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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下——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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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将听了确是都不服气,纷纷道:“他打的好主意,这自夸海口,却也要问问我们可让他得意。”

一时众人各自散去,只谢让似还有话说。赵慎见了,脚下便慢了一步等他。果见谢让过来低声道:“将军是心中有什么不豫么?”

赵慎道:“主簿何出此言?”

谢让斟酌着道:“将军今日其实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说来两军对阵,城下来一封战书,是为了搅乱军心也好,或是激将诱人出战也罢,总不过都是些用滥的招数,也真不必如此动干戈。赵慎如此做乍看似乎是为着“哀兵必胜”的道理,可谢让察言观色之下便觉出底下定是还有旁的事,才惹得将军举止过激。

赵慎闻言敛了眼光,顿了一时道:“是我又急躁了。”

他已是这样讲,谢让虽觉他神色有异,却也不好再说别的。两人一同出了帐门,谢让还想着这事,又道:“今日城外也真是蹊跷,还有封信说给……”

言犹未完,赵慎已接了话头道:“的确荒唐,不必理他。那信我已烧了,去给地下的人看吧。”

这话截住得颇急,一句就断了下文。谢让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总觉赵慎今日言谈俱显异样,想来想去也只能当他是心中为着守城忧虑,于是劝道:“如今情势尚还稳妥,将军不必太心急。”又说了些军中的杂事,方两厢各自去了。

傍晚时,周乾进内帐摆置物件时道:“我看近日灯油耗得快,可见天确是渐渐短了。”

陆攸之道:“也是我夜里点的长。”

周乾道:“参军着实睡得太短……”

陆攸之浅笑道:“你是嫌我费灯油?”

周乾听了笑道:“灯油倒好,只是有些费笔墨。”他见陆攸之难得玩笑,不由道,“参军也多说笑几句,权当解闷。”

陆攸之笑道:“我总不善于此。”默想片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你们将军来兴致时,常能做妙语。”

周乾道:“是了,可见参军是与他熟稔,这话旁人却难信哩。其实我刚跟着将军时,他还甚喜欢与人谈笑的,只是后来便越发肃然了。”

陆攸之道:“年岁地位增长,也是自然。”

周乾道:“若这样说,众人皆到了大把年纪时,便都长成一般严正模样?”说罢将手在颌下作势一捋,自己便先笑了。

陆攸之含笑看他,道:“这几日城防尚稳当罢?”

周乾道:“参军莫不是从我这个张狂相里看出的?”又道,“这几日城防稳当,将军也安好。”

陆攸之亦知前阵守城的惨烈,此时听周乾这话,总归有一点安心,便点头道:“好。”

正说着,周乾听得帐外有声响,道:“想是将军回来。”却听陆攸之突然道:“你把火石留下,入夜时好点灯。”

周乾略一愣,转而笑道:“是了是了。”说罢掏出火石搁在案上,便忙出了帐去。

陆攸之取过火石,燃了灯芯,转手收进袖中。他看着面前火光摇曳,忍不住伸手笼在焰火近旁,掌心中只觉一片灼烫热气。

他正出神,突然听见有人道:“当心烧了手。”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赵慎。

陆攸之收了手,还未答话,赵慎已到了他近旁,却似欲言又止。陆攸之觉他神色怪异,心中不由揣测。方才周乾明明还说城防稳当,若说是骤然起了变故,赵慎又如何得空回来。若说是旁的事,更思来想去终不得解,便问:“怎么了?”

却见赵慎从自袖中抽出一卷纸卷,道:“有人传信与你。”

陆攸之听了这话心中极为惊诧,也不及多想,将信纸接过展开,见起头一句写着:“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一概称呼皆无,只是他乍见了那笔迹,手腕已不由一震。这不需谁说,便已知是裴禹写与自己的。

裴禹竟是如何发觉他尚在此,初秋夜里,陆攸之犹自一阵急热。可只片刻震惊,他便稳了心绪下来,将这一封短信一目看下。

这信中不过三四百字,其内说的俱是西京与郲城的旧事,言辞中除了尽述这两遭里的恩怨,末了道他“反复成性,不护其行,不能以名节自立,何能取信于人”。这样的写法,说是写与陆攸之的,其实实在是为了叫赵慎去看。

陆攸之默然片刻,阖了信纸道:“这你也看过了吧?”

