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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下——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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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禹问:“你是如何说?”

李骥微微迟疑,低声道:“我……略提了提陆攸之。”见裴禹未作声,又简要述说了一遍。见裴禹微微点头,方舒了口气。

裴禹道:“我从前的话隔靴搔痒,终是你说中他心。”

李骥笑道:“以佛家的话说,这些都是世俗纠缠,我胡乱猜中,皆不过是因为和赵慎一样都还不能通透。”心中却想,裴禹一向自诩洞悉人心,可他洞悉的其实都是筹谋算计,而并非真正人情。这些年间,他才慢慢体味,或许裴禹并非是真无情,只不过他这一世,总太要强而不肯被世情左右。他确是因此成事,可终究也未尝没有抱憾。

他默默想着,心中微微苦笑,这或许便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时,亦知自己这些腹诽已是僭越,收了念头,道:“赵慎说要医官的事,先生许么?”

裴禹微微点头,却又道:“只是在城内外往来时还需警醒些。”

如今洛城之内除了三百骑兵,还有近千重伤难行的士卒。洛城开城时因由有裴禹的许诺,这些伤兵倒也未受刁难;而也正因着还有人需救治,洛城军中的医官便也一个都未离去。他们被拘在城中消息不通,城外传信说要人去赵慎那里,可为了什么便无人告诉。医官们懵懂,元贵这些将官更为心焦。

其时,医官们推举出一个出城,这医官一路都是惴惴。直到西燕军营盘,有个青年文士见了他,引去赵慎帐中的路上,方略把原委讲给他。

只这几句,那医官便觉惊心动魄,半晌方回过神来。他好容易平下心绪,可进得帐中,看见赵慎面色,又略切了切脉象,待看了伤势,便几乎已难自持。传信的本也不曾细说,他来的又匆忙,此时手边无一物,只什么都做不得。一时一阵身为医者却无力无用的悲戚心绪上头,只唤得出一句“将军……”再说不出别的。

正凄惶间,他手腕忽被赵慎按住。那手指发凉,力道却仍沉稳,只听赵慎低声道:“你莫如此,沉下气听我说。”

此时帐内只他二人,赵慎如耳语般道,“你再来时,想法将元贵带来见我。”

那医官心中惊疑,半身僵住几乎动弹不得。尉迟远将他们将帅分隔,便是为防串通;此时赵慎要见元贵,不知是要什么计较。于这医官而言,赵慎语中所涉关窍他全然不懂,此时亦无时间细说;只见赵慎黑沉瞳仁间尽是坚决神色,望着他低声道:“事关重大,请医师帮我。”

那医官只觉赵慎手指握在自己腕上,那托付的力道断难拒绝。愣怔片刻,顾不上思虑更多,咬牙道:“这事……将军放心。”

他见赵慎闻言似是要强自起身施礼相谢,慌的忙按住他道:“将军莫如此。”

赵慎道:“这事不是你本分,我却强求你费思量、担风险,若不郑重谢一谢,心中难安。”

那医官道:“着实不必。”他转首向帐门看过一眼,又道,“我为医者,却也在洛城军中。城内人皆为将军忧虑,将军更当妥为保重。”

赵慎道:“今日之事,除了元贵,万勿再对旁人说起。”

那医官点头道:“是。”

第68章:刑天舞干戚

次日才过晌午,西燕军营门处便来了两人,一人还提着竹箧。卫士拦阻道:“何来?”

头前的赔笑道:“洛城内的医官,”又道,“昨日便是我在此处经由位先生引进去,小哥忘了?”

士卒记起确是有这桩事,营中打过招呼。又验看了出入凭据,向后却见着另一人,便问:“他哩?”

医官道:“一道的。是我学生。”

士卒道:“看他这身材笨重,也是做医者的?”

医官道:“他是憨,不大机灵。只是今日要带的物什多,要指他出力气。”说罢一指那只竹箧,道,“小哥还要验看么?”

