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水他根本不可能长大!你能照顾他十年百年,能照顾他千万年吗?他不肯自己长大,不如给他找个愿意一直宠着他的,或者足够狠心要逼着他长大的。不知道周谦之这个痴情人究竟会选择哪一种?”
四郎反驳道:“周谦之不就是梁利?你不是打算把它重新镇压起来吗?小水跟着他有什么未来可言?”
二哥却不这么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杜宇和梁利的恩怨,即使是小水也不能逃避,因为巫人根本没有所谓的转世重生一说。小水就是杜宇,梁利和他的事情是他必须解开的心结。你可以宠溺他一时,怎知他日后记起来不会后悔?”
四郎知道,自己和二哥最大的分歧就在于他认为小水和杜宇不是同一个生灵,可是二哥却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
想到这段对话,四郎心情更加不好。他心情不好并不会胡乱发火,只是一个人闷着头做菜。
四郎把石花菜拿出来洗净,用米泔将其泡软,用个簸箩盛放好后,端到日头下晒。晒干的石花菜才好捣烂入锅煮化成胶质。
太阳明晃晃的照的人昏昏欲睡,加上昨晚睡得不好,忙完店里的这一摊子杂七杂八的事情后,四郎便有些犯困。
大槐树下被华阳安了一架竹床。树荫处十分阴凉,一丝丝小风从天井处吹过来,四郎忽然困得不行,梦游般走过去,径直躺在凉沁沁的竹席上。
透过树荫看着头顶的天空,太阳好像是一朵金子做成的花。风一来,树叶的颜色便深深浅浅的变换,太阳光线织成的花朵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叫人沉醉的虚幻之美。
看了一阵,四郎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恶烦渐渐消散开去,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参同契里的句子。一行行,用浓郁的墨色写就……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然而,生在这万丈红尘中,谁又能没有些烦扰呢?不过修得是心境罢了。
小男孩送的蚕茧还等着胡恪回来料理呢。小水……唉,难道这些小就真的要嫁出去吗……
正在胡思乱想到恍恍惚惚的时候,四郎忽然听到有味斋紧闭的后门外传来小爪子一声声挠门的动静。
有孩子幼嫩的嗓音在门外一个劲喊:“阿爹,小水打不开门了。阿爹,快开门,5555,小水要回家。”说道最后,娇嫩的小嗓门里便带上了委委屈屈的哭腔。
四郎猛地翻身坐起来,揭开身上盖着的毯子,顾不上穿鞋,跳下床就往外跑。
吱呀一声,后门发出叫人牙酸的奇怪动静,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开过的门轴一样。
四郎开门一看,顿时傻了眼:自己面前并不是临水的青石板台阶,反而是一个奇怪的房间!
房间非常豪华,但是却安静的像个坟墓,连进入这里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在这一片寂静中,某种沙沙的响动便显得万分突兀。响动是从房间正中传来的,因为太安静,给人一种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声音的错觉。
房间中心矗立着一株隐隐泛出青铜色泽的巨大桑木,一群极美丽的女孩儿侍立在树旁。
准确来说,是侍立在桑树上趴着的一条雪白雪白的蚕宝宝周围。
四郎虽然不怕虫子,但是也绝对没有喜欢虫子的古怪爱好,但是他一见到这条巨型蚕宝宝,也得打心眼里承认这虫子实在长得有几分可爱——这条蚕有婴儿手臂那么长,体型圆胖,脑袋不仅圆,而且特别大,两只眼睛也是又大又圆。
长得古怪里带着点可爱的蚕宝宝本来低着头在啃树叶,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在旁边,拿着一个鹅毛轻轻拂动他的身体。另外两个女孩儿跪在地上,从一个玉盆里蘸水,一点点擦拭着那株桑树,务必保证桑树上每一片树叶都闪闪发亮。
四郎看的直咂舌,这哪里是一条虫子啊?这简直是虫大爷!
