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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上——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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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撞之下,陆攸之痛得猛一咬牙,他强忍着不肯做声,周身却止不住颤抖。他听赵慎咬牙在他耳旁低声道:“你这真是胡闹!”

陆攸之缓了半晌,喘着粗气质问道:“你这便不是胡闹?你凭什么?”

赵慎听他这话,只冷笑道:“是,你这样有主见决断的人物,我如何握得住你的心思!”他话这样说,手臂却将陆攸之愈抱愈紧,仿佛不如此,这人便真的要于他面前失去。

陆攸之心知此番挣脱不动,赵慎言语他亦无可应对,索性低头抿唇再不作声,周身已出了一层冷汗。赵慎低头便见陆攸之又是这般姿态倔强,可眉目间痛楚却难遮掩。这一番强要,与其说欢好,不如说是发泄,于他而言,恼恨辛酸交织,根本也无半点欢愉。

这一番沉默相抗,两人皆觉力竭。许久方听赵慎颤声道:“你问我凭什么,我却还要问你——你凭什么如此?”

陆攸之听他语中颤抖,气急只因情深。可赵慎愈是待他如此,他愈要警醒不能为赵慎累赘。默然良久,心中叹道:“只凭你我知心。”口中却只道:“我要起来。”

他这样淡然相对,赵慎倒是一愣。他眼看着陆攸之脸色惨淡,眼睫上一片湿漉,不知是泪是汗,灯影中竟是斑斓流转。那流转光彩刺眼,又如利刃戳心,愧悔中试探着揽过那人,见陆攸之也未抗拒,方在他颈上小心吻过,倒似情怯。一时讷讷道:“我唐突了你……你可还,还好……”

见陆攸之也不回答,只自己整了衣衫踉跄着要起来,以为他是委屈赌气。可那些软语温存的话斟酌酝酿了半晌,开口却是道,“你要如何解气?或是你打我一顿……”待这话出口,自己也觉泄气,心下如被揉皱,最终只涩然唤了声:“源长……”

陆攸之一时尚站不直身,转眼见赵慎两眼晶亮,嘴唇苍白,也知道他方才是真发急。一时亦不知自己可该怪他?不由轻叹一声,却突然又听赵慎低声道:“你如何恼我都罢,我只求你今后莫再胡思生死如何……”

其实他们都懂得,生死之事是终究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他,可即便是自欺欺人,也惟愿对方许自己一句好生活着。赵慎仰头看陆攸之摇晃着立起,却默然不言,心中不由尽是沮丧凄怆。许久,却忽听陆攸之温淡笑道:“好。”

第26章:结交亦相因

如此这般光景,其时已是七月初。民间传说在六月三十这日,地藏王菩萨开放鬼门,直到七月三十才关闭,因此七月又称鬼月。七月十五日,便是盂兰盆节。

其实盂兰盆节兴法会乃是近年间经南朝武帝大力倡导才渐兴起的。而数十年前,北朝的道家便设这一日为“中元节”,以超度亡魂,为人间赦罪。七月中旬本是头年余粮已罄,当年秋收未到的时节,天气又最是暑热,民间本来少有操办。七月十五这一日,民间行奉亲祭祖、寺观供奉烧经,变更显热闹,是一年节礼中的大事。

“盂兰盆”乃是梵语中“解倒悬”之意。七月十五日乃是月半日、解夏日、佛欢喜日、众僧自恣日,因此这一日的供养,功德最为殊胜。传说佛祖座下的目连僧便是在这一日敬设盆供,邀十方僧众咒愿,终于解救其母于饿鬼道中。而这一日的祭祀,也因此带有表孝思亲,追忆先人之意。

白马寺送高僧骸骨及经卷出城的日期正在盂兰盆节前的七月十二日。七月十一这日近晚,空中雨丝飘布,天边云后一抹暗红。住持与众执事僧将佛骨供奉于大殿,步出时有小沙弥在旁禀道:“赵将军求见,正在山门。”

住持问:“为何不请进来?”