有士卒上来揭去箱盖,见里面码放着药石巾帕,似也无甚特殊。便道:“进吧。”

两人穿营而入,那医官已认得路,两人疾步紧走,也无多话。待到赵慎营帐,门前卫士都没多盘问,两人便掀帘进去。

此时周乾正在帐中,赵慎一早便唤他进来,却又无事吩咐,只不让他走。周乾初时以为将军是要他来说话解闷,可细看赵慎神色又含着焦躁,便也不敢出声。此时,听帐外道“医官来了”,进来的却是两个。

周乾并未在意,却见赵慎闻声如终等来了谁一般猛一起身,却哼了一声跌回榻上。周乾心中纳罕,再向来人看,禁不住“咦”的惊出声来。只听赵慎低声喝道:“嚷什么。”

周乾方知赵慎用意,他若在帐门处如此时般失态,必是要穿帮——医官身后那人,虽是整了面目,修了须发,可细看仍看得出,正是元贵。

元贵虬髯尽数刮去,理了眉毛,一头蓬发不知用什么手段拉直,面上亦擦得白了些。再穿戴着大袖小冠,垂着眼睑不瞠目看人,若非熟人冷眼竟真看不出真身。他这付打扮若在平日,亦真可好笑,只是而今,谁也无这样调侃的心思。

昨日那医官顾忌元贵往日脾性,不敢尽把原委实告,听他追问赵慎“病”从何来时便含糊说“不妨”。元贵本尚自解将军或为私下见他胡诌了什么症状,此时见赵慎面色苍白伏卧在榻上,一时已猜出八九,一股火气骤然上头,惊怒中手中药箧几乎向地上一掼。

一旁医官骇得面色发白,抢步上去接了竹箧在手里,一径低声道:“将军忍耐些。”

元贵强压着声狠狠对那医官道:“倒是怎么回事?”却听赵慎沉声道:“莫道这些,我叫你来要说正事。”

元贵听这一句,心中才渐渐静下来。帐内几人拼着天大风险,断不是意气误事的时候。周乾已起身到帐门处守着,那医官坐在帐门和榻间的案前浣手调药。元贵看见赵慎望着他目光灼灼,不知有何事托付。强耐着胸中郁愤,来在赵慎近旁道:“将军。”见赵慎容色憔悴,终是忍不住问:“这是……”

他见赵慎微微皱眉,显是不愿提起,只得咬牙道:“将军要我做什么?”

这紧迫情势下,也无暇多说,赵慎只道:“裴禹打骑兵的主意,我却不愿他如意。昨日周乾在这营中听士卒议论,尉迟远旬月便要开拔回西京,在此前定要想法带人马突围。”

这话不长,元贵听了,却觉千头万绪尽砸在面上,只听赵慎接着道,“我昨日想过,我假意应下裴禹,说愿带骑兵投关陇。论战力,论对城周地理熟悉,你们只能得机会出城,突围便有胜算。而今他们在东北两面的防范都空虚,到时你便如前次计算的,到许都去找高元安。”

元贵惊道:“而今已没了城池牵绊,将军愿往何处去,我等俱追随,何必还说要我……”

他还要再说,却听赵慎苦笑道:“乐泰,你且想想,我能往何处去?”

这话音不高,却震得元贵悚然一动。他口中道:“天下广大……”往下却再说不出自欺欺人的话来。且不说赵慎投不投诚西燕,高元宠那里,洛城赵氏早是肉中之刺;从前赵慎割据中原重镇不为人奈何,而今他在东燕却已是无根浮萍。高氏已握了一千多铁骑在手,必不愿反吐出来;更何况,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想高氏那些阴暗狠辣的权谋手段,罗网之下,难得善终。

元贵心里发凉,却不甘心,忽而咬牙道:“将军便放宽心,真投了西燕又如何?这乱世之中,忠谁不忠谁的名声,有甚可稀罕?”

赵慎道:“可若来日他要你与旧时同袍在战场上相见呢?”

