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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食肆上——by三无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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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走出厨房,就听到大堂里传来一阵阵叫好的声。

四郎转过一道屏风,便看到书生们那一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茶娘——正是上半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彭家喜姐。现在她换了一件白色带着素色小花的裙子,料子是江城才兴起不久的“浣花锦”,因为薄施脂粉,和先前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不太相同,四郎一开始真没有认出来。

[她又不是歌伎,又不是女先儿,为什么会来大堂和群男人挤在一起?]一个女孩儿跟群书生来食肆吃饭,可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会干的事情。事儿妈四郎不免有些替这姑娘担忧。

喜娘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铫孟勺汤盘类器具摆了一桌面,每一件都璀璨耀目,十分精致,估计是彭员外攒下来的珍品。

受到崇尚清谈,爱好一切又花金钱又花时间的风雅技艺的士族影响,茶道盛行朝野。贵族中常有斗茶的风习,而在民间还流行一种“分茶”的游艺,在当时又称为“茶百戏”。是能够与琴棋书画等艺并列的一种游艺活动,需要极为高超的技艺。分茶者手把茶壶,就能够将茶水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纤妙如画。

江城人热爱各种游乐活动,所以这种风雅的游戏活动风靡一时,而分茶高手自然受到时人追捧。

喜娘作为茶娘,已经洗干净了自己带来的兔毫盏。罗书谋在一旁殷勤的把团茶碾成粉末,倒入兔毫盏中。

似乎被这么多人盯着,年纪不大且一直养在深闺的喜娘难免有些紧张。

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满脸严肃,一丝不苟的取出自己带来的一罐水。姿态娴雅地跪坐着,将茶水倒入盏中之后,就开始用指关节轻轻击打拂动茶碗。这些击拂的动作都是有讲究的,不可有丝毫差错。

“是个茶戏高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神出鬼没的狐狸表哥不知何时来到了四郎身边,赞叹了一句。

四郎其实不大懂这些,但也知道能够得到茶道高手胡恪的一声赞誉,实在不容易,赶忙睁大了眼睛去看。

只见随着喜姐手上的动作,茶水在兔毫盏里相遇,盏面上便呈现出怪怪奇奇的幻变来:开始水中乱纷纷的茶末好像三月晴空里的柳絮飞舞,不过须臾,柳絮落入一条江水中,然后江水上出现了两只鸳鸯的剪影来,几乎连丝毫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一时间周围采声雷动,有味斋里的食客纷纷伸长脖子观看,连楼上雅间里的贵客也踏出房门,在二楼居高临下的观赏这场绝妙的分茶表演。

罗书谋乘兴吟诗一首:“分茶何似煮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出瑶池,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匝面,影落寒江能万变……”

四郎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也知道这大概是在夸赞茶娘手艺精妙。至于诗的好坏以及是否押韵之类的,虽然四郎通通不懂,但是罗书谋能够临场作出诗来,便足以叫四郎这个另类文盲赞叹不已了。

楼上观看的赵太守哈哈大笑,带着一拨人从二楼走下大堂。“诗好,茶更好!”

四郎看到罗书谋露出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

他还注意到喜姐原本稳稳当当的手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这忽如其来的骚动所影响,茶盏里的春水鸳鸯便化作了长空万里间的一只孤雁。

赵太守已经走到了喜姐近前,看到盏中场景变化,似乎更为欣赏后一幅水丹青,赞道:“如此意境,倒比刚才的更佳一等了。”

太守旁边跟着一个形貌昳丽的小公子,闻言却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

赵太守不高兴了:“这种水丹青的技艺,要学成是很难得,没有天分之人就算是费尽工夫也学不来。端儿须知,这世上的技艺要学成,就算是极有天赋之人,也要勤学苦练才是。对于这些有才华的人,我们理当尊敬而不可轻慢。”

四郎这才知道,这个白净面皮桃花眼的小公子就是被韩大疤脸误打误撞拐回来的赵端公子。

听了自己父亲的话,这位赵端公子眼角微挑:“父亲大人教训的是。不过,这位小娘子的分茶手艺虽然称得上娴熟,但是却说不上心手相应,善幻能变。”

赵端的桃花眼勾魂夺魄,本就性好龙阳的赵大人有些不敢直面这样的眼波,略微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也许是对自家嫡子的轻狂举动不满,赵大人沉下了脸:“哦,竟然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分茶高手?”