赵慎闷声道:“我不曾看。”

他垂首凝眉,语中似含着赌气一般;陆攸之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他这信中说的实在,你倒该看——纵然不提前辈的恩仇,既然先前我曾背弃西京之主,此时你便放心我牢靠?”

赵慎道:“你如何肯转向帮我的话早就说开过,今日又何必总提这些。”他自白日里出了这事,心中便无头无尾的烦恼焦躁不止,如乱麻理顺不清,若说赌气,便是真对着自己赌气。他听着陆攸之的苦笑语气,不由又道,“你疑心我把这信给你是为了试探么?可你再想想,你我此前几番波折,难道都是白经的么?”

他这话一径下去,似是也说给自己。陆攸之看着他灯焰之下的双眸愈显黑亮,面色却现潮红。他心中翻涌,明白赵慎肯说这样的话,自然是不愿相负他的缘故。

然而他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默默想过一时,将双手覆在案上,把那信笺寸寸展在赵慎面前,只道:“他这信中所言,我皆无可辩驳,你若看过,即便不立时翻脸,也该从此留心。”

赵慎方才一番剖白,却未想是换来这样一句,更急道:“你胡白什么?”

陆攸之摇头笑道:“我说你不该为着证所谓真心,拿城防要事做赌。”

赵慎听他这话脸色已有些变,他不知陆攸之为何这样讲,口中只道:“既是真心,又何需自证,”半晌咬牙又道,“不错,倘若是个寻常降将被这样离间,我当会存疑。可你的心意……”

他此时的敏感是有缘故。说来这信乍然放在手里时,他并非不曾心生疑窦。只是转而想到从前种种亏欠,陆攸之都不曾恨怨,自己此时竟还疑神疑鬼,岂非相负。这一点曲折的心思变化不过一个转念,其实也没什么,是他自己有些介怀罢了;待到再听了陆攸之的话,难免更陡生愧意。

陆攸之看赵慎要发急表白,又想起他进来时的神色,底下的原委便已猜出几分。心中叹息道:“你这已是难得,何必苛己太过。其实,我实在不值你如此。”口中已止了他道:“你说起心意——重兵压城,我是不敢谈什么心意,”又道,“你从此也莫再枉付了。”

赵慎见他声音不高却容色坚决,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愣怔着不知所以。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何意?”

陆攸之却再不言语。

此番裴禹摆这样一道,意图是昭然若揭。陆攸之见赵慎肯这样待他,当然欣慰;可他耽心的是,他如今已被裴禹盯上,眼下裴禹或许因着还没看透他与赵慎间私下的事,用的计便也只当他是寻常反正的幕僚;可若有一日裴禹想过这层,必然要再设局以他为赵慎要挟。如今一分情重,来日便是一分危险。真有那一日时,他如何都不足惜,只是不愿陷赵慎于两难。有些打算,本也不是一日两日;而今情势,更催他当早下决心了断。方才“做赌”的话,即是旁敲侧击的提醒赵慎,又何尝不是提醒自己:他们若悠哉山野便也罢了,可身处此间,终究绕不过这些家国纠葛。

只是这些担忧若明说出来,以赵慎的脾性恐怕更要与他周全,岂非适得其反;陆攸之动着这样曲折的心思,此刻任赵慎追问,只不作答。

见他只如佛窟造像般默然,赵慎心中的翻涌又如何止息。他不知陆攸之想些什么,只看他见了信后便似突然转了性,不由道:“如何就谈不起?又什么叫妄付?你这是要撇清?难不成是因看老师还惦念着你,想要浪子回头了?”

他这一连串质问,尤其是这“惦念”两个字,激得陆攸之心中一阵酸涩,平下心绪方道:“与他何干。”

赵慎尤不肯停,又道:“那便是为着我了?是你见了这信,想起我如何困你于斗室,迫得你背了故主,而终究心意难平?”

