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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下——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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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猛道:“将军却正说中我日来思量的。”又道,“将军与我下城吧,我已遣人去请主簿了,转运的事上,他是内行。”

赵慎不想李猛却是这般快手快脚,暗自只觉气促,却听李猛又道:“主簿来的真是快,只是这样高城他倒还上来做什么。”

谢让已被一个卫士半搀半托着上了城,赵慎见他气喘的几乎开不了口,不由大为惊诧,也顾不上方才心中发窘,几步过去边要去扶边道:“今后再有事,我去主簿帐中说便是……”

谢让却摆手不欲他扶,道:“这帐中却还是少去罢,况且夜来劳烦将军走动,我也不忍。”

赵慎面上腾然发红,手指不由紧扣住带扣。口唇几经张闭,却一语难发。谢让已微微侧了脸去,李猛倒未觉察有异,可方要开口,忽而道:“营中是怎么了?”

几人俱是一惊,待向城内再看,李猛已惊呼道:“将军,似是你营帐起火了!”言罢慌忙寻周乾,见他候在一旁,忙唤了过来道:“你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周乾此时方看见失火,一时也有些慌神,正疾步下城,却听见赵慎忽然在身后传令道:“营中诸人不得擅离职守,提防火势扩散,有人趁乱生变。”又唤周乾,道:“你沉着气,万事要妥当。”

周乾闻声回头,只见赵慎面目皆是僵硬,似是咬着牙方稳稳说出这句。周乾心中一沉一浮,直深吸了两口气,方觉稳定了些,连连点头道:“是。”

其时营中见主将营帐起火,早有巡营的士卒前去灭火。赵慎的营帐近辕门,辕门值守的卫士也俱上来帮着救火,那火势本也不大,虽是浓烟呛鼻刺目,却终究也不曾酿出大乱。几人立在城头,李猛焦急间望着看。赵慎却双耳嗡鸣,一时仿佛心神俱被抽去。他一动不动静立,周遭声响似也飘远弥散,眼前忽而闪过陆攸之淡然面孔,忽而是满天烈焰血光。一时仿若五感尽失,只有手指尚扣在带扣上,那冰冷坚硬的纹样深深硌入虎口,却似提醒着他不可心乱而失态。他听见陆攸之对他说:“我便与你成全,”他此时方听出那话音中的决绝;许久,他忽似被吸入的冰冷空气惊醒,才重又觉出胸腔中的血脉搏动。方才的恍惚中,他似乎已觉了然,此时下意识转头看向谢让。谢让面色惨白,摇首间似是惊诧又似叹息,而目光与他相触时,竟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时周乾奔上城来道:“火势灭了,营帐塌了半边。是将军内帐起的火,”他喘了口气,看着赵慎道,“似是,似是因为将军昨夜燃的铜炉不曾熄……”他见赵慎双眸烁烁,亮的瘆人,半晌又道,“当是意外,不曾见……有什么人……”

第51章:十五从军征

是夜,洛城守军营中主将营帐失火。所幸灭火后经士卒查点,并无人员损伤。帐内器物烧毁若干,赵慎平日并不尚陈设,倒也无甚要紧,只是先前赵竞留下的一柄琵琶被焚。众人见赵慎握着焦黑的残件出神,想着这是他可惜失了父亲留下的念想,一时也无人好劝。半晌后,却是赵慎忽而兀自道:“留在此处亦无人弹奏。”转而向周乾道,“去寻了去处埋了罢。”这样处置却也有些诡异,近旁众人看着他竭力淡然之下,怅然中的追忆神色,均竟莫名被触动各自心肠,一时默默,谁也不曾再言。

而这一夜中的另一桩事,是主簿谢让的病倒。其时军兵已收拾过遭焚的营帐,众人已要散去,谢让却忽而晕厥倒地。他黄疸消瘦也有累月,近来更兼上腹隐痛。这样日日消耗,吃了些药材竟毫无起色。他自己心中早知不好,抱着捱过一日便赚得一日的念头,因而任旁人如何劝他看看医官,却也只是搪塞。天气本就日日转冷,这几日中他心绪又大起大落,这一刻再熬不住了。想来他数十年在军旅中劳碌,似是一世也不曾歇过,只这一次病倒,便再也没能起来。

