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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食肆上——by三无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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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藤蔓触手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死到临头,避无可避。

王岩手里的腰刀无声无息的落在雪地上,他清楚的闻到了死亡那种泛着霉味的腥臭,不由得心中酸痛。

听说人在临死前都会回忆起一生的画面。可是王岩却只想着自己在大山深处的家。他并不是白桥镇人,原本住在大山里面的一个小村落里,以打猎为生,偶尔带着自己的猎物下山去换一些日常用品。可是今年夏天,他们常打猎的那片林子被附近一个寺庙划为了庙田。

没办法,听说如今天下大乱,逃进太和山中大大小小的庙宇来做和尚的人就尤其的多。有的不过是为了混个温饱,有的是因为在战乱中家破人亡,对今生万念俱灰所以一心出家修来世,也有感慨世事无常,因此遁入空门的。

靠山吃山,不能打猎,王岩家里可就要断粮了。上次他扛着兽皮和猎物出山来白桥镇换大米面,看到赵家招收有经验的猎人做供奉,一个冬天管吃住不说,还额外给三两白银。

这活计对以打猎为生的山民来说并不难,不过是陪着赵家的老少爷们围猎做耍而已。报名的人都排成了长队,王岩一看,当机立断让同来的伙伴把自己换好的白米面带回家,并捎话给妻子,叫她好好看顾儿子,自己在外面赚了大钱再回去。

这一别,整整小半年没见过妻儿,心里着实想得紧。眼见着过年自己是回不去的,就托人带信唤家里的婆娘抱着儿子来白桥镇。

信早发了出去,可是因为前段时间大雪封山,虽然自己家离白桥镇并不太远,但是妻儿走山路过来,耽搁了一些时日,今早才到。

眼看着一家才刚刚团聚,主家又临时决定要进山猎熊,王岩和妻儿都没来得及好好说上一句话,就提着弓箭备好猎具匆匆离家。

人不都是这样的么,平日里总感觉以后的岁月还长的很,眼中便只剩下近在眼前的雪花银。

现在想来,人生无常,如果今晚真的走不出这片诡异的森林,临别时匆匆一面竟成永诀。人生的哀痛和遗憾莫过于此。

想到这些,一贯自诩为硬汉的王岩也不由得流出几滴男儿泪。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树下响起,那是死神的脚步声吧。

恍恍惚惚中,王岩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他再次回到了大山深处的家中。

房顶上堆着雪,窗户里透出融融烛火,推门进去,屋子中间烧着热炕,炉上咕噜咕噜地炖着土豆烧肉,一个巨大的江米面混着粗面做的枣山放在桌案上,最上头立着个抱鱼的小娃娃,这是他们村里过年时必备的糕点,也叫压岁果,只是不如有味斋里的那样精致可爱罢了。

败家婆娘总在里面放好多糖,每次都把他甜得一年不想吃糖,可是儿子却很喜欢。家里实在是亏了他,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吃过好东西。

妻子抱着儿子迎上来,儿子的小手摸上他的面颊,然而那双手冷冰冰,毫无人类熟悉的温度。

“爹爹,你别睡啊!”儿子发出呆呆木木的声音,好像一个人偶。

王岩一激灵,忽然清醒过来:对,我不能死,我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孤零零的在山里,该如何过活?

念头刚落,王岩身上忽然发出巨大的亮光,这道光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在半空中幻化成一个发着莹白光芒,仿佛半透明玉娃娃一样的小人,看着有些眼熟。

“噗”的一声,王岩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吃人的可怕树藤不知为何放开了他,转而缠绕住那个半透明的粉彩小人儿。