 

第83章:女儿茶4

赵端公子压根不怕太守的冷脸,他口中那个心手相应,善幻能变的分茶高手就是不久前新拜的师傅——周谦之周公子。

周谦之连连摆手:“端公子过奖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再说,其实我也并未得茶道真昧,不过是早年在西蜀之时,看过别人点茶,学来一点皮毛罢了。那人……那人才称得上是此道高手……”

说到这里,周谦之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他的眼睛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久别的蜀中故人:“煎茶旧法本来就出自西蜀。千年前,荆巴间有神人发现了茶叶可饮用,后来巴人就采茶叶,与葱、姜、桔子等物作饼,再将茶饼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这种煎茶法传到中原之地后,渐渐加进去了更多的形式,演变为分茶。喝茶本身仿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成了喝茶的形式。

所以说,分茶终究是小道,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消除内心丛生的欲念与狂乱。本末倒置并不可取。”

赵端敛容垂首,无比恭谨的应道:“弟子明白了,谢师傅教诲。”

四郎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太守公子虽然有些古古怪怪的,神情中总像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但是的确很尊敬自己的老师。

赵太守闻言哈哈大笑:“周公子虽然并非士族出身,但是颇有大家风范,又是端儿的师傅,大可不必这样谦虚。说起来,上次老夫一时不查,危些受到崔家小儿的羞辱。也是多亏周公子见识不凡,雄辩滔滔,才打压了那些目无下尘的北方门阀的嚣张气焰,也叫他们知道我们江城并非无人。寒门中亦有不凡之人。”

周谦之微微一笑,目光却漫不经心的在大堂中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太守过讲了,区区不才,只是曾经恰巧见过真正的云雾茶。”

赵端嘻嘻笑道:“这次的确是多亏了师傅大人。哼,商人只追逐利益,居然欺瞒到父亲大人的头上!依我看来,这彭员外实在该杀!杀鸡儆猴,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欺骗父亲您的下场。”

说这种话的时候,赵端就和所有普通的,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一样,霸道任性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天真的蛮横。或许是因为四郎很清楚他的来历,听了这几句充满杀意的话,很清楚这位太守公子可不是在开玩笑。

赵太守爱怜的看了一眼失而复得的宝贝嫡子,面上却故作严肃地教训他:“诶,我儿此言差也。遇事须赏罚分明。这个茶商的确得罪了为父,但是罪不至死。正好如今南边要新修建一道牌坊城楼。面上刻字后让他去修城门也算是罚当其罪。我儿切忌,为官一任,纵然不能造福一方,也不该滥用刑具,多造杀孽。”

赵端听了便低下头,乖乖说道:“父亲大人处理的极好,孩儿晓得了。”

虽然他口里这么说,四郎却分明看到这位经历坎坷的赵端公子从嘴角两端咧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来。

也许这位赵端公子虽然重生人世,骨子里依旧是含冤而死的鬼魂,对活人甚至是他的生父赵太守,都充满了怨戾之气,但是四郎却不明白他究竟遭受过什么,才会在活人身上出现这样浓烈的近乎实质的怨气了。

四郎只知道,自从金蚕一事之后,江城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彭员外的事情和周谦之等人联系在一起,事情就不再那么单纯了。这么一想,他心里不由得发寒,要打开地狱之门,江城究竟还会死多少人呢?