元贵的话或是不错,能追随尉迟氏建功立业,旁人眼中亦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可这世事便是这般诡谲,当日他麾下骑兵阴差阳错的分割两部,而今便是避不开这样的尴尬局面。若想他们不至有被迫手足相残的一日,他不如此又能如何。说到底,他确是不稀罕对谁效忠,可对麾下的道义,却无论如何不能不尽。

他见元贵瞠目结舌,只愣在那里,横心道:“这事便定了,这关头谁再犹疑纠缠,便是害众人一起陪绑。”又道,“乐泰,我困在此处,此事便要全托付在你。”

元贵道:“将军信我,我敢不尽心。”又道,“从城内到这营中,我一路亦留了心。这营门外向东一片便好施展。”

赵慎道:“出城一路,裴禹必是要派人马看视你们,也正是到了营门这里才有他们的松懈之机可乘。你看好路径,定下号令,全在一个快字上。”又叮嘱道,“可枝节上的事你需谨慎,必得万无一失。”见元贵点头,又问:“要准备稳妥,需得几日?”

元贵却不答话,只低声问:“到时将军可也得在?”

赵慎道:“我与裴禹说要你们出城受收编,我必是得在。”他见元贵欲言又止,微一思忖,便也明白,笑笑道,“不过皮里肉外,没什么。这是微末小事,不用你管,你只说要几日。”

尉迟远十日后开拔,要动作便得赶在头里。元贵闷声道:“八九日吧。”

赵慎听他说的含糊,不由皱眉道:“你爽利些。”

元贵喉中一紧,道:“八日,便是从明日算起的第八日。”

一时那边医官已备齐白巾伤药,此间的交代亦已妥当,赵慎见状,便向元贵道:“这厢无事了。”

元贵心知赵慎这是不愿他在此见医治场面,心中一阵酸痛,忽而上前握起赵慎手臂,颤声道:“阿干!”

这是旧时鲜卑人唤兄长的称呼,赵慎也是一怔。廿年总角之交,十年军中共事,而今将要相别,这一声唤搅起他心中多少激荡。半晌,终是含笑颔首,道:“好。”

洛城医官离去时已是午后申时,帐外卫士正换岗。交接时,一个嘟囔道:“在里间呆的恁久。”

接班的道:“无不妥吧?”说着微微掀起帐帘看了一看。午后日光借着这缝隙照进帐内,倒正映在赵慎面上。却见他枕着臂弯,神色安然,日光晃在面上也未醒,似是劳顿过后好一场酣眠。

六七日间,西燕军中士卒整理行装,军中重排队伍序列,已是预备着几日后便拔营回朝。期间亦有几桩事。最紧要的一桩,便是洛城这边留何人驻守。此时,谁不想早归家乡,留守是人人都不愿做的差事。帐前纵不敢明言抗命,也是种种寻辞推脱。尉迟远觉得难办,终究还是裴禹做恶人;众人对裴禹瞬目间便翻脸的性情总有惧怕,况且他将留谁镇守的缘由一条条摆讲得清楚,也寻不出理由辩驳;其实这一段时日在此的守军不过是过渡,朝中总归不日便将派新军来替换。尉迟远末了又做许诺,恩威并施,终于定夺下来。

尉迟远耍这滑头,诸人亦有所觉察,裴禹却似并毫不在意。曾子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到临穷末晚,多半便不愿再与人为难;裴禹却觉此时既已是这般,倒更不必在意旁人喜怒,只把自己想做的皆做成便罢。他这大异常人的心意,李骥些微也揣测得出,一时暗自感慨,也说不得什么。

洛城一战由始至今已尽尾声,事务是办得一件便少一件。只洛城那三百骑兵的安置,仍悬而未决。那一日后,派在赵慎营帐的卫士每日皆被唤来问话,可除此之外,裴禹亦无其他动向。大队眼看几日后便开动,此事已是不可再拖了。李骥察言观色,隐隐觉得裴禹于这桩事上不知哪里有所踟蹰,不由暗觉诧异。

他自厢忐忑疑惑两日,守赵慎营帐的卫士再来见裴禹时,奉上一张纸笺。裴禹看过便道:“我去见赵慎。”

李骥低声问:“先生去他营帐?”