次日,西燕军正对城南的阵前搭设祭台以飨河神。

大河流过中原,先民自上古始常祭祀河神,以祈洪水不泛滥家园。传说河伯驾着莲叶覆顶的云车,两龙为驾,螭龙为骖,乘风而起横波;而白衣玄冠,驰马西海的河伯使者,马迹所至,水至其处,也是司掌降水的神只。秦汉两朝牲牛犊牢祭祀求风调雨顺,更有以生人而献的旧俗。

西燕军祭河神,祭台却不在河边而设于西面阵前,便是为向城内威慑宣战。众人看西燕军中将官皆煞有介事的拜伏于地,有相士着黑袍而高声咏唱大河浩汤的歌调,似见了丑怪的守宫蟾蜍,脊背上阵阵难过。

有将官问赵慎道:“将军看要如何?”

赵慎冷淡道:“怪力乱神,理他作甚。”他虽面现鄙薄,却已隐隐猜得西燕军不止是要行这一场闹剧,背后必是已做了什么安排。这已值汛期季节,恐怕便是要借洛水而做文章。他念及此处,心中不由忧虑。

祭台上此时带上几人,歌咏声戛然而止。城头上人亦不知这都是什么来路,只见有士卒执着直刀上来。那几人被压着跪伏于地,一人着礼官服色上台,高声诵读辞文。城头上的守城士卒,将那一篇佶屈聱牙的骈文听过,纵使半通不通,也俱知晓了城外意欲引洛水灌城的用意,不由皆觉震惊。王贲引大河淹大梁而灭魏国,曹操决沂水围下邳而破吕布,洪水过处,任是如何的城坚粮足,亦或是刚愎骁勇,人力终是难与自然之力相抗。

此时城下听得断喝的口令,刀锋过处,鲜血喷溅;大盛日光之下,那粘稠血液从半空扬在尘土地上,竟一时闪眼。其实战场厮杀,这样血腥场面谁不常见。然而此刻,城头上离得虽远,守城士卒们却俱不由微微侧头眯眼,只好像那鲜血已要溅在自己面上。

祭台上刽子手刀下只剩一个犯官,赵慎手指不由抚上一旁士卒手中的长弓。那士卒见了,已猜度出赵慎心思,已捧了弓箭在他手中道:“将军便赶在他掉头前一箭送他地下去,当是告诉他们,拿这水淹威吓于谁,他们要杀人祭神,我们也凑一份随他。”

赵慎听了这话,不由微微一笑,掣过弓弦略试了试,终将长弓放下,道:“罢了,这弓射程不及,况且又是风大。”凝神望着城下一刻,却是肃然低声道,“可你说的却不错,要用水淹又如何。他想要怎样,我这厢都奉陪。”那士卒见他不侧视,亦不知将军这是说与自己还是自语,只觉赵慎在日光下微拢的双眸,直如漆黑的曜石一般。

祭台下,尉迟中凑过尉迟远耳边低声道:“方才我看着城上赵慎似是执起弓来,怎么转眼又放下了?”

尉迟远微看他一眼道:“这是什么场面,你还不收声。”

尉迟中见兄长冷眼看他,讪笑道:“我未曾放肆,旁人不曾听见。”

正说着,却不想几步外裴禹忽而转首过来,淡淡道:“二将军可真是好目力。”

尉迟中略略一噎,却是尉迟远道:“监军的耳力亦不差。”

裴禹仿若未闻,继而道:“人皆传说河伯凶暴,唯有后羿以神箭射其左目。只是而今,却不知赵慎可能否用长弓骏马挡得住这洛水汤汤。”

这日入夜时,元贵来寻着赵慎道:“将军营帐中暂住不得人,便去我那里应付几日。”

赵慎自是不愿被人发觉身上带伤,只道:“也没几日,不必了。”

元贵笑道:“将军这几日宿在城头可也得趣。”

赵慎并不得解,问:“得什么趣?”

