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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上——by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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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正一心一意地搜寻木椿真人,还没搜寻出眉目,便骤然被人抓鸡仔似的双脚离地给兜了下来,立刻玩命地挣扎了起来:“你干什么?”

严争鸣一手抱着他,同时冲着他的耳朵吼道:“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呢!”

程潜:“我要找师父!”

严争鸣:“我看你是要找死!”

严争鸣让程潜气得上火,他瞥见了匆匆忙忙找出来的雪青,便忙冲雪青喊道:“那个……那个你,叫什么来着?快过来,给我看好这小子,别让他……”

“别让他”后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大船的船体就又一次地剧震了起来,那不知名的北冥君和蒋鹏居然已经招呼也不打地动起了手来。

水龙再次出水长吟,纵然是扶摇派绝无仅有的大船,也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倾了过去,严争鸣已经来不及将程潜交给雪青,在摔倒之前他长臂一拢,将程潜牢牢地护在怀里,后背重重撞在一边的船舱上,整个船体上的符咒发出了近乎疯狂的“嗡嗡”声。

一个是能将唐轸那样的元神也收进噬魂灯的魔修大能,一个是万魔之宗的北冥君,这两人翻江倒海地动起手来,搅得海上众生如随风逐浪的蝼蚁一般。

而严争鸣在一阵焦头烂额里,终于忍不住吼出了自己的感想。

严争鸣:“我早就说不应该出门!”

程潜艰难地抬起头来,控诉道:“你卡着我肋骨了。”

严争鸣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回手将程潜塞进船舱:“那是因为你太矮了,我胳膊只够得着你的肋骨!”

大船上所有的防护符咒全开,在风雨飘摇中仿佛成了一团岌岌可危但又坚强无比的风灯,经此一役,恐怕师父再也无法纠正严少爷“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的理论了。

极致此时,严争鸣方才喘过一口气来,这才有暇扫了一眼战局。

凭他的眼力,当然是什么都看不清的,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从温老板那里听来了只言片语。听他的意思……这北冥君应该是自家门派的某位前辈,这位前辈虽然身堕魔道,心里却向着门派,上次甚至将自己一魂镇在了妖谷中。

想起那一出,严争鸣忽然有点担心,三魂少一魂,那么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黑影此时恐怕只是个不完整的元神,鬼道又恰好是元神克星,那鬼道的魔修看起来又那么不好惹,就算是北冥君亲临,会不会吃亏?

不过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两个魔头打架,管他谁吃亏呢,严争鸣将自己表情整肃一番,准备回头将程潜训一顿,然而这一回头,严争鸣就震惊地发现,自己仅仅走了一刹那的神,程潜居然已经不见了!

同时没了的还有水坑。

严争鸣当时一口气没上来,在肚子里搅起了满腹的心惊胆战,他慌忙四下寻找,唯恐这两个小崽子被魔修的鬼影抓走,或者混乱里掉进水里。

“少爷,三师叔他们在那呢!”

严争鸣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顺着那道童的手指一看,只见程潜和水坑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师父的小破船上。

师妹水坑后背上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俩是怎么下去的,严争鸣想不通程潜到底是怎样跟她沟通的。

此刻,两大魔头正在空中对峙,在这么肃杀的场合下,严争鸣实在不便扒在船边冲人大喊大叫,只能狠狠地瞪着远处的程潜,看见那小崽子在四面漏水的小舟上淡然处之地对自己挥了挥手,严争鸣忍不住一阵胃疼。

他发现自己这“文静”的师弟总有一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骄狂气,管你是天塌还是地陷,他眼里就那么几个人,哪怕两个大魔头将天捅个窟窿,他也能不当回事地只顾着找师父。

木椿真人被突然飞过来的两个徒弟吓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跟头,忙并指射出一道真气,将水坑和程潜打了下来,抬手接住。

他还没来得及发火,程潜已经拉住了他的袖子,第一句话就是:“师父你没事吧!”

水坑附和道:“啊啊!”

木椿真人眼皮直跳,一方面很是手痒,恨不能将这两个小崽子一人揍一顿屁股,一方面被程潜那一句话问得心里又酸又软,愣是没舍得下手打。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尖啸,只见那蒋鹏身体近乎透明,胸口仿佛着着一团阴冷的火苗,如墨的黑气起伏翻涌到他脸上,连白眼仁都看不见了。

木椿真人一呆,喃喃地道:“以身为灯……他彻底疯了么?”

