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杀好了。”君即离不带情绪的看着顾子方的眼睛,他从这双眼睛里清楚的看到了仇恨和暴虐。……顾子方,真的变了。只是,还不够。旁观与亲历是不同的,只有后者才能直接在灵魂上留下烙印,只要一点神识不灭,那烙印就永不会消失。顾子方的灵魂仍是干净的,而他的灵魂已经布满了烙印。
从君即离眼里,顾子方找不到丝毫的情绪,仿佛在说的只是晚上吃什么这样寻常的事情。只是,这真的只是寻常的事情吗?
看到顾子方眼中的质疑,君即离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这里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岳师兄也该到了,我这便出发。”
因为是顾子方的故乡,所以柳长青同意让他来走一趟,而君即离却不是为青云县而来。
接二连三的血案,哪个宗门都不可能还坐得住,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轮到谁。因此除离魂海之外,四大宗门四大世家决定在中州地界内的飞仙谷会面,沧海大陆所有道修、佛修和妖修宗门都会派出代表前往,共同商议应对之法。这样的大事,本该由柳长青亲自出面,但一想到子狐长恨的存在,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趁乱出逃再生事端。最后柳长青决定由君即离和岳悠代表烟霞观,尽管两个晚辈都很年轻,但他相信他们一定能处理好。
“小离……,杀人这种事,你是怎么看待的?”
刚走出几步,君即离就听见身后顾子方的话,语气似乎有些奇怪。没有回头,眼中却出现了一丝嘲讽。
“拔剑,斩下去,如此而已。”
怔愣的看着君即离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顾子方回味着对方的答案,一时间竟有些心凉。小离,在你眼里杀人就只是两个动作而已吗?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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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憧憧,岳悠靠坐在树下,眉头紧皱。平静了三十年的修真界,这一次只怕要大乱一场了。只是,究竟是什么人一手操纵了这一切?视线不经意落在对面的君即离身上,岳悠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顾师弟可还好?”
君即离抚摸着怀里画影的背,淡淡道。“想杀人。”
岳悠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不管怎么说那都是顾子方生长的地方,遇到这样的事情若是不想杀人才叫奇怪了。“比起三十年前,顾师弟的确长进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影响他的心境。若是被仇恨蒙了眼以至于道心不稳,日后只怕会有些麻烦。”
抬眼看了看岳悠,君即离稍稍往后仰靠在树上,转开视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临走时,他问我如何看待杀人。”
隐约记得师叔祖似乎说起过,顾子方对杀人很有些排斥,岳悠不禁有些无奈。不造杀业自然是好的,可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我觉得他想问的只怕不是这个。”想起那时顾子方身上的戾气,君即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见了那般境况,他只怕是想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却又觉得那样做就跟那些凶手一般无二,故而犹豫。”
“哼,能对普通百姓出手,那样的修士还用得着跟他讲道理?”身为铁啸辰的弟子,岳悠总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的,有些事还是简单直接来得痛快。“顾师弟若始终如此,要吃亏的。”
“许是,他不曾真的痛入骨髓五脏皆焚,不曾有过刻骨铭心死也不能罢手的仇恨,也不曾经历过明明活着却仿佛身处地狱的绝望。”给画影顺毛的动作慢下来,君即离脑海里又浮现出破碎的大唐。
眼神微闪,岳悠直觉此刻的君即离似是想起了什么痛不欲生的事情,然而他却无法从对方脸上看出端倪。忽然就想起君即离冲击合体境渡劫时的情形,不由开口道。“我还记得你渡劫时的情形,虽然已经过了九年,我也始终记得你拔剑向天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拔剑斩杀。”
转头看向岳悠,对方眼中似有深意,君即离勾起一抹浅笑。“所以我跟他说,拔剑,斩下去,如此而已。”
闻言岳悠也笑了,但看向君即离的目光却有担忧。“你也不怕他误会你什么?”
此时君即离怀里的画影抬起了头,伸了个懒腰。“误会就误会,能有大不了的。”
点头表示赞同,君即离揉了揉画影的脑袋,岔开了话题。“这次飞仙谷之行,岳师兄可有什么打算?”
“见机行事,不然还能怎样?”一想到会面临的麻烦,岳悠就有些哀怨——为什么他师父就能那么逍遥呢?
“出来时老头子跟我说,动嘴的事情交给你,动手的事情我看着办。”想起吕洞宾那副痞子时的笑容,君即离就忍不住头疼——大师伯你们真的辛苦了。
……所以这一次你挑的随行弟子都是被你折腾了几十年的高战力好战分子?无语的看着君即离,对方这种摆明了不打算跟人废话的态度,岳悠忽然觉得压力好大。大师伯,你真觉得这种大小宗门坐在一起斗嘴皮子的事情交给小离合适?你该不会忘了这位比我师父还直接还暴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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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地道里,一个裹着黑斗篷还带着面具的人低头疾走。明明是黑漆漆的环境,这人手中并没有什么照明的东西,却走得顺畅无比。很快,这人来到一面石壁前,伸手往石壁上的一个纹样注入灵力,石壁就像门一样打开了。
石壁之内,子狐长恨坐在山洞里唯一的椅子上,岩壁中镶嵌的夜明珠只照到他半张脸,看上去格外阴沉。
“大人。”方才那人在子狐长恨跟前行了礼,恭敬的低着头。“大人吩咐的事情,属下已经完成了。”
“恩。”子狐长恨算着自己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三十年的幽禁给他带来的损伤超出了他的预计。“外面可是乱了?”