树藤越来越多,最后只能看到森绿的藤蔓缠绕住一团光,挂在树梢上,好像一盏奇怪的灯笼。

那光芒将原本狰狞可怖的树藤照得通透起来,渐渐地,光晕扩大,整个树冠成了一块半透明的绿水晶。绿色的光芒浮动着,静静流泻在漆黑冰凉,充满敌意的山林里。

王岩瞪大眼睛注视着这幅画面,被这种恐怖和哀伤的美镇住了。他忽然想起那个半透明的小人究竟是谁——

不就是今天早上儿子捧在手里的压岁果吗?听说是他娘带着他在路上歇脚的时候,非闹着要买的。

小孩子不太记人,加上儿子又被家里的婆娘养的太娇,不过小半年没见,就已经认不出久别的亲爹了。刚见面时自己有心亲近想抱一抱他,儿子却害怕的哭了起来。

因为儿子不配合,主人家那边又催得急,所以自己心里便莫名生出许多烦躁来,忍住气把儿子放在地上,转身收拾猎具的时候,忍不住动静大了一些。

结果自己才刚收好弓箭背着行囊走到门边,本来哭闹着不让抱的儿子被他娘推了一把,又噔噔噔跑过来拽住自己的衣角,仰头把压岁果递了过来。

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呢?是很不耐烦的吧?心里想着,真是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小孩子!然后就没有再回头看他们母子一次,赶着投胎一般跑去了赵府。

原来……原来是儿子递过来后,被漫不经心揣进怀中的压岁果救了自己一命吗?压岁,压祟,莫非这糖果子真的如此灵验,能够压住邪祟?

猎人抬头看了那团绿光一眼,光中似乎有张又像儿子又像压岁果的孩儿面在对着自己微笑:“老爹,快跑。”

他的心里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捡起地上的腰刀,尽量又轻又快地转身离去。

王岩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后,林子里无声无息冒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太婆。

这个老婆子满脸皱纹,眼角上吊,嘴巴一直开裂到耳边,脑后拖着长长的白发,正是那张在树洞里吓得他狂奔而逃的怪脸主人。

老婆婆弓着背,好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或者豹子那样,步态奇怪地走到大树前。她仰头看了树梢上的光团一阵,发出悠长的叹息声:“算啦,若杀了他,世上又要多一个没爹的孩子……”

“算了吧,算了吧,今天也吃的够饱了。”树藤们都晃动着身子附和。

像盏滑稽又奇怪的灯笼般的树藤也缓缓松开蟒蛇般的身体,一个丁点大的,糯米捏的小人掉了下来。

眼看着糯米小人就要在地上摔得粉碎,雪地里忽然钻出来一个彪悍粗犷的女人,极利落的把这糯米做的压岁果接在了手里。

这个身形极为高大的女人惊喜地说:“真是个好东西哩,正好可以给我的宝宝压压岁。”

“是哩,是哩,是好东西,正好给你家没用的汉子做护身符!”树藤齐声说着。

女人“呸”了一声,抓住一根枯藤荡了上去,要撕这些坏东西的嘴。

老婆婆并不去约束他们打闹,只是摇了摇头,抬手把林间白色的雾气收了回来。

看着又浓郁了几分的白气,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今天收集的活人生气够不够?”

王岩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山林间的白雾渐渐散开,之后的路上在没有遇到过什么怪物,他还以为是那个压岁果的功劳呢。心里暗暗决定,回去之后要去有味斋给家里亲戚朋友一人买一个。

不一会儿,天上就开始下雪,细细的雪花弥散在树林里。树叶子上,灌木丛上都堆起了雪,大雪覆盖了一切,前不久还叫王岩胆颤心惊的树林已经大变了样。尸体,骷髅,血痕,林间窥视他的怪脸全部消失了。

然而,虽然躲过了葬身怪物的命运,但是独身陷在大山深处的猎人依旧面临着寒冷和饥饿的威胁。而且即使走出了刚才那片诡异的树林子,他依旧摸不着方向。

好在王岩小心谨慎的在树林中摸索了一阵,居然遇见了赵公子和另外一位公子!他们大概也遇见了鬼怪,带着一小队人马狼狈奔逃而来。

能在这种环境中遇见同类,不管先前互相之间有什么龃龉,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

众人十分惊喜的过来与王岩见了面,还分给他一匹好马骑。不知道这队人遭遇了什么,马身上迸溅着大量的血迹,马背上滑腻腻的。队伍里跟着两个道士,李管事不见踪影,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也不见了。

王岩没敢多问,简洁的交代了自己的遭遇。不过,他多留了个心眼,隐去压岁果飞出来救命的那一段,只说自己砍断树藤拼命逃出来的。然后就沉默的翻身上马。

因为这队人现在都有了马代步,于是行进速度快了许多。又走了一阵,王岩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好像有小孩子在很兴奋的唱着一首童谣。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养活小狗;

小狗磨面,树叶变钱;

老狗不见,雪封南山。

怎么会有小孩子?莫非又是什么妖怪吗?