小沙弥嗫嚅道:“弟子恐刀兵不祥……”

住持听了,“咳”了一声,忙带着众人往殿外去,过了天王殿,又绕过钟楼前粗大楸树,才见无相门前密迹金刚像下立着两人。再细看去其中执伞的是个军中小校的打扮,伞下那人长身而立,却没着铠甲,大约因为天气炎热,连裲裆也未穿,只穿着一套牙白的裤褶戎服。想来为骑马方便,其下大口裤的裤管皆用布带缚了,右衽褶衣的袖口亦在腕上挽起一叠。

住持看定这正是赵慎,上前施礼道:“将军。”

赵慎还了一礼,见众僧都未打伞,便道:“我累阿上淋雨了。”

住持道:“将军客气,请寺内坐。”

赵慎道:“我不懂佛寺的规律,只怕冲撞。”

住持笑道:“我也不引将军去佛堂,只请客堂叙话。将军此番为我等行方便,出家人不言谢,便奉清茶一杯,聊表心意。”

赵慎听了,微微沉吟,道:“那便叨扰。”

于是,知客僧在前引路。赵慎随之穿行寺中,见殿旁遍植松柏,殿宇皆如天竺旧状而重构。

举目只见殿顶正脊上饰着琉璃鸱尾,那异兽张口吞脊,沐雨而生彻映光色,瞠巨眼、裂海口,竟仿佛从高处乜斜着尘世众生,莫测含笑一般。知客僧见赵慎凝神看住,便道:“那是天竺的摩羯鱼,佛经上载它是雨神座物,如今雨中观之,正是合衬。”

住持闻此言道:“将军可知如今见此物,证得了什么?”

赵慎笑道:“不知。”

住持长声叹道:“这摩羯鱼乃是前朝方传入中原的,见此物便可知如今这白马寺已不是东汉年间的原貌,而不知是几度复建,先前的殿宇都已是兵燹中毁过数遭的了。”

一时见杂事僧人在院中往来,踩着石阶向石灯灯窗内依次加注灯油。雨中那灯火亦可长明,只风过时,火苗抖索,阵阵明灭。

一行人一径向内,到客堂殿外,执事僧均合掌施礼告退,只住持一人引赵慎进入屋中。待两人坐定,已有小沙弥奉了一只鸡头嘴的青瓷莲纹罐的上来,又捧上两只连托盏,方才退下。住持将罐内热茶倾入盏中,赵慎接过,只见那茶盏与盏托以釉质相连,甚是精巧。待饮了一口,初觉入口发涩,咽时味苦,搁了茶盏只觉后劲淡远。

住持已看出他不谙此道,笑道:“我听说前朝公卿中有把茶饮称水厄的,将军觉得如何。”

赵慎笑道:“尚好。”

百余年前,胡人自塞外南下乱战中原时,汉人大批南迁,茶饮一道一度绝迹。直到文帝迁都洛阳,致力汉化,又有南朝士人投奔,北朝之中这才又渐渐复见此物。

住持又添了茶水至盏中道:“我听闻前朝文帝初迁都时,助他修建这洛城的王重是从南朝来的,惯食鱼羹喜饮茗茶,洛城人都称他漏卮。一次文帝问他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他说鱼羊各并称珍,惟茗不中与酪作奴。其实以茶的格调,本不应逊于酪浆,可世人皆因王重所言而从此称茶为酪奴,实在叫人替它不平。”

赵慎道:“酪浆浓烈,不是茗茶可比。”

住持笑道:“清茶虽淡,余香却长,虽不烈亦不绝,况且还有静心的药性。其韵也远,其道也韧。个中滋味,将军今后总能悟到。”

又闲话一阵,赵慎问了奉送事宜,末了道:“还有一事拜托。”

住持道:“请讲。”

赵慎自怀中取出一叠纸笺,双手奉于住持道:“阿上此去龙华山,要在盂兰盆节时做法事。我这里有几卷抄写的经文,请阿上带去佛前,代为做一点供奉吧。”

住持听闻是这事,倒也意外。接过略看一眼,只见是在白麻纸上抄录的“大智论抄”,便问:“不知将军想在佛前求什么?”

