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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下——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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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德道:“将城内机动的士卒唤上城守备罢。”

半晌,却听赵慎道:“不。这一部人不能动。令他们按十人一队分守在各街巷口,城中也要搭制工事。”

这话语调饶是沉着,众人听了却都已觉一惊;保留预备机动不动,又在城中设防,这是什么意思谁都明白,可这一节却恰是这数月来众人皆不愿亦不敢想的。半晌,还是程础德开声道:“将军这是……为预备巷战的?”他是年资最深之人,这话亦只有他来明白问出。赵慎目视众人片刻,再开口时声调清晰如钉凿刻入石窟岩壁,只道:“是。”这一字出来,城头一瞬时仿佛只闻风声。然而也只片刻,听得在场诸将皆沉声道:“遵将令!”

赵慎下城时瞥见周乾在跟前,低声对他道:“你执我的虎符,送那人出城。”

他未呼其名,可周乾亦知这说的是谁,他昨夜恍惚觉得两人间似又生波折,此时听这话只觉事出突然,不由脱口问:“将军要他去哪?”

赵慎听了这话,不由默道:“是了,我却要他去哪?”陆攸之此去,终生便只得隐姓埋名,四方漂泊;赵慎心中长叹:这如何是他初衷?然而,即便重回当初,他亦是会做一样的抉择。他与陆攸之,仿佛便是各自命中劫数,在时运逼仄的窄道上一步步走下,终究只有一般的结局。

赵慎喉中干涩,不知是何滋味。只怕再多思量心思便会动摇,更怕眼下情形他心中生乱而误事,终是只咬牙道:“便是叫你去办,莫要啰嗦。”

周乾愣了愣,口唇张了张,终是道:“可此时敌军距城如许临近,怕是……”

赵慎正要说话,却见有卫士一路疾奔而来,还没到到近前便报道:“将军,北城有士卒……”话说了一半,便喘得说不下去,半天匀上一口气,方才断续着道,“因不满粮米供给,有数十人聚众……”

赵慎一惊,耳中乍是一阵嗡鸣。士卒因粮饷闹事为军中大忌,多少变故是因此而起。只是城中眼下虽然粮草却是无以为继,可配给上尚不曾短缺,只不知这是为着什么。他心中猜度,片刻已稳了心神,问道:“于将军呢?”

那卫士道:“正在北城。”

赵慎转头向周乾道:“你们立时便去各面城上向守将传我的令,无论一时城中如何,他们都不得罔顾城防而擅动。擅离职守者,斩首。我这去北城,你请程将军来西城替我。”

周乾也听着方才的话,亦明白这是紧急的事,忙应道:“是。”可转而见赵慎身旁如此便无人跟随,不由又道:“将军自己小心。”

一旁又人牵了马来,赵慎捋过缰绳上马,微微点头道:“快去罢。”

马尚未到北城,于文略已远远迎过来。赵慎见他身边的并不是卫士,再细看原来竟是杨都统。赵慎到了跟前,边下马边已问道:“如何?”

于文略道:“有士卒已粮米为由寻衅,在城下营内喧哗。我已备好了,只请将军示下。”

这所谓“示下”,便是请“示”是否弹压。赵慎本就有些狐疑,一眼瞥见杨都统在一旁似欲言又止,便道:“你说,是怎么回事。”

杨都统微微退了半步,低头道:“是我营中士卒。因不满这几日饭食中总掺葛根块茎充数,故而……有些怨言。”

赵慎听这话,不由怒道:“谁叫你们这么做的?这便是克扣!”