更奇怪的是,这些绝色侍女似乎都看不到突兀出现在房间里的四郎。只有那条待遇比人还好的蚕宝宝,一见四郎进来,立马抬起头,睁大眼睛朝四郎这边看过来。那双圆眼睛里满是期待和渴望。
四郎揉了揉眼睛,他刚才居然从一条虫子的脸上看、到、了、期、待!
然而,围在虫子四周的侍女们一见自己精心侍候的小祖宗居然不吃东西了,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纷纷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有的女孩子磕头磕得血流如注。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或者哭泣。
四郎这些年经过的事情也不少,对任何诡异的场景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一刻依然觉察出一种违和感——最怪异的事情不是侍女,也不是待遇极高的虫大爷,而是自己明明听到了小水的声音,怎么开门后会来到这样一个奇怪的房间里呢?
对了!小水。
四郎可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他再次瞅了瞅那只奇怪的虫子,最后终于还是没有上前,反而转身出去了。
他刚刚到门边,就听到背后的侍女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呼。四郎急忙转头一看,原来是那只巨大的蚕开始吐丝结茧了。
说起来吐丝结茧不是蚕的本能吗?这么这只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一边吐丝一边好像在流眼泪?
四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运足目力一看:没错,的确是在啪嗒啪嗒流眼泪。
四郎简直被这只神奇的蚕惊呆了,不知为啥想起了老蚕农给他讲的那个故事。被女婿抢走心肝宝贝的可怜岳父什么的,才不会有代入感呢!四郎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但是心里却暗暗想,不知道小水是不是和故事里的蚕宝宝一样思念他呢?
于是他悄悄走进那只蚕,侍女们对他视而不见,都围着蚕宝宝团团转。那只蚕似有所感,微微昂起了头。四郎伸手摸摸它的小身子,有些疑惑的轻声问:“你是小水吗?”
蚕宝宝在四郎手里蹭了蹭,继续努力的吐丝结茧。
四郎心里暗想:难道还真是小水?他……怎么会变成一只蚕?对了,事情最开始的时候,似乎就是吴娘子在家里养金蚕蛊,周谦之利用艾发才和宋正明的贪婪之心,偷了一只金蚕,然后在白家养金蚕!
当时他就很奇怪,周公子如果真是梁利,只是为了几个钱财,根本不必这样折腾,莫非……莫非真是为了小水?
四郎心里忽然涌起了破茧成蝶四个字。对了,小水目前的状态,不论心灵还是身体,不就是一只幼蚕吗?也许他和陶二都想错了,小水之所以会丧失记忆和力量,根本是复活过程还没有进行完毕!
而周谦之想必一直在白家,用下人的性命豢养金蚕蛊。前面二哥给他讲过,金蚕对于蚕族人而言,并不是害人之物,反而因为具有强大生命力而被膜拜,是蚕族人的信仰。
梁利大约是用了什么巫族的秘法,金蚕就是复活杜宇的道具,怪不得当初会莫名其妙指点艾发才偷走吴娘子炼制出来的金蚕蛊了。
那么,这些女孩儿莫非都是金蚕鬼?而自己本来在有味斋后院睡午觉,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做梦还是……还是因为睡前习练神功,所以再次导致元神出窍?
事情扑朔迷离,到处都透着诡异。在事情尚不清楚之前,四郎虽然想念小水,也不会贸贸然去把那只正在吐丝结茧的蚕宝宝偷走。况且,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走不走的出去还不一定呢。
不论要救谁,首先他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有味斋,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告诉二哥和苏夔。
四郎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关键时刻也不乏决断力,想通了这些,便不再看那只对他依依不舍的蚕宝宝,毅然决然的转身走出了房间。
外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屋,装饰的没有刚才那间蚕房豪华,也没有那种肃穆的气氛。正是四郎这几天夜夜做梦梦到的房间。
这是江城农家里典型的蚕房。房间靠墙的位置用竹竿搭着一排蚕架,里面有许多女孩子在忙碌,有也已经盘发,做妇人装扮的女人。
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青灰。这时候已经到了初夏,可是屋中依然生着火苗。尽管如此,四郎依旧感到屋子里凉飕飕的,像是一个大冰窟。只有靠墙一排蚕架被火苗熏烤出一点热气。
蚕架上都是空的,最尽头的架子旁边有一个垂着青色帐幔的小床。
在梦里出现过许多次的小床,里面究竟有什么?