元贵道:“今日是仲秋月圆。我听祖亲讲,从前宫廷里赶上这时节,诸人夕月游乐,文人们还要对着月盘酸腐一番,将军这几日抬头便见月色,可不是有趣。”

他祖上是前代宗室,想来家中老人也有见过天家祭月旧俗的。赵慎知元贵是调侃,可他此时却没玩笑的情致,只道:“这每月里月相不都有圆缺。”

八月是秋日里的仲月,十五日又正是月中,仲秋日正逢三秋之半,更与稻谷成熟的时日相叠,民间也行秋报,祈求谷丰人全。而过了仲秋,冬寒也便快到了。赵慎默想着洛城初被围困时还是春末,而今夏暑一季早过,困境丝毫不曾解却愈被步步紧逼;任此间是如何夜空朗朗,也是乐景悲情,心中更生烦忧。举目望向空中,道:“你看着云层如幔,哪里见得到月影。”

元贵抬头看了看,笑道:“可真是。仲秋云遮月,上元雪打灯,月影今日不得见,来年上元节时便还是见不着。”

赵慎道:“原是这个意思。我一向只以为这是抱怨时运不巧败兴的话。”

元贵道:“不败兴。农人眼里,这是兆雨水丰沛,作物滋润的好事哩。”

赵慎听见“雨水丰沛”几字,更不由蹙眉。元贵今日似是兴致颇好,可偏句句皆引他焦躁。他情知自己胸中为何憋闷,不愿迁怒旁人,停了一时道:“此间无事,我去骑军中转转。”听元贵应了声“愿陪同往”,便抬步而去。

昨日夜间骑军中诸人一夜待命,这一日便在休整。赵慎入了营盘,迎面便见十来人群聚在一处,不由问道:“怎么还不休息。”

众人见是他来,也无人拘束,纷纷施礼道:“将军来了。”

赵慎一眼扫过,却看见人群后头有个少年士卒低头躲着擦眼睛,便点手问道:“怎么了?”

有个年长些的士卒道:“这娃娃年少,说起去年今日他阿爷长兄都在,便有些不好过。”见赵慎面色微微凝重,又笑道,“他父兄月前从汜水关撤走,此时当早安顿下了,其实并无需耽心,也值滴这马尿。”

那少年听众人都笑,面上羞臊发红,抹了眼睛,道:“什么马尿,我不过是方才风大迷了眼。”

那年长的士卒见他恼了,便也不再打趣,只是笑向赵慎比着嘴型道:“才十五。”

赵慎方才默着没做声,这时见这娃娃倔强辩白不由也笑,向着身旁士卒低声道:“多宽解他些。”言罢便向内走,方才行出几步,却听身后那少年忽而怯怯追着问了句:“将军,我与爷兄,何时……还能见么?”

那清亮声音骤如石子投入平湖,倏然带起圈圈涟漪。他想来对父兄是真思念的紧,或是以为主将必事事都能安排定夺,此时竟问出这一句。可谁不知那一千多骑军是不能揭的疮疤,这士卒年少心直口无遮拦,众人却都吸了口凉气。

那少年士卒看着周遭神色方觉出冒失说错了话,一时也愣了。赵慎停步微微侧头,身子却半晌没动。他想要笑答一句“必有这一日”,可肩颈僵硬,竟转不过这半身来。他不知此时轻飘飘一句许诺,能宽解谁心,而这样的许诺出口,他又如何实现。情势至此,他已不知坚守洛城的前程将要如何,或许绝处仍可逢生,或者终无寰转。

然而,他若就此屈从外敌,此时立在周遭的部下的命数又能是什么?

赵竞当年诛杀降军的场景他不曾见过,然而那血腥一夜的传言故事这二十几年来他已听过无数遍。纵然人人都道赵竞那一夜失信在先,嗜杀其后,任世间人谁也再不会那般疯魔;可自少年时他便明白:若战场上舍刀弃刃,只寄望于强敌的宽仁,非但庸懦,且是愚蠢。

而即便不提这层,他日他若是卑躬屈膝的降将,他的部众亦皆要低人一头,为求保全只能唯命是从;傲然数十载的赵氏骑军从此不过是旁人的刀头炮灰——这士卒问与父兄能何时再见——到那时,他们相见的场面或许便将是血火战场。

只此一个缘由,他便绝不肯走那一步;然而真到一日玉石俱焚,他能否安心说对得住与他一同死守于此的同袍弟兄?