陆攸之道:“随你怎么想罢。”

赵慎沉默片刻,突然恨声道:“罢,我本也不配与你剖白什么心意。我不曾看你这信,不是因未曾生过疑窦,而不过是为了你所言的自证真心。由此可见,你这些话并不难解,根由都是因为这人世情谊,本来不过尔尔。”

他是会错了意,兀自纠结于此。末了一句,虽说的是赌气话,可意思却颇重。直连自己听在耳中,竟也觉心颤,一时也再接不上别的。这时外间突听周乾道“送灯油”,赵慎只道:“出去!”却不防周乾已一步进来。

赵慎冷眼看他,亦知他是什么计较。以周干的伶俐,想来是觉出内帐中意头不对。他倒不知这又是为着什么,只是想着两人不能再僵持,此时来给将军下个台阶,回头也好缓转,便道:“将军,外间卧榻已收拾妥了……”

话还没完,就听赵慎冷笑道:“谁叫你进来?况且这是我的寝帐,我凭什么出去。”

既说到了这个份上,周乾也不敢再多话,讪讪退了出去。赵慎双手紧扣着膝头,强压着不肯再发作;陆攸之垂了眉目,只看着眼前寸方的地面,也不言语。两人皆正坐不动,只被火光将影子投在壁上。

他们此刻的不豫,状似是为了这突如其来一封书信。可这苦恼的根由,实则是因着情势至今,两人间已到了须有交待的时候。

半晌,听赵慎低声道:“我方才又急躁失言,你莫挂心。只是你心中难处总不肯对我讲,我……”他声音涩然低沉,终是只咬牙不语。

陆攸之微微侧首,此时他无话可说,赵慎的神色他亦不忍去看。若说难处,他的难处便在他是围城敌军的女干细,他本不该存活于此。而这难处的解法其实从来都在,一个“死”字真要为之又有何难。只是他也好,赵慎也好,人谓之有情,便正是因为总有难下的决断。

这桩事自头一日起,其中利害曲直,两人当面辩说背后思量,都已是过了千百个回转。以两人的心智,又怎不知妄自强求的荒唐。可人心侥幸,总盼望在绝处时能有生机圜转。

帐内一时安静,起初尚可闻得赵慎的深重呼吸声,片刻后,直连这一丝声响也平复了。倒是帐外夜来风声,卷动帐幔飒飒,犹如呜咽入耳。

许久只听赵慎唤道:“源长……”陆攸之抬眼看去,赵慎也正凝神看他,可那远淡神态却仿若穿过他而望向遥遥天际,尤是那话音如一抹残阳斜照,在他心上晕染出莫名怅惘。

陆攸之不由脱口应道:“阿慎?”

赵慎却收声不语。抛却方才一腔急乱,这一刻静思之下,陆攸之的心思,他其实是能猜出几分。待望着陆攸之静默的双眸,心中几度往复,半晌复道,“源长,你走罢。”

这几字声音不高,却突如其来;似一块莹润玉璧乍然击碎在地,声如玉质,字字清透干脆。陆攸之眼前仿佛乍然见得无数玉屑飞溅,他如何也想不到赵慎竟然说出这个;他双目只觉被灯光晃得一阵刺痛,满心皆被掏空。继而耳中嗡鸣,眼前光影乱晃,心中纷乱如麻。他想说从前既有“奉陪到底”的允诺,此刻如何要他做这样鼠弃沉船的事;又想问赵慎,难道真以为他是翻覆无情的人?