赵慎听了,微愣一愣,淡淡道:“也没什么,”想想又道,“便算是求一点安心罢。”

待从寺中出来,天色已尽黑了。周乾在寺外拴马桩上解了马缰,擦干了马鞍,又将雨披拿给赵慎。赵慎只道:“你披着吧,雨亦不大,我便这样了。”说罢跃身上了马,回头望向红漆寺门。只见寺前石板铺就的空旷地面上一层薄薄水帘,雨滴击落其上,溅起点点水花。寺门前白马石像在暗夜雨中倒泛起亮光,雨水顺着雕刻的鬃毛一缕缕淌下。它这样默然伫立,已有几百年。

次日天色微亮时,雨尚未停,白马寺十余个僧人便已候在城门。守西门的士兵得令开城,众僧施施而行。赵慎在城头望其背影,细雨中僧人们宽大佛衣被风拂起,竟如猎猎旌旗一般。

遥遥见西燕营中,已有火把燃起,两行列作直排起一条通道。晦暗天色下,点点金红火光相连,如铸剑槽内流淌的沸腾铁水,一路蜿蜒向西。数百年间,洛阳城内有多少逶迤向龙华山中拜谒求福的显赫倚仗,其时金玉浮屠、锦绣宝帐充塞盈道,何等热闹喧哗。如今这一路却不见夹道信众、锦彩幢帐,更无宝车相随,鼓乐吹奏,只有苍茫天地间数人。众僧缓步行于两军战阵之间,一齐低声诵经,夹在风中亦飘忽不可闻。

城头上顾彦宾轻声叹道:“今日见了此景才知,哪怕是虚无念想,也是这般使人震动。”

赵慎默然片刻,轻笑道:“你这感慨,也是由人及己吧。”

却说龙华山中慧明法师已设下盂兰盆供,又遣弟子去山下远迎白马寺众僧。到七月十二日傍晚,天虽还未晴,雨却已经止了,有弟子来报:“白马寺住持一行,已经到山下了。”

慧明带弟子向外迎出,不一时见几个僧人扶着老住持已走上山来。住持见了慧明,合掌笑道:“经年不见,法师诸事安稳?”

慧明道:“诸事安好,恭迎住持。”待把住持让到山门,又道,“我这里屋宇粗陋,法师肯把寺中珍藏暂存此处,当真蓬荜生辉。”

住持举目四望,轻轻叹道道:“你在这山中潜心修行,近旁与佛窟相守,远望便是大河浩荡;相形之下,我那所在竟似是浊世凡尘,惭愧了。”

话语未落,却突听有人道:“住持宝刹若是浊世凡尘,我等岂不更身处暗沟污窖了。”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山下登上两人,前头的中年文士神色隽雅,身后跟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也是儒生打扮。住持与慧明见了,原来是西燕军中的监军裴禹,都施礼道:“原来是裴先生。”

裴禹道:“我不曾通报,只是羡慕这释源祖庭,便跟随而来,是失礼叨扰了。”又道,“我命营中备了些许供奉,明日送来山上。”

二僧忙道:“不敢。”

裴禹笑道:“这才真是凡尘中事,实在不足道,”又一指身后李骥,道,“这事自由他与法师座下弟子安排,我与两位便不谈这些客套琐碎了。”

众人皆笑,于是同入寺中。迎面只一间正殿,慧明吩咐道:“将竺法兰与摄摩腾两位先师的骨殖奉送到地宫,经卷怕潮湿,先送去我禅房。”转首向住持与裴禹道:“便请住持引我先去拜谒两位高僧遗骨,裴先生请同行吧。”

几人穿过佛殿,在正殿基座下见两块石板相对,其上浮雕着青狮与六牙白象,乃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的座骑。有僧人上前推开石门,道:“大师的骨殖已奉入其内。”

几人于是拾阶而下,初时是一段狭长黝黑的地道,再转角往里便闪出烛台光亮。慧明对住持道:“这龙华山是座石头山,这寺中原本也无这地宫,数年前一日雨后,正殿内突然塌陷一块,探看时觉得它自成斗室,于是复修殿宇时便也将其整建。平日亦无人踏足,存放贵刹至宝,也甚相宜。”