王岩坐在马上,一只手颤抖着摸上了腰刀。不止他这种小民怕死,他看到自己右方的那位公子也害怕的浑身发抖,牙齿都在上下打架。

“是谁在那边?快点出来,否则别怪道爷不客气!”走在最前面的一位道长厉声说道。

“不客气不客气不客气……”山林间传来模模糊糊的回声,像是无数飘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甚至还夹杂着幼儿的声音。

面前的树冠忽然晃动了一下,从里面窜出来好多小小的黑影子。

“打劫!打劫!”黑影子排成一排,张开双臂拦住了王岩他们的去路。

雪地里光线很弱,王岩只能看到好像是一群猴子,都穿着树叶做的小裤衩。

“还好,只是群小三臊而已。”前面一个道士小声嘀咕一句。王岩略微放了点心,也对,这群小猴子看起来就不像多么厉害的妖怪。

“呵呵,小东西,叔叔伯伯们也没有吃呀。”另外一个道士柔声说,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妖物,而是普通的小孩子。他的声音本来很尖利,此时故意压着嗓子说话,听上去怪怪的。

一只小三臊凑过来闻了闻,皱着脸说:“这群家伙好臭,而且的确没有吃的。”

“我们可不是人,是住在山里的恶鬼。”道士撒了个谎。

“哦,是鬼啊。那算了吧,我们还赶着去有味斋里做客呢。”其他三臊异口同声的说。

在山里摸不着方向地凡人都敏锐的注意到了有味斋三个字。赵大公子赶忙问:“你们知道有味斋怎么走?”

三臊们兴奋起来,高兴地说:“你们也是有味斋的客人吗?我们可以一起呀。”

“一起一起一起。”

明明四郎只是邀请小三臊们去做个普通的拜访,却被这些小家伙们自动理解成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宴。此时遇到同去的客人,自然尤其兴奋和自豪,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自己也是被邀请的客人啦。

队伍里两位道长对视一眼,年轻一点的那个就故意说:“好啊,一起走。你们大概不认得路吧。我们可以带你们一程”

“不用,不用。我们认得路。”小三臊们急忙分辨道。

“哦,真的吗?听说三臊总爱说谎,我有点不信。”道长继续说。

小三臊们着了急,他们也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族群的名声不好听,生怕被同去赴宴的客人,急忙分辨道:“没有骗你。是真的。”

“那你们走在前面,让我们看看走的对不对!”赵公子机灵的接话。

一群小三臊们为了证明自己这回没说谎,急忙跑到前面去带路。

王岩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催马跟在一群蹦蹦跳跳的小三臊后面。

山林间再次恢复了平静。

小熊扯着嗓子嚎了一阵,也没人搭理他。那样的哭法自然是不可能持久的,哭到最后,嗓子都出了血,再也嚎不出来。

四郎和殿下只在一旁看着,等到小熊哭累之后,四郎才走过去,把满身血泥的小熊提溜起来,问他:“谁教你那样哭的?嗓子疼不疼?”

小熊身上的皮毛虽然在遍地碎肉,尸骸,鲜血以及被烟火燎黑的白雪地上滚得惨不忍睹,但是那双圆乎乎的眼睛却被泪水洗得更加干净。

听到四郎的问话,小熊捂着又干又疼的嗓子,傻乎乎的摇头,小小声说:“咳咳,我爹想我娘的时候,就这么哭。咳咳咳,我娘说凡人都知道真男人流血不流泪,所以以前我一哭,她就打我。”说着,小熊四处看了一圈,往四郎怀里缩了缩:“爹娘真的都不在附近哦。”