接着,木椿真人脸色一变,猛地将手中木剑狠狠地插进了小舟甲板上,那木剑在他手中仿佛成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毫不费力地深入木板中,同时,两侧的海水顿起,整个形成了一圈水膜,将师徒三个包围在其中。

下一刻,一声无法形容的惨叫骤起,连木椿真人撑起的水膜都难以阻隔,万鬼同哭般凄厉的怨气直冲九霄,天上乌云骤然凝结,隐约似有惊雷隐现,天幕如盖,遮天蔽日,而那北冥君仿佛万丈凌霄一飞鸟,杳然浪去便无踪般地不值一提。

漫天鬼影愈加猖獗,那北冥君就显得愈是单薄,脚下碧海潮生,他好像已经成了天地间最最桀骜不驯的那一根刺。

程潜望着那背影,瞬间有一句话福至心灵——虽千万人吾往矣。

可以炼化元神的大魔与穷困潦倒的丑道姑,万丈的水龙与三尺无锋木剑,九霄惊雷与北冥君残魂一影……

唐晚秋雪亮的剑光,师父指尖残留的木屑与一面之缘的北冥君孤绝的背影……一时间全都从程潜眼前闪过,有什么东西从他隐隐疼痛而尚未恢复的经脉中流入,周身顿时一阵剧痛。

木椿真人吃了一惊,一把接住突然栽倒的程潜,没料到他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入定,也不知他这小弟子是胆大包天,还是将来注定要走一条险中歧路。

可是眼下情况却不怎么安全,年年仙市都在东海海岛,这一片海域仙山林立,本就是个魔性的地方,过于充裕的灵气会被程潜一股脑地全吸进去,好比往小河沟里注一个大洋的海水,他那细弱的经脉非得被冲垮了不可。

水坑被吓得没了声音,呆呆地看着突然疼得蜷缩起来的三师兄。

空中,蒋鹏整个人已经看不见了,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噬魂灯,众多鬼影如杨柳飘絮,顷刻间被那不祥的火光卷了进去,连北冥君身上黑雾几乎散尽,可还没等人看清他的真容,他突然之间逆流而上,直冲噬魂灯冲了过去。

在这如流萤逐火似的一扑中,水坑突然被什么东西卷了起来,无风自动地飘了起来。

木椿真人一边顾着程潜,一边手忙脚乱地勾住了水坑的衣服。

他这才刚看见,那小胖妞身上多了一条不知什么时候穿上的腰带,她连腰都没有,要什么腰带?木椿真人伸手抓住了那花里胡哨的彩绸,一把将其拽了下来。

木椿手腕一抖,从那彩绸中抖出了一片木头符咒,正是程潜指点着严争鸣刻的那个“追踪符”。

程潜本身是个初学者,符咒中大小禁忌与门道还一窍不通,严争鸣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把刀,这两人通力合作,还要不时叽嘹暴跳地吵上一架,怎么可能刻出正确的追踪符?

木椿真人一眼扫过去,竟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四不像不要紧,最多浪费一块木条,可要命的是,这功效不明的符咒此时竟仿佛被触动了!

就在北冥君与噬魂灯狭路相逢,极明亮与极黯淡的在半空相撞的瞬间,那刻着不知名符咒的木条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强光,自星火而起,势不可挡地迅速蔓延,腾空直上,同第一道落下的惊雷撞在了一起,一时间千目齐盲,人间白了一片。

不知多久,白光方才散去,北冥君和蒋鹏都不见了踪影,木椿真人和他的两个小弟子也消失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堆碎成了破布的彩绸。

程潜不知挨了多久千刀万剐般的剧痛,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蓦地周身一轻,隐约间,他好像听见了哭声,那是……小师妹么?

接着,他听见一个人低声哄道:“嘘——别吵。”

水坑的哭声渐低,周遭一切渐渐离程潜而去,他先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继而感觉不到自己,他好像沉入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并与其真真切切地融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程潜才清醒过来,一时间感觉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连日来的疲惫与暗伤全都烟消云散。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可是再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

那似乎是一个山谷,谷中有一棵大得不可思议的树,地面拢起的树根都足有房子那么高,树下靠着一具经年日久的尸骨。

尸骨旁边是他的小师妹水坑,以及一个陌生男人。

程潜吃了一惊,一手将自己撑起来:“你……前辈,你是谁?”

这人他认识,正是他在经楼第二层看见过的那半张画像里的人,而此人脚下还有一只身体细长的黄鼠狼,正静静地卧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坑也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她作为人的那一半不认识面前的人,属于妖的那一半却又觉得他十分熟悉。

那“陌生人”转向程潜,微微一笑道:“一闭眼再一睁眼,就连你师父也不认得了么?”

程潜本来就腿麻,听了这陌生人熟悉的声音,当即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师父?”

他那腰长腿短的师父怎么成了这样一幅人模狗样!

“师父”两个字教了无数次,水坑是听得懂的,她吃惊地“呀”了一声,歪了歪头,好像有了点眉目似的,呆头呆脑地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样,流了一串亮晶晶的哈喇子。

那长衣广袖的男人见状叹了口气,老妈子一样地仔细擦了她的口水,絮絮叨叨地抱怨道:“也就是你师父我不嫌你啊,小脏丫头,要是换了你大师兄,迟早得把你一锅炖了”

这熟悉的调调立刻让水坑找回了亲切感,她转眼忘了师父换脸前的模样,开开心心地“啊呜”一声,用自己满是涕泪的脸糊了男人干干净净的前襟。

程潜心里此时是一千个找不着北,感觉自己和做梦一样,只能从最当务之急的问起:“师父,这是什么地方?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木椿真人将那块已经断成两截的小木条摸出来,丢到程潜身上,没好气地道:“你还敢问我?你们几个刻了个什么东西?”