别的人似乎都看不到赵端那个诡异的笑容,周围的书生清客们纷纷夸赞太守宅心仁厚,赵端公子杀伐果决,而且十分孝顺,父子两都是一时豪杰,父慈子孝,羡煞旁人云云。其遣词造句的肉麻之处,显些让四郎怀疑他们的嘴里都抹了开春新来的白蜜。

这一片颂扬声里却夹杂着不和谐的嘤嘤哭泣。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直垂头坐在矮几旁的茶娘尽管极力忍耐,听到赵太守的话后还是小声啜泣起来。

眼见着太守大人面露不愉,旁边一个清客便抢着喝骂哭泣的喜姐:“兀那小娘皮,为何在太守大人面前啼哭?快快如实报来!”

可是喜姐却只是哭,低着头揉捏着自己新做的裙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书谋见状,便站出来对着太守行了一个礼,:“启禀太守大人,这位茶娘正是彭兴礼的女儿。她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只是为了向您陈述冤情。请大人不要责怪她。”

一个清客呵斥他:“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太守大人面前胡言乱语。彭兴礼敬献假茶,难道不敢受刑?”

罗书谋不卑不亢的说道:“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根据的。阿虎,还不快给太守大人说清楚实情。”

一个跟在喜姐旁边,帮忙背烹茶器具的下仆疾步上前,只见他先是手忙脚乱地给太守行了一个礼,然后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磕头。

“启禀大人,小人跟着彭员外做茶生意也有五年了。我们家的云雾茶的确一直都是在清明后谷雨前,由掌柜的亲自带人,去卧牛山峭壁上采摘下来。

为了等到云雾最浓的时候采摘茶叶,我们一般都是天黑就出发,半夜到达茶树生长的悬崖边,然后等到凌晨云雾开始浓郁起来后,便由年轻健壮的伙计在腰上绑一条绳索,到崖边去采茶叶。

往年都没事,今年却出了件怪事——凌晨云雾最浓的时候,我先摸索着下去探底。一下去就惊呆了,山崖上居然长了一张巨大的怪脸!那怪脸再黑蒙蒙的雾气里显得十分可怖,仿佛在对着我阴森森的笑。

我当时就吓得一哆嗦,若不是被绳子捆着,还差一点掉下了悬崖。于是赶忙要上面的人把我拉了回去。上去之后,我便把看到鬼脸的事情告诉了其他同伴,并告诫他们不要再下去了。

可是彭掌柜却说家里的茶庄全靠云雾茶撑着,今年江城里的达官显贵都已经预订了云雾茶,做生意不能失信于人。所以坚持要下去。

主家这么说,又许诺提高工钱,我们也只得听从,都拿着弓箭刀斧下去采茶。居然也是有惊无险,崖壁上的怪脸虽然阴气森森,极其可怖,但是并没有加害我们。

在我们快要登上悬崖的时候,彭员外忽然说这道怪脸是不祥之物,会给江城带来灾祸,于是搭弓引箭去射崖壁上凸起的人脸,鬼脸被射中了额头,忽然发出咋咋的呼痛之声,霎时间山上黑雾涌动,仿佛到处都是鬼怪的啼哭声。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可怖的鬼脸居然是活的,各个吓得半死,拼命爬上山崖跑走了。

不过,我们哪里能想到,当时把吓得我们半死的石脸居然成了证明掌柜清白之物……”

听到这里,周谦之微微一笑,他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埃,好整以暇的说道:“巧了,我前几日也去钟山采过一趟云雾茶,为何并没有看到你口中的鬼脸?”钟山就是卧牛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称法。

赵端也附和:“是啊,自从被崔家小儿嘲讽后,我与师傅便亲自上钟山,带人采回了真正的女儿茶。可没见过什么鬼脸。”

罗书谋争辩道:“云遮雾绕里头,有人一时看花了眼,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但是彭员外射到山石上的箭只做不得假。彭员外进献的茶叶究竟有没有作假,太守派人……”

“不必了。”周谦之截断了他的话。“就算是从山崖上采摘的云雾茶,也不是真的。真正的云雾茶必须要身心干净的处子在云雾最浓时去采摘才能得到。所以,彭家经由壮汉之手采来的茶叶,必定是假的。”

喜姐原来只低着头默不吭声,听到这里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反驳他:“你胡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茶叶会因为采茶者的不同而不同。还说什么必须身心洁净的……之类胡话!”