他心中悸痛,双手指间如被钢针戳刺,唯有紧紧咬住下唇,周身仍止不住微微颤抖。然而惊怔半晌,终于颓然苦笑。凡此种种,其实已都不要紧。自己离去,赵慎便也再无隐患牵绊,这不正是他心所求?如今他得此一言,心中应当轻快。

他这样想着,本欲含笑应答,可只觉两腮肌肉僵硬,唇角如何亦扯不起笑来。他心知此刻神色定然异常古怪,忙别了头去,只想静一静心绪,可额角上仍止不住砰砰直跳,继而一阵剧痛。他不由皱眉轻哼了一声,止不住抬手扶额,手臂却突然被人握住。

只听赵慎缓缓道:“源长,你可听见,起风了。”他的音色本就坚实清朗,这静谧之中一字一顿愈是几乎如带了金石棱角的铮铮回响。

陆攸之只觉满心纷乱在那人手掌握持之下慢慢平复,头脑复又清醒,低低应了声道:“嗯?”

赵慎道:“到秋日了,这是西风。这风当从龙华山中来。”他轻吸口气,又道,“山中这时节,气象景致最相宜。即无盛夏浮躁,草木又尚不曾衰败,天高气爽,日光拂面好似溪水流过卵石。你此时若去山间,便可听风从西来,望水向东流。原来世间最自在无拘的,就是这清风流水。这个时节里,在我年少时,便该跟着父亲去行猎了。每每纵马疾驰,只觉前路一马平川,山河尽在眼前。归途中时父亲还常在马上撒了马缰弹琵琶,一众人唿哨作歌,简直忘形。这当是毕生最逍遥畅快时,只那时我竟未曾发觉。”

他叙说往事,神色却也不见惆怅,反令人望之而觉端肃,凝神一刻道:“世间为人,总是诸多牵绊,难得随心舒展。我如今已知其苦,却是终究不能推脱。可我既知其苦,便不该再与人为难。”

他少年时驰骋千里的戎马愿景,何尝不是被世道囚在这孤城之中。陆攸之如何不明白知道赵慎在感慨什么,指甲刺入掌心,面上却终于微笑出来,道:“可风水亦轮转,这世上只怕没什么是真正无拘。你又何必这样说。”

他见赵慎轻轻摇头,再低头看时,赵慎手指渐渐已撒了他小臂。手指如被人强行掰开,兀自轻颤不止。此间多少不舍,言语又何能述说。陆攸之失神间,赵慎手掌已松开,他的手臂仿若一时失了知觉般向下坠去,可这滑落瞬间心中却是猛然跳动,心中未及回神,手掌已然翻覆,反握在赵慎腕上。

触到赵慎手腕的一刻,陆攸之方觉出自己指端已湿冷如冰。这一握之下,赵慎亦是一颤。

为人再如何修持城府,心思不付言语,真情却总难遮掩。两人如此相对默默,双手相执,亦无别语可言。

良久,赵慎沉声道:“我知你此时出去,已无家国可归,这是我累了你的。只是再如何艰难,我都求你好生自处。”又道,“这几日阵前尚还稳当,我寻机遣周乾送你出城门。从此天地开阔,再不必理会这些恩怨。”

陆攸之见他神色肃然,默默想道:“家国于我早就是虚无笑谈,至于恩怨,至此亦再难理断。我这一生,恐怕一件清爽事也无,他日三途道上亦无可归处。可是,你此生的磊落,却不可为我所累;我只能在心中,再唤你阿慎。”面上已正了容色,道:“将军谨当保重。”

这短短一语间,却是多少决绝。而其中的提醒,赵慎亦是明白,默然片刻,终于含笑点头。他看陆攸之亦向他淡淡微笑,一时阖下眼帘。唇角尤带笑意,可心中如刀剜沥血,呼吸间两肋都被穿刺般隐痛。他此时应该离去,可这一去或许便是永诀。待要起身,耳旁眼前竟尽是嘈杂乱影。他方才心中拼力筑起的铜墙铁壁皆摇摇欲坠,晃得头脑也不由晕眩;赵慎此时只想寻下一个依靠支撑,头颈不由倾靠进陆攸之臂弯,半晌含混喃喃道:“源长,你便再容我放肆一夜。”

第38章:长歌正激烈

赵慎从不知那一夜似眠似醒的梦呓中他说了什么,长久之后他几乎连那前半夜里的惘然若失亦忆不清了。只清楚记得的,是周乾在帐帘外骤然疾呼:“将军,敌军突然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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