四郎抱着脏兮兮的红眼熊,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安慰它。听小熊说话时发声都困难,想起兜里还有几块油纸包的梨膏糖,就摸出一块薄荷味的塞进小熊的嘴巴里。

四郎之所以做梨膏糖,乃是苏道长提出来要求。

前段时间从山里回来的时候,苏夔好端端的忽然说自己咳得厉害嗓子疼,要四郎给做些润肺止咳的糕点。四郎虽然没看出来道长究竟哪里有病,但还是好脾气的给做了许多不同口味的梨膏糖。

如今住在山里,四郎每日练练功,时间的流逝便模糊起来,不像往年在汴京或江城里那样,把年节的日子是哪天,那天该做什么该吃什么,这些琐碎的小事记得妥妥帖帖。

不过,四郎仿佛记得道长是腊月二十三那天下山去镇上的。腊月二十三该是吃灶糖的日子,所以道长等四郎把梨膏糖做好,连着新出锅的糖瓜,一股脑儿全打包去了山下。

槐二去白桥镇送了一趟压岁果,回来气呼呼地说道长把四郎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梨膏糖都拿去给了一个病病歪歪的牛鼻子!借花献佛真是不要脸!

槐二这么生气也是有原因的,梨膏糖材料虽然并不难得,但是做法却很繁琐。因为道长催的急,又拿出师傅的威严来,指明要四郎亲手做,不许假他人之手。所以这批梨膏糖是四郎用太和山有名的雪梨为主料,与亲手采摘,炮制过的玫瑰,桂花,薄荷等不同口味的配料,投入搪瓷大药罐内。

然后还得亲自守着煎煮,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倒出锅中的汁液,再加水进去。取了汁液之后并不算完,又要再倒进锅里,加入糖霜不断搅拌至黏稠状。

这个过程中,是丝毫离不得人的,因此四郎亲自守着铁锅熬了整整一天,等到用筷子可以挑起锅里的糖浆,并能拉成丝的时候才能停火。之后还要压平划切,也全都是四郎亲自动的手。

做出来的梨膏糖酥酥的,一入口就自己化掉了,又香又甜,还有好多种口味。薄荷的入口回甘,有冰凉的香味。

小熊嘴里含着糖,一时偃旗息鼓,不打算再继续哭嚎了。

四郎就和殿下商量先把小熊带回有味斋,等他父母来领他。可是小熊却摇头,固执的非要守在枯树林子里等爹回来。它乱七八糟地赖在四郎怀里乱拱,四郎虽然大大咧咧不嫌弃这头可怜的小熊脏,可是殿下却有些忍无可忍。

于是殿下皱着眉打了个响指,小熊立马嗖的一下从四郎怀里飞到了半空中。它张了张嘴想嚎,却根本发不出来声音。

“走吧。”殿下说。

眼看天就要黑了,夜晚的山林里出没的那些怪物,可并不都是友好的,小熊一个人呆在这,实在不安全。虽然殿下的行为的确堪称粗暴直接,但是这一回,就算是小熊哭闹,四郎也得配合着殿下先把它捉回有味斋。

小熊漂浮在半空中,因为被殿下消了音,只能从野兽派变为婉约派,开始默默的流眼泪,不时还抬手揉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一掉出来,就冻成了冰珠子落在雪里,比一开始嚎啕大哭还要叫人心疼。

四郎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劝哭闹的小孩子,只得沉默的走在它身边,几次想要伸手去抱。但是小熊很生气自己被强制带离,每次都赌气般在空中乱跑,愤怒地躲过四郎伸出的手。

几人沉默的走在在雪地上。松软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白雪反射着天空的光线,好像是从下往上照明的,地面看的一清二楚,树冠上却全都是阴影,露出一个个黑洞。

在树林子里走了一阵,四郎一仰头,忽然看到旁边一株大树上,好像隐藏着一张可怕的脸,是一张长满白毛的女人脸!

然而当四郎揉揉眼睛,想再看一眼时,那东西却不见了。再走几步,这张可怕的怪脸,又在新的树冠阴影里出现,只把目光紧紧地盯着四郎这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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