裴禹听了,也微微点头,再四下看去,这地宫纵宽也各只有两丈许。正面供坛上一尊造像,秀骨清像,褒衣博带,敛眉垂目,唇际微含浅笑,意味通达潇洒。室内光影摇曳中,更觉其态静谧而含生动。像前案上,列着两尊青釉莲花尊,两位大和尚礼拜三拜,裴禹躬身退在一旁,垂首闭目,默默诵经。室内一时安静,片刻后,只听住持似叹似唱,长声道:“善哉……”

出了地宫,慧明引二人入殿后禅房,一行笑道:“白马寺中珍藏的四十二章经原本,我也没有见过,此生有这一遭机缘亲见,着实难得。”

转眼瞥见裴禹,又看看住持,自失笑道:“我失言了。”

裴禹见他虽口中称“失言”,神色却并不以为意。心知这是有意指他兴刀兵于此,瞬目轻笑,漫声道:“法师不曾说错什么。无谓为何,我此时与二位际会于此,便是机缘。”

住持看看一眼二人,亦只含笑不语。

待到了慧明禅房,几个年轻僧人正在拾掇,见几人进来,纷纷施礼道:“经卷俱已摆放妥了,因怕地气潮湿,已取了冬日的毛毡出来垫在下头。”

慧明点头道:“甚好。”

东汉时白马传经,从天竺驮来的经卷都刻写在贝多罗页片上。到了洛城后,当地僧人将其誊抄翻译,才传播四方。当年的贝叶经几经战乱,也已有所散失,此次住持从白马寺中带出,与高僧骸骨一起,藏于寺下地宫。而如今摆放在慧明房中的,是最早的完整抄本,已是举世珍稀。裴禹见那经卷外皆用数层油纸密密包住,此刻方被住持取了裁纸刀轻轻揭开。

裴禹取净水浣手,仔细擦得干了,近前坐下,连声道“请”,方小心翼翼取了经卷出来看去。慧明与住持虽未与裴禹深交,但一趟交道也看出他冷硬桀骜的为人。此刻却如此虔诚恭敬,眉目间皆俱是平和欢喜,心中都暗暗感慨。其时西燕军已将洛城围得铁桶一般,其外也再无救兵,两方统兵的主将俱是强硬脾性,一番苦战在所难免。孰胜孰败,殊难料定,更不知即便到分出输赢时,城内城外又将是何种场景。眼见惨烈大战将近,再看眼前欣喜阅经之人,如何不叹这世道人心,竟也如此可怖亦可笑。

两僧默默多时,裴禹忽似回神醒悟,笑道:“是我走神了,累二位陪我,还请担待。”

住持道:“先生客气,”忽又想起一事,向慧明道,“出城时有人托我将此些抄录的经文在盂兰盆节时焚于佛前,祝祷平和心安,法师请代劳吧。”

慧明接过略看一看,笑道:“原来是大智论抄。”

突听裴禹在旁道:“住持这经文是从何处得来?”

住持道:“不瞒先生,是洛城赵将军与我的。”又道,“真不想马上的武将学字竟摹前朝右军。”

裴禹一眼扫过经文,脸色已有些变,只冷笑道:“法师走眼了,这断不是赵慎所写,他守城且焦头烂额,怎还有闲情写弄这个。”

慧明看了眼道:“这话也是。且看这字迹笔势委婉、遒美健秀,着实有些功底,便不知是哪个写的了。”

裴禹道:“大和尚觉得这字迹可赞?”

慧明笑道:“先生是从秦汉故地来的,想来这篆隶上的学问不浅,不如说来听听。”

裴禹道:“我只见这是行押书,心中便看低他一层了。”

慧明笑道:“先生这样骨气劲峭,法度严谨的人,是工汉隶的吧?”

裴禹也不理会这笑语中淡淡揶揄,只径自道:“我不说秦篆汉隶,只说在这龙华山中佛窟内所见的造像记,皆是斩钉截铁、棱角利落,字体沉着劲重端方峻整,亦有峻宕奇伟峻骨妙气;再看这行书,楷不像楷,草不像草,既不持重又难放荡、优柔不定、飘忽软弱,孰有一点可取?”语至尾音,声色已有几分严厉。

这几人本是闲聊叙话,却不知裴禹怎么突然动气,于他而言,这已有几分失态。住持静默旁观,此时淡淡道:“先生认得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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