说着,喜姐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头:“求大人明鉴。我阿爹实在是冤枉啊。”

罗书谋也提高声音附和她的话:“喜姐说的不错。什么要女孩儿在云雾最浓时去采摘,简直胡言乱语!山崖边何其危险,壮汉尚且九死一生,何况闺中弱质?历来采云雾茶都是用的壮汉,难道这么些年,天下人喝的都是假茶吗?假茶真茶,口说无凭。不如喜姐把家里的云雾茶拿出来和周公子采来的对比一番,看看究竟哪个更胜一筹。也好叫我们心服口服。”

所谓对比一番,就是要喜娘和周谦之斗茶,然后让在座诸人评判孰优孰劣了。

罗书谋早就打听清楚了,彭家的云雾茶的确没有作假,所以才敢有斗茶的提议。他十分明锐的觉察到彭家的事情与他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赢了自然能狠狠压下去周谦之的风头,纵然输了,也在太守心里留下了一个印象。至于彭员外的死活,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罗书谋旁边一位褐衣书生也帮腔:“没错,早就听说过周公子六艺之道无不精通。太守公子都说了,您在茶道上精妙绝伦,神乎其技。想来不会拒绝一个小娘子的斗茶提议吧?”

似乎被大堂里的热闹吸引了,小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他拉着四郎的衣角,有些期待的问:“大姐姐和周公子要变戏法了吗?”

一直默不吭声的周谦之忽然叹口气:“既然诸位坚持,我也没有办法。来人,把我刚制好的云雾茶拿上来。”

“是。”一个仆人应道。

等到茶叶和水罐都拿了上来,周谦之和喜娘便各据一桌,开始斗茶。

两人身后的仆人各自帮忙把茶碗在桌上排开,又用扇子把风炉里的火扇得更旺一些,然后分别取来干净砂铫开始煮水。

赵太守等人已经自己找位置做了下来,众人皆屏气凝神,看周谦之与喜娘演示茶道。

端着盘子在旁边等候的四郎总算找到机会,连忙让槐二把做好的几样菜一一摆到桌面上。

赵端公子看了看这些菜色,皱了皱眉头:“怎么都是荤菜,吃的怪腻味人的。喝茶时怎么能配这些?”

太守便吩咐四郎去做些不腻口的茶点上来。

四郎也不多话,点头答应下来,就退回后厨去,顺便把睁圆了双眼,看的津津有味的小水也提溜走了。

回到后厨,小水依旧恋恋不舍的往外头瞅,小声说:“我……我还想看变戏法。”

[其实我也想看……]四郎心里默默同意。

不过,四郎毕竟是个有自控能力成年人,他飞快的在小水嘴里塞了一个花生芝麻馅的蒿团,然后板着脸说:“外面大堂有很多拍花子,你一个人出去凑热闹,不小心被人在脑袋上拍一下,你就只能跟着他去做牛做马了,还不给吃饭。”

小水两腮一鼓一鼓地嚼着蒿团,站在原地迷茫的想了一阵,就噗通一声,跳进自己暂住的绿皮水缸里躲了起来。

做牛做马小水不在乎,可是不给吃饭就太可怕了。

四郎摇头笑笑,唤来槐大,嘱咐他务必看住小水,尤其要注意隔开他和周谦之。槐大点头应是,四郎就开始专心和面做茶点。

品春茶时来一块清凉爽口的豌豆黄,是很享受的事情。

炉子上早就用微火焖着一锅白豌豆。四郎把煮的软烂的豌豆放糖炒,炒的时候翻动要勤快。出锅前倒入石膏水搅拌均匀,出锅盛到盘子里晾凉后,就可以切成菱形小块了。这种豌豆黄带着豌豆的倾向,但是平素吃有点太甜了,喝茶吃却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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