程潜一眼认出了他们仨半宿的成果,讷讷道:“这……这是个追踪符。”

木椿真人叹道:“就你们这样的半吊子也敢擅动没见过的符咒,真是胆肥得能下酒了……你这追踪符中错了不止一笔,变成了一个半成不成的追魂符,本来也没什么用,没想到被噬魂灯与万魔之宗的元神强行激发,眼下它循着北冥君的元神,追到了北冥君的埋骨之地。”

程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大树上的骸骨身上。

那骨头是北冥君的?

不对,北冥君已经死了?

程潜心思急转,试探着问道:“师父,你是认识他的吗?”

木椿真人露出了一个苦笑:“托你们几个的福,我也是才认出来。”

说着,他从袖口摸出了另一枚铜钱,说道:“当年温雅兄给了我三枚铜钱,如今只剩下这一颗了。”

他的指尖在锈迹斑斑的铜钱的映衬下白得有些晃眼,程潜发现自己还是习惯他两撇山羊胡的猥琐形象——这个好像从画像上走下来的男人,看起来让他有种难以靠近的距离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回到画像中去似的。

木椿真人的指尖在铜钱上轻轻一弹,只听“叮”一声,一团雾气从铜钱上钻了出来,原地落成了一个与方才那位如出一辙的北冥君。

木椿真人打量了对方片刻,竟抱着水坑缓缓地跪了下去,口称:“师父。”

第30章

程潜被他这一嗓子叫得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开口唤声“师祖”什么的。

一年多以前,当他第一次踏足扶摇山的时候,还有眼不识泰山地认为这是一个没爹没娘、但少许有点格调的家禽门派。

可不是么,民间那么多话本,游侠散修之流姑且不提,但凡能称为“门派”的,哪个门派里不得有一帮三姑二大爷,整日里争强好胜,互相勾心斗角?

一个掌门带着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弟子——乡间少年掏鸟蛋打群架的组织恐怕都要比这个庞大。

可就在这几天,程潜发现门派不单有师伯,还有个师祖,这一点也没让他感到有什么荣耀。

同是一门所出,对比着那翻江倒海如等闲的师伯,还有这八荒六合第一魔头的师祖,再看看自家师父“活到赛神仙”的熊样,难不成扶摇派的存在,就是在向世人阐释何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

再者,“家禽门派”与“魔修大本营”这俩称呼哪个说出去比较好听,程潜还真有点举棋不定。

被一语道破身份,北冥君微微叹了口气,随着他一身的黑雾渐渐散尽,露出了下面掩藏许久的真容。

他既没有仙风道骨,也没有青面獠牙,总体而言,是个人样。

他脸上的眼窝微陷,给他平添了一点英俊,而除此以外,这位传说中的万魔之宗居然就只是个不怎么起眼的中年男子,两鬓微微带了一点白发,中间夹一张异常苍白的脸——还是个有点憔悴的中年男子。

北冥君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自己孤苦伶仃的尸骨近前,摆了摆手,说道:“起来吧,小椿——我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你跪过我,现在装什么样子呢?”

木椿真人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将水坑放下,让她去找程潜,颇为随意地开了口,道:“上坟么,不比平常,跪一跪先人,也是应该的。”

程潜:“……”

他发现没大没小和不尊师长是扶摇派的传统。

“我一直以为你身毁形灭,元神是投胎去了,还曾经一度将小潜错认成你,毕竟他那生辰八字都对得上,混账脾气也有你当年遗风,可没想到你居然……居然并未离世,反而附在了三枚铜钱上。”木椿真人说到这里,顿了顿,继而有几分心酸地感慨道,“师父,你既然附身,为什么要附得这样穷酸?哪怕找不到金元宝,好歹也找块银锭子不行么?”

北冥君在黑雾罩身、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将万魔之宗的气度发挥了个十成十,够得上叫人顶礼膜拜的规格,谁知此刻坦诚相见,此人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他看着木椿真人,带着木椿真人平时看严争鸣时那种颇为愁苦的神色,笑道:“若是那样,为师还能见着你么?早被你花出去解燃眉之急了。”

木椿真人道:“师父,我门派现已然是今非昔比了,早就不像当年那样穷得叮当响了。”

北冥君神色不动地挖苦道:“知道,你出息越发大了,给自己拜了个财神徒弟。”

这两个阴阳两隔了经年的人你来我往几句,相视片刻,突然在程潜的莫名其妙中同时笑出了声。

程潜抱着水坑,和双目凹陷的尸骨大眼瞪小眼,完全没听明白长辈们话中玄机。

笑完,木椿真人才问道:“你一魂散在群妖谷,一魂散于噬魂灯,现在就剩下这最后一魂了么?元神久留人间,又无物依托,就算是北冥君,也得落个形神俱灭吧?”

北冥君笑道:“死不死的,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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