四郎不知道这满屋子僵尸一样的女人能不能看到他?因为拿不准自己的处境,而从门到小床,要跨越整间屋子,所以四郎微微有些犹豫。
他环顾四望,看到那些奇怪的女人,有的在忙着洗刷蚕贾的竹竿和养蚕的蚕匾,有的用粗稻草编织着蚕网。动作都十分机械。
一个女人忽然向着四郎所在的方向走来。她头上包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帕子。头发被布帕盘绾在脑后。腰间系着一条二尺长,三尺宽的蓝布围裙。这女人看着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反而像城外水乡里的村妇。
四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那个妇人渐渐走进四郎,走进四郎,近到四郎可以看到她纤长的脖子上有一块紫色的瘢痕,同时一阵淡淡的腥臭袭上四郎鼻端。
四郎只得一手捂住鼻子,阻止自己打喷嚏,一手捏着不太熟练的驱邪手势,脑海里一片空白……
好在那各村妇似乎并没有发现四郎。她直接和四郎擦身而过,从四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红纸包。四郎松了一口气,确定这些“人”是真的看不到他,于是便尽量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跟着她走。
村妇似乎膝盖不太灵活,走路有些一蹦一蹦的样子,而且身体十分沉重,蹦得地板都发出“砰”“砰”“砰”的单调回响。四郎跟在她后头,心里感觉十分复杂。
等他们走到那张床边时,村妇却用一种和她走路时的僵硬完全不同的轻柔掀开了床幔。四郎看到她打开红纸包,掏出一张七寸长,三寸宽的纱布,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小黑点。然后妇人猛然折下腰,姿态扭曲的好像要把自己给折成两段似的。
村妇的上半身探进帘子里,帘子后头就想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因为四郎站在她背后,有青纱蚊帐遮挡,所以看不到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郎有些纳闷,仗着屋里的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他,等那个妇人离开之后,很好奇的走上前去,挑开了青纱帐。
本来已经做好了看到什么可怖场景的心理预期,但是帐子里面却大大出乎四郎预料——居然还是空的!
可是,可是,刚才四郎确信看到蚊帐后面有一个影子啊。
四郎把头探进帐子里东看西看,床上的陈设非常豪华,各种精美的棱罗绸缎不要钱似的堆叠着。
接着,他又把手探进去摸了摸那些绸缎。都是真的绸缎,上好的蜀锦有如水般丝滑的触感,叫人爱不释手。
四郎正在疑惑刚才看见的影子去了哪里。忽然,摊开的蜀锦里伸出一双青白的手,蓦地向着四郎的手抓过来……
第93章:拔丝蛹4
这是一双女人的手,看上去柔美而纤细,然而却白的不正常,在幽暗的帘幕内看过去,似乎还散发着幽幽青光。
虽然屋子里冷的像个冰窖,床榻间却是温热的,蜀锦堆里还带着淡淡的幽香,就像个深闺小姐的香塌。看上去就很舒适,舒适得叫人泛出困意,几乎也想上去躺一躺。而那只怪手的出现是毫无征兆的。
一双奇怪而诡异的手忽然之间从锦绣堆里伸了出来。十指如钩状、冷不丁向你抓过来。相信对大多数凡人而然,这绝对称得上是极大的惊吓了,也许被吓哭,吓晕或者吓尿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论是多么大胆的凡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只鬼手一把抓来,最好的反应也不过是转身就跑吧。
好在四郎虽然在妖怪中不太起眼,但也不能算是普通人——他好歹是受过道门新星苏夔苏道士严格专业培训的实习道士呢。
虽然比起饕餮等大妖怪远远不及,但反应自然比普通凡人快很多,至少不会被这种灵异事件吓得心脏骤停,甚至慌不择路,陷入幻觉中,鬼怪还没怎么出手,先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床边竖立着一捆木头,似乎是做蚕架剩下来的,因为很明显都是同一质地。就在鬼手抓过来的那个霎那,四郎飞快的撤回手,一把抓起倒在床脚边的一根木头,塞到了那只暴起的鬼爪里。
斜刺里一阵怪风吹来,被四郎撩起的青纱蚊帐消没声息地落了下来,于是本来就幽暗的房间更加阴沉。帘幕低垂,四郎现在和一个不知名的鬼怪处于同一个半封闭的空间里。