于文略粗声道:“城中粮草空虚,若要长久支撑,总得变通。”

赵慎正要说话,却听杨都统讷讷道:“其实士卒们不满……是因着……这供给有差别……”

赵慎不由一凛,这话虽然含糊,可已是猜出八九。想来于文略必是只苛待了杨都统这些从前高氏出来人的部众。赵慎也知于文略一向不待见这些人,前番高淮的事上,他就曾要借机整治杨都统,只是到底也不曾无故欺压,赵慎便亦不曾说什么。况且于文略从资历上,较之顾彦宾孙武达几人都为深厚,他是一向刚愎自持的性情,且从来只对赵氏的脸面买账,赵慎总敬他几分,却不想这时下他竟做了这样的事。

却听于文略已抢白道:“赵将军对你们已算是仁至义尽,我此时又不曾派得你们什么紧要的差遣,少吃一口米又如何?却也要像功臣一般在这样当口上争较此事,那你当我城中这子弟兵们吃什么?”

于文略还要再说,却听赵慎喝道:“住了,”他听于文略这话,哪一句传到军中不是要生事的,心中发急,不由道,“于将军,你糊涂。”

于文略只见主将竟是为着回护外来的士卒,更觉忿然,道:“将军又何必对他们如此,高氏从前如何相待,他们这一众人城防中又已添了多少篓子,还不如当日……”

他这口无遮拦,赵慎见他犹自不以为然,已是脸色铁青,断然喝止道:“要一视同仁莫非是为了做戏的?你不肯坦荡,士卒便要寒心,这样带兵,想要激起哗变么?”

于文略听得“哗变”二字,也是一怔。可话已赶到此处,也便刹不回来,只一径道:“将军若如此说,便是我搅了军心不宁,有何罪责,我便担了。”

赵慎咬牙道:“你担?这是斩首的罪责,你担得起?”

于文略正要再说,赵慎已抬手系了马缰,转头道:“莫再说了,随我去看。”

说罢疾步而去,于文略咬牙跺脚“咳”了一声便跟了上去,只留杨都统尚愣在当场。这事是晨起时由他营中而起,初始时只是几个士卒出言抱怨,却不想其后竟有数十人聚在一处响应。他还不及做甚,于文略已报与了赵慎。杨都统平日虽不作声,心思却是明白的,这事若处置不当,便要激出大变。他忆起前番,知道赵慎待他们这些人其实坦荡;想起方才赵慎神色中的惊急,一面里不由自责此事上驭下处置不力。守军御城外之敌战力已是将近极致,若城内再因此闹出风波,杨都统已是不敢再想。他激灵冷战回神时,却见赵、于二人已走的远了,他心中骤然又闪过一丝念头,不由又是一震。怔忡中强抑着心悸静思一刻,终是定了决心。

赵慎赶到北城营中时,只见那数十士卒聚在一处。北城下算上杨都统营中的,有近三百人是高氏故部。此刻倒也无人喧哗,只是都立在营前空地中,其余人在后沉默观望,气氛甚为压抑。见主将来了,这人群似又收缩往一处聚拢了些。

赵慎不动声色,稳稳开口道:“怎么回事?”

众人见他只身来此,身后直跟着一个于文略,口气倒也平和,只是面上丝毫辨不出喜怒,一时也无人应声。又听赵慎道:“无妨,只将事情说得我听。”

半晌,人群中有个士卒向前一步,先施了礼,又直了身躯道:“我等想问,这营中伙食变更,是否是将军的令?”

赵慎看着他道:“不曾。”

那士卒略顿了一顿,道:“我等为何聚在此处,想来将军是知道的。”

赵慎以目扫视过营盘,一时方点头道:“这事不曾顾得周全,对各位不住。”

他这样一口承下错来,倒真大出众人意料,不由都不知该出何言。突听一旁有人道:“将军又何必这样说。如今守城艰难,谁也不是不能勒一勒裤带。我等真要争较,争的也不是一口粮食。”

杨都统此时堪堪赶来,听得这话意头便不甚好。这横生的枝节,虽是事出突然,却也在情理之中。此时重兵压境犹如巨石悬于头顶,性命都在须臾之间。细数从来士卒阵前反正的旧事,世人总要说是为将官统御人心不利,却忘了这本就是人心惶恐之时;即便一点风波,都有酿成大患的风险。人心总不是铁铸,况且军兵这两样来处,放在一处日日相对,虽然先前龃龉一时平息,此时终究又起波澜。

杨都统正在思量,已听赵慎道:“诸位既有这话在,便请大局为重。”

那士卒间相互看着,有人道:“我等不是无故寻衅——只是同样守城卖命,如何如嫡庶般有别?”话未说完,杨都统已经惊变了脸色,抢过前来急道:“胡说什么!”

