人坐车。我和庞大人、徐大人骑马。”

庞不器看看徐泛舟,徐泛舟和王村芦在下棋。

役馆的小吏哆嗦着进来,跪在徐泛舟面前:“钦,钦差大人……”

徐泛舟落下一子:“讲。”

小吏倒了口气儿:“小役之中有两名歌伎,钦差大人若嫌小役憋闷,可叫她们来给大人们献上一曲。”

徐泛舟道:“不必了。”

话音未落,听见庞不器道:“等等。正闷得慌呢,我要听曲。”

徐泛舟道:“临行时皇上特意嘱咐,路上禁忌酒色。”

庞不器道:“徐大人多虑了,听曲和酒色有何干系?把她们带上来。”

徐泛舟欲言又止。

小吏见徐泛舟不乐意,忙道:“不如请听曲的大人们移驾到西厢房,看别扰了钦差大人的棋局。”

庞不器点点头:“也好。老邢。走!”

邢德感支吾着跟他去了。

徐泛舟和王村芦继续下棋。

洛昂没动,接着观棋。

庞不器又回来,门帘子撩开一个小缝,对里面悄声说:“钦差大人只管告诉皇上去。”

7、拖勾

蔷薇露,荷叶雨,菊花霜冷香庭户。

眉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时辜负。

看两名歌伎浅白深红,双鬟垂落削肩,月牙弯弯,嗓音细细。庞不器轻摇小扇笑意嫣然,以茶代酒,一时忘情,值当身在帝都。邢德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擦冷汗。

庞不器不经意回头看他,瞳仁一聚:“邢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邢德感脸色煞白:“庞大人,咱回去吧。”

庞不器问:“这曲儿不好听么?”

“好听是好听,触怒了天颜可就麻烦了……”

庞不器冷笑:“不就是听个曲么,怎么就触怒天颜了?再说,这天高皇帝远的,皇上上哪知道去?除非,有桑雍告密,甚或添枝加叶,大不了本官就在钱塘老家归隐了。”庞不器笑笑地摇着扇子,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邢德感只剩了叹气。

翌日,庞不器改骑马,王村芦改坐车。经过一个小县城,街上熙熙攘攘,车轮声、叫卖声交织一片。庞不器高坐马上,比大姑娘还好看,引来路人无数。

徐泛舟策马与之并行:“庞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委实香甜。多谢钦差大人关心。”

徐泛舟道:“庞大人这些日子好像对徐某有些误会。”

“不敢。下官不过是个四品小吏,怎么敢误会一品钦差大人。”

小镇青石铺路,楼阁典丽,堤岸杨柳依偎,芳草没蹄。

两人按辔徐行,马上的人,一个清俊,一个妩媚,一个端肃,一个恣意,却都是一等的品貌,绝世的姿容。几个女子向他们含羞笑抛鲜花。

庞不器抖落袖子上的花瓣,道:“徐大人招来这么多女子的示爱,偏要跟下官走在一处,还怕人家不误会么。”

徐泛舟微笑:“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抛给你的。”

“下官这个长相只能招人嫌忌罢了,怎么敢跟徐大人相提并论呢。”

徐泛舟道:“要我看,这些花都是抛给你的。”

庞不器瞟他一眼,嘴角勾起:“可惜,我这辈子并不想成亲。”

徐泛舟笑着说:“庞大人想出家当和尚?”

“和尚我可当不了。”庞不器扭头朝人从中抛个媚眼儿,立时倾倒一片。

徐泛舟问:“那当如何?”

庞不器空心谷子头高昂:“我要一辈子及时行乐、游戏人间!”

徐泛舟的马慢下来,又打马赶上去:“庞大人才二十几岁,殊不知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

庞不器朝他眨眨眼:“变来变去,不出大格,我也就是这块料了。”

“最近庞大人说话的调调总是这么悲壮,皇上只不过降了你的级,不是照样把你带在身边么。”

“那是。没有我,皇上的乐由子就少了很多。”庞不器在马上噶悠两下,差点重心失衡,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道:“不过,皇上身边有的是奇人,少了个庞不器,还会有牛不器,马不器,羊不器。”

徐泛舟看着他,笑着摇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庞大人何必如此忧伤,这次南巡之后,皇上会让你进内阁的。”

庞不器一不小心从马上栽下去了。

其他几位大人,从后面都看见了。庞不器栽的姿势那叫一个优美。倘若不是马儿走得慢,小命就呜呼了。邢德感、王村芦和洛昂赶上来时,庞不器已在徐泛舟怀里。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几位大人千呼万唤,终于,庞不器睁开眼睛看了看大家,又昏过去了,是乐昏的。