他默然许久,终不得言。一众人心中也都感慨,到底是元贵开口道:“将军……”

话还没完,赵慎已转首向众人道:“他才入军中,你们多照应他些。”众人见他面色倒似如常,便纷纷答道:“是。”

元贵跟着赵慎身后而去,道:“这小阿奴年幼,那话里却无旁的意思。”

赵慎道:“这我省得。”

元贵还想再说,张口半晌,却不知说什么。他忽觉赵慎的心性而今这般内敛沉郁,恍而竟也忆不得前一次心无牵绊随心纵马是在何时何夕。

谢让这一日间被医官们轮流看着,服了几付汤药,到晚间进食竟也比前日强得多了。等到李守德来时,见他正靠在榻上闭眼养神,精神气色倒似是还好。

李守德近旁坐了道:“主簿这终是肯歇一歇了。”又道,“我又带了些牡丹皮来。”

谢让笑道:“若讲句实话,这物什除了味苦提神,实没觉出有旁的用来。”

李守德亦笑道:“我这些年只学会制弄这个,再无能拿出手的来了。”

两人笑过,李守德敛了神色道:“你这一遭可是吓得众人不清,你没见当场赵将军的面色。今后主簿可不敢如此过劳了。”

谢让微一垂目,道:“若说歇下,等到哪一日长眠不醒,便是再不必劳碌了。”

李守德不禁骇然,道:“主簿何来这话!”

谢让淡淡道:“你我间何必论虚言,我如今将近油尽灯枯,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他素来笃信老庄,并不以生为乐以死为悲,可李守德闻言却难泰然处之,不由瓮声道:“主簿别说了。”

谢让看他一时,轻声叹道:“在这军中的,能到程老将军的年纪,便算是有造化福气了。生死这事,只若看透,也无什么。”又道,“想我去那一世逍遥清净时,你们尚要煎熬搏命,若说不舍也只是这些了。”

李守德忽而扬声怒道:“主簿此时偏讲说这些作甚。”谢让见他立眉瞠目,也不再言语。帐中静默了片刻,终听李守德颓然道:“城外要引洛水灌城。”

谢让闻言不由探身,直盯着李守德道:“怎么?”见李守德默然点头,不由愣怔,许久又缓缓倚回榻上,道:“既然事至如此,也不必强求什么,我等均各尽职守,如此便了。”

李守德咬牙道:“可这多少月间苦守多少将士丧命,又如何便就这般?若是因退缩懈怠、军心离散或是将令失当便也罢了,可偏偏皆不是。已做到这么份上,这洛城若还是守不得……”他止不住声音颤抖,道,“我即使身死也不能瞑目啊。”

谢让闭了双目,胸前浅浅起伏,苦笑道:“可你回想去,这一世有多少事是因你不甘便可顺遂的呢。事难遂心时能不放任懈怠,于人于事便也当容得自己过去了。”他言及于此,又长声叹道,“只这话可如此说,又几人真能洒脱至此。”

李守德那厢已渐渐平了气息,听谢让这些话,双手覆面,终是道:“主簿说的是。已到这个份上,将要如何便如何罢。”

谢让道:“等你明日再来,心平气和时,我还有几桩事交代于你。各部中虽也有专人司职,可两级间照应也要紧。战事上便已够将军劳心,你我为他幕僚,该做的不可马虎。”

这已是在做交代,李守德心中激痛,可此时亦不是费话务虚的时候,只应道:“是。”

谢让见他沉声应承,终觉心中轻快些许,点头道:“这便好。”

李守德出谢让营帐时已是夜深,抬眼却见帐外立着赵慎,似是来了许久。他也不知方才帐内相谈他可曾听了,也微微懊恼方才失态是说了好些丧气话,见赵慎面上却倒是未现异色,便问道:“将军怎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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