裴禹略停了停,道:“走罢。”

李骥再踏入那帐内,只觉其中气氛与前些日恍惚全然不同。赵慎端然正坐,面前案上赫然置着一柄佩剑。

裴禹立在门口见这场面,略顿一顿,便径自行至赵慎对面坐下。两人相与对视片刻,赵慎道:“先生已等了多日吧?”

他神色平静,裴禹却觉那眼中深处似有光彩流溢。这或是几日间休养得宜,可他只觉这神态古怪,却说不出异样在何处。终是只笑道:“等也值得,我只愿将军由衷想得清楚。”

赵慎点头道:“骑兵的事,我今日便应下先生了。”

裴禹不动声色,心中却一个翻转。忽而冷笑道:“将军莫诓我。”

这许诺得太过干脆,裴禹直觉中难免怀疑更甚。即便有那日李骥的铺垫,赵慎此间如此痛快应允骑兵收编西燕,他终是疑窦难消。

赵慎看住裴禹双眼道:“我决意如此,是因怕步昔日郲城的后尘。”

裴禹眉梢倒是一扬,不意他竟自厢提起赵竞诛杀降军的旧事。只听赵慎又道,“大军不日开动,这事若再无了断,先生便没动过这念头?”

他说的直白,裴禹却一笑,道:“不管将军信不信,我确是从未这样想过。”他这自是表白诚意,心中却也思量。赵慎所说的这缘由,倒颇令人相信。赵竞当年之事令举朝震惊,传言多少年后郲城一带仍有以“赵竞来也”恐吓夜啼小儿的。身为此人之子,“杀俘”二字的阴影多深,可想而知。赵竞对朱文下杀手,便是因着他投诚后仍行止暧昧,赵慎若怕重蹈覆辙,此时为表明立场,如此作为便也不十分难解。

裴禹拇指下意识捋着指节道:“那么……”顿一顿道,“若是留守洛城?”

赵慎断然道:“不。”

这本也只是一句试探,裴禹闻言笑道:“那甚好。”又道,“那骑兵便当出城,归入营中,随队开拔。”

赵慎点头道:“自然。”

裴禹道:“只是我已何为证令骑兵出城?将军亲自去,多有不妥。”他心中到底仍含着防备,是断不肯赵慎一朝与骑兵在本军营外汇合。赵慎闻言,敛目伸臂,从案上双手执起那佩剑,沉声道:“太祖所赐,这便是凭证。”

裴禹注目看去,赵氏数代的使命荣耀便都在这一柄佩剑上,若宝剑出鞘,不知剑刃可还能现锋芒?心中忽而竟生了些许庄严景仰。一时道:“既然如此,到时便借将军这佩剑去传令。”

赵慎却道:“不,这道令要遣我近卫去传。”

裴禹微微皱眉,终是道:“也罢。”又道,“队伍定在两日后出城,我与将军同去营门相迎。将军肯玉成此事,也是一件圆满功德。”

赵慎只道:“便明日罢。”

裴禹拇指停在小指掌指关节上,道:“那便明日。”

这一夜中风云突转,夜至后半,竟落下雨来。雨亦不大,帐内听得外间滴答作响,只是这一场深秋细雨过后,时气是要愈发的转寒了。

周乾在帐内默默侍候赵慎梳洗。正束发时,忽听赵慎道:“明日裴禹必摆大阵仗派人一路盯着骑兵,你只管携我佩剑入城,旁的不必理会。”

周乾强做轻松道:“已是……今日了。”

赵慎笑道:“确是。”又道,“出城之后你便紧跟着元贵,到时他们马快,你莫跟丢了。”

周乾闻言手指一颤,不妨扯动手中发束。见赵慎随之皱眉,心中更乱,道:“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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