在小镇上请了个大夫。庞不器并无大碍,只是一直愣神儿。徐泛舟问大夫,是不是把脑袋摔坏了。大夫见状也犯疑,只说未见头部有伤。吃过晚饭后,庞不器终于醒过神来。

晚上只能住在小镇上,找了一圈,全镇只有一条街,街上只有一家客栈。

掌柜的说:“本店只剩三间空房了。”

掰着手指算了算,五个人,三间房,随从还没地方住。也得住。最后掌柜把柴房腾出来给随从住。三间空房,五位大人,看怎么将就吧。

徐泛舟看了看庞不器,庞不器看了看徐泛舟。

王村芦道:“既是如此,无非是徐大人住一间,其余的两人住一间,罢了。”

大家均点头称是。

庞不器拉拉邢德感的袖子:“老邢,我跟你。”

邢德感一口茶喝喷:“好……好……”

徐泛舟瞥了他们一眼,负手而去。

到屋里,邢德感投了条热毛巾,递给庞不器:“擦擦脸罢。”

庞不器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瞧着一个方向笑。

邢德感在那个方向挥了挥五指,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庞大人,庞大人?”

庞不器没反应,毛巾在脸上擦了好几遍,还在笑。

邢德感跑到徐泛舟房里:“徐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庞大人又开始愣神儿了。”

徐泛舟正在看书,毫无情绪地翻了两页,推到一边:“不要管他。”

邢德感打死也不明白。

徐泛舟看了看他,道:“你叫他过来一下。”

邢德感连忙去叫,不多时,庞不器溜溜达达地来了,亵服外套了一件开襟褂子,头发松散,倚在门框上,二溜子打鼓,双臂交叉:“徐大人叫下官何事?”

“行程顺延一天,各府衙官役都要通告一声,你做过吏部尚书,拟个文书,我加官印。”

庞不器道:“下官在吏部纯属吃干饭的,不晓得通关文书怎么拟。”

徐泛舟冷冷道:“此事因你而起。”

庞不器立刻作小媳妇儿状:“钦差大人息怒,下官这就回去拟,就算一夜不睡也要把文书拟出来,不过,若是拟出了笑话,别怪下官官太小,概不负责。”

徐泛舟瞪他一眼:“不必了,我拟吧。”

庞不器捂着嘴打个哈欠:“这可是徐大人自个儿说的,那,下官先去睡了。”说着懒洋洋地去了。

徐泛舟道:“小人得志。”

8、白送

庞不器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这么说,徐大人是君子得志喽?”

徐泛舟冷“哼”一声。

庞不器见徐泛舟牙根儿紧咬,目光盯着一处。

“哟……原来徐大人今儿辣椒吃多了,要拿下官来撤火,早说呀,下官不走便是。”

徐泛舟捉了他的手腕,把他扯进屋里,低声道:“你若想进内阁,得由本官举荐,别得意太早。”

庞不器媚笑,一条胳膊勾住徐泛舟的脖颈:“可是,下官天生就没城府,心里有事憋不住。”

徐泛舟立刻推开他:“庞大人,请自重。”

庞不器轻轻一笑:“徐大人是嫌弃下官?”

徐泛舟欲言又止。

庞不器整了整衣服:“既然徐大人没兴趣,下官告退。”说罢,扬长而去。

邢德感正铺被褥,见庞不器精神正常地回来了,大为不解,问他:“徐大人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

庞不器哈欠连天地张倒在床上:“他说要向皇上保举我进内阁。”

“啊?”邢德感掉了手里的枕头。

“条件是要我和他睡一宿。”

邢德感猫腰捡枕头,却捡起一只鞋。

庞不器勾了他一眼,翻过身去:“我没干。”

“哦……”邢德感扔了鞋,又捡起枕头。

次日,启程,庞不器改坐车。此后,只要徐泛舟骑马,庞不器保准坐车,徐泛舟坐车,庞不器保准骑马,一路无话。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好不容易到了钱塘。府县大大小小的官吏于护城河外列队欢迎。徐泛舟身着御赐皇马褂,高坐马上,夹道官吏叩拜一通。总兵府门前,徐泛舟宣读圣旨,庞不器领旨谢恩。之后,浙江知府刘裕大摆筵宴三日,让新老官吏们欢聚,认识认识,唠扯唠扯。

钱塘县原班官吏见了庞不器,皆称这个总兵太年轻、太儒雅。知府刘裕最会调侃,给庞不器取了个绰号,叫赛公瑾。庞不器乐得跟什么似的,飘了好几天,终于意识到周瑜气量狭小且命短,此后,谁跟他提这茬儿,他跟谁翻眼珠子,当真气量不大。

刘裕年过花甲,先皇的圣驾都接过,怎么会在乎一个谪贬下来的黄牙乳子,却不知庞不器是御驾的先行官,若要知道,非悔烂肠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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