众人这才看见他到了,静了片刻,有士卒在旁低声道:“都统,此时差的是一碗饭食,可再往后呢?”杨都统闻言一愣,已明白了众人终是担忧赵慎治下有亲疏薄厚,会有一日被做了炮灰。

又听人道:“将军肯给我等个说法,各个也便安心。”

未及赵慎说话,于文略已忍不住道:“赵将军从前带你们不薄,你们倒猖狂起来,可还有法度尊卑?”转头向杨都统喝道,“你往日是如何将兵的?”

这一部高氏的兵马,从前是高淮做头领,谁又把一个老实的杨都统放在心上。此时于文略这样说来,杨都统亦无言可对。于文略本来便不当自己有何理亏,又觉这些人便是看准赵慎的为人才这样放肆,一时越说越气。众士卒平日便不满他处处严苛,此时又见他气势强横,更是往日种种都涌上头来。有人忍不住道:“将军难不成觉得,我们便该被苛待的?”这几十人聚在一处,背后又是几百人看着,也相互激着壮出许多胆气,竟一起向前拥了一步。

于文略见状,更不由怒道:“你们造反么?”他其实早在营中备了人手,此时只恨这些人心怀异志,留着亦是后患,低声向赵慎道:“将军?”

赵慎看他眼色,便知他想什么,低声断然道:“哪有自己打自己人的?”言罢迎着对面,向前跨了一步,沉声道:“我本心并无偏私,更不愿亏待诸位。此间的疏忽,请诸位体谅。”

若在平日,主将这样说了,谁还好再多话;只是此时,言辞间一句句搭着已赶着上来,况且众人皆觉得,事已至此即便拼着日后算账,此刻也必得通透才算。有士卒道:“我等不是为了为难将军,不过要个说法——这事到底该发作谁?”

这一句是激在了紧要处。于文略尚未觉怎的,赵慎心中却是一折,余光瞥见于文略向前跨步似便要说话。这是克扣士卒的罪责,他若回护,公正持中便成笑谈;可若因此发作了于文略——且不论亲疏如何无别,这样又何尝不会冷自家麾下之心。况且此时处置于文略,不啻于拿部下顶缸来平复军心,于他而言是万不肯做的。赵慎心内只一个翻覆,半身已挡在于文略跟前,开口道:“此间的纰漏,责任都在我身上。”

他自己亦知这样讲,众人终是难免腹诽的,可如今状况,除此也难想出旁的路来。一时人人面上皆是僵硬神色,气氛甚是阴沉。静了片刻,突听有人道:“将军莫为难了,这是我对诸位不住。”

众人已看见说话的是杨都统,不由暗自诧异。只见杨都统直颤巍巍走上前来,道:“这事……是我,克扣了军粮。”

他话音不高,又带着些微颤音,却如平地乍起惊雷,在场诸人一时皆愣住了。却听他接着道:“我……怕城破时无着落,因此动着念头要私藏些粮食救急。我对将军及诸位……皆不住……”嘴唇翕动片刻,突然向众人道,“我一时私心,险酿成军中大乱,也没掩面再苟活,”转而向赵慎大声道,“求将军关照末将家小!”言罢已掣出剑来,人群尚不及反应,只见一片红雾喷洒,那身躯已然栽倒。