“回大人,一些小宗门都乱了,大宗门倒还算镇定。不过,他们已经决定要在飞仙谷会谈,共同商议该如何处理,时间是三个月之后的朔日(阴历记法每月初一)。至于离魂海那边,近几日他们已经召回了所有外出的弟子,据说连一直没露过面的魔子魔女都出现了。”
会谈?看起来,还是离魂海的动作比较快。哼,看来震慑还不够。子狐长恨冷冷的笑了笑。“烟霞观有什么反应?”
“派出了外门弟子去青云县,顾子方也去了。没有大人的吩咐,属下没敢妄动。”
“那个君即离呢?”子狐长恨原本对君即离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也不觉得一个小小的剑修值得自己在意,可是没想到三十年之后这个剑修竟能成长到如此地步。卓风行当年也只是四九雷劫,这个君即离却是六九雷劫还成功了。一个卓风行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还多了一个君即离,柳长青那家伙的运气还是这么好。
“属下打听过了,柳长青派遣君即离和赤峰岳悠代表烟霞观去参加飞仙谷的会谈,他在青云县逗留了半日就出发了。”顿了顿,那人又道。“君即离唯一的弟子君照影,前些日子和紫峰洛灵霜、无忧宫云梦一起去了风雷山历练,只有君即离的灵宠随行。”
盯着岩壁上的夜明珠,柳长青思考着抓住君照影威胁君即离是否有必要。君即离和顾子方算是柳长青最得意的弟子,而且剑修的攻击力的确让人心惊肉跳,何况那还是一个过了六九雷劫的合体境剑修,斩杀大乘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杀了君即离,对付柳长青无疑就少了一大障碍。“告诉嬛儿,把那个君照影抓住,要活口。至于洛灵霜和云梦,随便她。”
“是,大人。”
“通知外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飞仙谷。你带上留守的人跟我一起走,我要给那些参加会谈的人准备一份大礼。”
“是,属下这就去办。”
洞内再次安静下来,子狐长恨望着重新合上的石壁,慢慢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修真界平静得太久了,该乱了。等到自己夺取了气运和无极塔,取代顾子方成为天命之人,正好能够顺应天命统一修真界,成为这个大陆唯一的主宰。到那个时候,什么天海宫、烟霞观,全都会变成历史。而无忧宫,呵,既然那群女人一直都依靠勾引各大门派的精英来稳固地位,那他就让她们彻底变成玩物好了,就和当初的素瑶一样。
柳长青,你的眼界太小了,只能看到一个烟霞观,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区区宗门所能束缚的。所以,你跟我之间的争斗早就注定了你只能输给我被我踩到脚底下。不过你放心,我会让整个烟霞观都去陪你,你还能继续在冥府里做你的观主,也算是对得起我们之间斗了这么多年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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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城西北方向有一座清幽的道观,名为清秋,地方不大,香火却鼎盛。据说这座道观里求签问卜极其灵验,便是最普通的护身符也比其他道观或者佛寺要好,在源城这座州府里名气很大,甚至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从京城赶过来。
君即离抱着画影,隐匿了身形坐在房顶上看道观中来来往往的香客,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这清秋观是烟霞观的一个据点,还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据点。只是,看着观中弟子门人极其自然的招待香客,跟任何一个凡俗道观没有区别,甚至丝毫没有大部分修士那种对凡俗百姓的蔑视,君即离总觉得诡异。
若是一个普通的俗世道观,利用天知道有没有作用的护身符赚点香油钱很正常,提供求签问卜的服务也很正常,甚至应邀去给人驱邪捉鬼也很正常。可这明明就不是普通道观,这观里至少有一半的道士都是货真价实的修士,剩下那一半也在努力成为修士。说好的修士不该掺和凡俗界的事情呢?说好的尽量不要牵扯到普通人造下因果呢?你们这么完美的入乡随俗扮演凡俗道士真的可以?