虽然帐内光线只到刚好可以视物的程度,但四郎自习练道术后,本来就不错的视觉更加的敏锐。此时运足目力看过去,立刻便注意到:那只鬼手的手指关节处有微不可查的接缝,而且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手掌上有一圈圈木纹。也就是说,虽然做的几可乱真,但这只忽然出现的鬼手却是用木头削制而成的。
嗯,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木头质地,那就好对付多了。
刚这么想,四郎就看到那只鬼手抠住手里的木头,十指成爪,木头被指甲刮出叫人牙酸的声音。然后层层堆叠的蜀锦便蠕动起来,本来平坦的铺面开始向上隆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里面爬出来。
这场景虽然恐怖,但是四郎心里却有一种直觉:鬼手的主人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因为除了一开始伸爪子想摸自己的手之外,锦缎里的鬼怪再没有了其他动作,只是一直使劲往外爬而已。
不过,单单是蠕动着往外爬这个动作,就已经足够恐怖了,大概只有四郎这么粗神经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感觉吧。
当然了,四郎并非傻大胆。他知道现在二哥不在身边,自己孤身一人,莫名其妙陷入险境中,能够依靠的唯有跟着苏夔学习的道术,所以肯定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因此,四郎也不敢太过相信听上去就很不靠谱的直觉。
毕竟,什么都不做,只凭直觉便乐观的认定鬼怪不会伤害自己……这未免太傻了一点。
鬼手的颜色和纹路似乎都与做蚕架的木头相同。发现这一点后,其实四郎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他并没有眼睁睁得傻看着绸缎间的东西往外爬,而是立即咬破食指,以上方为顶点,从右下画起,一笔连成了一个火属性的五芒星。
火克木,利用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纵然做不到击杀鬼怪,但是防身自保是足够的。这种符咒本来是要用特制的朱砂描画,但是四郎现在身上并没有携带这些道具,所以只能用血液来替代。五芒星符篆是道士交给四郎的小术式咒纹之一,具有灵体防御,加强封印的效果。
四郎这段时间一直跟着道士学习法术,就算道士不在有味斋里,他也并没有荒废,日日习练不辍,终于到达能自己画符驱鬼的程度,所以此时面对鬼怪才有了一点点依仗,不再像以前那般狼狈。
一气呵成的画好符篆后,一个五芒星便浮现在空中,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然后又渐渐暗淡下去,转变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灰。刚好在四郎和床榻间建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与此同时,床上的鬼怪已经爬出了半个身子。
说是鬼怪其实并不确切,准确说来,这是一个被下了咒术的木制人偶。四郎根据它已经爬出来的半个身子,估计应该是个少女人偶。
人偶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纱布罩衫,没有束发,所以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在床榻上,把人偶的脸遮挡了大半。
虽然没有看到全貌,但仅仅是个背影和半身,已经足够叫人感受到一种说不来的邪性,一种自人偶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节处弥漫而来的邪性。
所以刚才的直觉其实是错觉吧?四郎这么想着,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
“救……救我……”看上去就很邪恶的人偶却发出嘶嘶的求救声,仔细一听,虽然有些怪异,但的确是少女细弱的声线。
人偶一边求救,一边试图伸手抓住四郎的衣襟。然而它一伸手,空中浅灰透明的五芒星再次发出火红的光芒,把人偶伸出的手燎出一片黑痕,像是被火烧过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