杨都统跌倒时眼前一片血红,景物人影皆时远时近的晃动,恍惚中听有人伏在他身侧疾声唤他,还以手压着他脖颈。杨都统只觉魂魄似已悠悠向身外飘散,心中却清明知道跟前的正是赵慎。他攒着最后一丝精力,低声道:“我不愿见营中生乱,这罪责便我来担了。将军曾救我父子两人,我如今是甘心报答。只是将军莫要我白死,我全家老小的活命全赖这城池安危……”

那声音本就微弱,此时更是愈来愈低,直至游丝线断,再无尾音。赵慎手掌尚压在那脖颈裂口处,满掌鲜血却丝丝变冷,只觉一口闷气噎在胸中,两肋亦是一阵抽痛。半晌,方立起身来,目视众人不语。直过了一刻,方听他道:“此事原委已经清楚。”

这事突如其来,谁也不料是这样结局,人们惊忪中更觉震动。见赵慎此时神色肃然凝重,半身衣袍血染,亦都有些敬畏,纷纷道:“我等再无旁的话,当皆全力与将军守城。”

赵慎环视众人道:“便当如此。”

聚拢的人群一时退在一旁,有士卒过来收拾场面。一个卫士到赵慎跟前低声问:“将军?”

赵慎手掌上血渍如烈火般从指尖灼入肺腑,心肝都像在烈焰上蒸烤,竭力平稳着声调道:“将杨都统厚葬,他的家小,都予厚待。”说罢,骤然转身而去。直行至拴马桩前解马缰,方觉出手指都是僵硬。突听得身后噗通一声,转头见是于文略跪在地上。

赵慎道:“你起来,你该跪的不是我。”见于文略不动,回过头背向着他又道,“你若真觉悔恨,便把这用在该用的事上去。”

于文略神色亦是凛然,道:“将军怪罪我是应当的。我自知累死了杨都统,只从今日,我这命也便不是我的。杨都统的苦心,我也只能如此报了。”说罢起身,见赵慎仍不看他,微微一揖,转头走了。

赵慎两腮肌肉紧绷,又抬手去解马缰,却是半晌竟都挣不开那绳结。他心中腾然而起一阵无名业火,骤然抽出宝剑挥下,一剑斩断了缰绳。那绳结骤然松开,青追失了束缚,不由头颈昂扬,前蹄掠起。只听骏马的那一声长嘶,在这空旷营中,竟也似有回响一般,久久不散。

第41章:盛衰各有时

却说尉迟兄弟一早间方暗自商量了半晌,到了军中近晚开灶时,尉迟远又将尉迟中唤道帐内。尉迟中奇道:“这又叫我来,是兄长白日里有该交代的忘了,还是是哪件事转了主意?”

尉迟远道:“你却是多事,叫你来便是有事,你还嫌烦劳不成。”

尉迟中笑道:“我随口说笑,兄长急什么。”

尉迟远道:“我问你,先前我去汜水关时,你在土山上搭置的工事用的木架可还在?”

尉迟中道:“在咧。那都是好木料,怎么能丢。”

尉迟远道:“那便好。”

尉迟中道:“难不成兄长还是要垒土山?”

尉迟远道:“眼下不强攻,也便只能用这些惯常的旧法。”

尉迟中道:“方才裴禹将范懿唤去他帐中,不知做什么。”

尉迟远道:“你莫管他。你只把这厢该做的做成便罢。”

两人正说话间,却突然听帐外有卫士道:“有急报。”

尉迟远与尉迟中相看一眼,扬声道:“进来。”

只见一个卫士掀了帐帘,匆匆进来,赶到两人面前,俯身低声道:“西京来的探报。”

尉迟远神色一凛,道:“人呢?”

卫士道:“他方才刚到。此刻正在帐外候着。”

尉迟远道:“叫进来,”又道,“你跟人在门口看着些。”

那卫士点头出去,尉迟中道:“可不知有什么事?”

这来报信的,为的不是西京中公事,而是尉迟远放在京中探听消息的心腹,既是匆匆赶来,定然是出了要紧的大事。此时尉迟中沉不住气问将出来,尉迟远却还能自持,只目视帐门双手具案,并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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