“道长,别纠结了。”看君即离的眉毛都快打结了,画影跳到君即离肩上蹭了蹭自家主人的脸。“去看看那两个瑶华宗的幸存者吧,好赖是要跟我们一起去飞仙谷的。”
无意识的抬手揉了揉画影的脑袋,君即离木着脸闪身下了房顶。
走到岳悠房间门口,君即离就看见岳悠正跟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儿说话,靠近门口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三十来岁样貌的男人。心想这就是瑶华宗的幸存者了,君即离也没解除隐匿的手段,就这么走进去在岳悠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可一坐下来看到那人的脸,君即离就恍神了,这人的眼睛看着太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像谁。
曲林可不知道有人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冥思苦想,逼着自己强忍痛苦和愤怒给岳悠细说自己的疑惑。
然而正是曲林这压抑着痛苦和愤怒的眼神,让君即离终于想起了这双眼睛像谁——莫雨。如果这眼神再冷一些,再狠一些,就不只是轮廓形状像了。
第100章:伤怀
到源城歇脚,主要是想看看源城附近有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或是有无什么令人在意的。另外,就是为了跟曲林会和。那外门弟子的分量太轻,曲林却是正经的宗主幼徒,没有不出面的理由。将那外门弟子留下,君即离他们带上曲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源城。
画影没有见过莫雨,因此当他察觉到君即离有些心不在焉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曲林身上去。外面这么乱,君照影在风雷山说不上是安全还是不安全,画影只以为君即离是在担心这个。不过即便是担心,他也知道君即离不会让君照影终止历练返回烟霞观,否则一收到外面出事的消息就会传信过去了。
从烟霞观到飞仙谷的距离不远不近,君即离一行中修为最低的也是化神境,正常速度的话差不多一个半月就够了。哪怕带上修为只有筑基境的曲林,也不过就是路上稍稍慢一点,怎么也能提前赶到飞仙谷。所以岳悠和君即离并不打算一路疾行,毕竟这种时候说不清楚路上有没有危险,还是保持良好的状态比较稳妥。
时近中午,一行人找了条小河就地休息。安排好警戒的事情,君即离找了块大石头靠坐着,半闭着眼睛,脑子里却想着跟这趟差事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窝在君即离怀里,画影用自己的脑袋蹭了蹭对方的手掌。{风雷山外围蚩灵熟得很,又有不二和青陌在暗中保护,道长别太担心了。}
君即离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的走神被画影理解成了担心君照影。{曲林的眼睛跟少爷很像,只是眼神差了些。}
少爷?莫雨?画影这才意识到,自家道长这是因为曲林的眼睛而怀念剑三大唐了。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过莫雨,但画影没少听蚩灵说起过。{比起少爷,曲林可要幸福得多。嘛,虽然他现在也是身负血海深仇了。}
{听岳悠说,曲林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了,他师兄被逼着下山收徒,正好把他捡了回去。算起来瑶华宗就是他的家,如今家没了,家人也被杀光了,也是个悲催孩子。}君即离知道曲林不是莫雨,可看到那双眼睛,他实在是很难不想起莫雨。{重无说少爷和谷主一道徘徊在恶人谷,并没有跟着穆少盟主。}
对于莫少谷主和穆少盟主之间那点儿不得不说的故事,画影早就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听到君即离的话立马觉得奇怪。{难道少爷终于死心了?我还以为他肯定要当一个背后灵寸步不离的跟着穆少盟主呢。}
想起蚩灵说过的,在马嵬坡时自家儿子跟莫雨之间的那场谈话,君即离忍不住替莫雨感到悲哀。
{蚩灵说,夜寒问过少爷,关于穆少盟主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少爷坦诚了自己的心思。只是,他说肖药儿已经死了,他的毒再没人能压制,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又当乱世,便是没有身负剧毒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少爷打算把这心思带进坟墓里。没过多久,他就死在了马嵬坡,为了让穆少盟主平安脱险。道远和梦碎,和少爷一起战死在那儿。}
敏锐的察觉到君即离声音里几不可查的脆弱,画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却又知道自家道长不需要听什么安慰的话。若是能放下的,道长自然会放下。若是不能,说再多话宽慰也没有用处。微微侧过头,正好看到坐在一边的曲林的眼神。{灭门之仇,那孩子必然是放不下的。道长,你看他的眼神。}
听到画影的话,君即离偏头看过去,曲林此刻的眼神同莫雨竟有了几分相似。相似的寒冷,相似的狠厉。
{我想他过去一定过得很幸福,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筑基境。而且,从没听说过哪个宗门出去收人是让筑基境弟子去,说不好他师父预感到了什么,才会把他支下山让他保住一命。}曲林身上的悲痛和恨意太过强烈,画影不再看他,却对已经故去的瑶华宗宗主有了几分好感。
君即离知道仇恨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只是,比起早已经苍老不堪的自己,曲林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他会走上哪一条路?{你多看着他点吧。}
知道君即离是生出了不忍,画影没有多说什么。真要算起来的话,自家道长已经是三世为人了,自然会把曲林当成一个孩子看待,会心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再者,别说道长,就是自己在曲林跟前也是个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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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红色的大殿里,主位上一身玄色衣衫的中年男子半垂着头,皱眉苦思。殿中站满了人,却没人开口。
“尊主,难道我们真的就什么都不做?”左侧一位虬髯汉子终于按捺不住,语气焦灼。“要是那些道修、佛修、妖修真的联合起来,咱们可就危险了。”
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抬起头,双目如电。“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脑子都没有。无凭无据,你说那些事情不是离魂海所为,他们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