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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上——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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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禹道:“将军如何看他?”

尉迟远笑道:“先生的眼光自然不会错,英雄出自少年。”

裴禹看他一时,也笑道:“我只是觉他尚机敏,倒也没什么格外赏识的。他还年轻不沉稳,眼下不堪大用的。”

尉迟远见他这样说,显见是为了自己宽心。裴禹要在军中提携帮手,只要不甚过分,他也不好太过阻挠。他也知闵彧还只是个毛头后生,监军再看重,如今也到不了取他而代之的地步。裴禹肯如此栽培,只怕是放长了眼光,一心要教出个继承衣钵的学生。

于是也笑道:“日后多历练,总有成大事的一日。”

两人见夜色已深,便一边谈说着一边出了帐门。才走几步,却见闵彧正在外面。尉迟远见了笑道:“我和监军方才还正说起你。”

闵彧见状,忙施礼道:“将军。”又转而向裴禹道了声,“先生。”

尉迟远听得这称呼,不由扫了闵彧一眼。闵彧却未发觉,裴禹见他似有话说,便问:“你是有何事?”

闵彧道:“有话想对先生讲。”

裴禹正要开口,冷不防尉迟远再旁插话道:“不知是公事私事?”不待闵彧答话,旋即笑道:“若是私事便罢了,若是公事我也一起听你说说。”

裴禹听这话头,心中便觉情形不对。方才尉迟远那番话里话外,便是有些不满闵彧同他走得近;他自然无所谓尉迟远可否乐意,只是不愿闵彧因这徒惹麻烦。此时正想岔去话头,却见闵彧眉头一蹙,似是微一咬牙,已低头开口道:“日间见阵前情形,有些话想讲说。”再抬头道,“几次与敌对阵,总见阵前无令擅动之人,一人乱则扰一线。这一次出征的士兵,有半数不曾经过战阵。新兵于阵前遇变惊慌,虽是人之常情,却不能听之任之。若严肃号令,也不是约束不住。这事一则要时时加紧操练,令士兵知道阵前当如何应变;二则也要严加惩戒,”说到此略顿一顿,道,“其实……这事军中是有成例的。将军治军宽厚,但此战关系重大,不可……以平常事待之。”

他这话音落了许久,三人皆无言语。闵彧低头揖礼不动,尉迟远面色凝然,裴禹微转了眼光。半晌,尉迟远方满面笑容道:“文然,你这话说的不错。我也正想着,这一阵一厢挖掘壕沟,一厢也正好加紧整训队伍。”又道,“其实你的部众,阵前相持时便可做得到无令不动,寸步不让。你将平日如何将兵写出来,我也仔细看看。”

闵彧低声道:“是。”

尉迟远仍是笑道:“时辰已不早,便各自回去歇下吧。”说罢又向裴禹微一点头,转身走了。只听身后裴禹对闵彧低声冷冷道:“你来我帐中。”

闵彧跟着裴禹进了帐,见裴禹抬手屏了人出去,心里本就不踏实,此时更觉惴惴,站在门口未再向里去。

裴禹也不坐,看他两眼,指一指帐中空地道:“你过来。”

闵彧只得走过去垂首站住,半晌听裴禹笑道:“这世家子弟的眼界心胸,我是今日才知。”闵彧如何听不出这语中嘲讽,一时语塞;半晌低声唤了句:“先生……”又过了半晌,见裴禹背对着也未应他,终是捱不住这冷对,咬牙道,“先生恼我,也先教我错在哪里。”

裴禹听他此时语带委屈,尤问“错在哪里”,不由转首笑道:“文然,我不管你在父兄姑母那里如何乖巧耍宝,我却不吃这一套。你这还要问我,刚才的聪明哪去了?”

闵彧面上红白不定,双眼水亮,额上已浸出汗来。裴禹看他一时,又道,“你是也不曾错什么,或是你不服我不教而诛,那现在便与我出去。”

闵彧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垂了眼帘,单膝跪下揖礼道:“不敢。”沉默一时,嗫嚅道:“先生……气恼伤身。”

他这话倒也不是做作,可说出口来也觉别扭,更涨红了脸,低了头去。只听裴禹问:“方才的事,你自己说罢。”

闵彧低声道:“军中训作宽严失剂的弊端,其实诸人谁都看得明白,我是后辈晚生,本没有资格评论置喙。”

裴禹道:“原来你心中都是明白的。你知你今日对尉迟将军的话,是犯了多大的忌讳?”

闵彧低声道:“我只知洛城守军面前,却不会为给谁的脸面便糊弄过去。”

裴禹道:“你这话不假。这话当是有人来讲,可却不是你。此时是一地一战,你可还要想着,你是日后还要长久在这军中。”

他言尽于此,向往深处,那些木秀于林、行高招祸的话也无法再说。世人或以为以他的性情又何尝在意这些,却不知他居下位时因此多吃了多少苦头;只不过他生来便是这样刻薄的性情终究移不了秉性,愈受压制倒愈磨利了锋芒;可如今看着闵彧,却总不愿他也白白受那些磋磨。

只听闵彧道:“我对尉迟将军并无不敬。今天的话只是为了公事。”

裴禹闻言不由笑道:“你倒信他的心胸。”

闵彧略顿一顿,道:“忠不谄媚,女干不言真。既然陛下、太师的志愿是天下,便不会容不得几句实言。”

此话声音不高,裴禹听了却是一愣。沉默良久,抬手虚扶了闵彧一把道:“你起来吧,这话不当跪着说。”

他看闵彧立起身来,犹自不敢抬头,不由微微低头去看他双眼。只见那少年人双眸清澈,直如一汪清潭,丝毫污淖不染。他不知这少年此时的言行是心性使然,还是只因为年轻懵懂。自己是当教他世故变通,还是当护着这一片坦荡心肠?裴禹心内感慨,原来这世上的事越是简单清明,有时便也越是难于抉择参透。

心中想着,扬声唤了李骥进来道:“取坐垫来。”

李骥扫一眼帐中,心里略一打愣也猜出八九。闵彧正还愣神,李骥已送了坐垫进来,搁下便转身出去。裴禹已坐下道:“你坐罢。”

闵彧觑着他神色,斟酌道:“先生消气了?”

裴禹淡淡一笑道:“你还有旁的要说?”见闵彧一劲摇头却只站着不动,招手道,“你过来,我还有话说。”

闵彧见他神色温和,心已放下大半。抿了抿唇便也走过去,又见裴禹轻轻抬手点了点跟前,不由赧然而笑,道:“先生面前哪有我的座位。”说罢却也没再推辞。

只听裴禹道:“你为人有坦荡襟怀自然是好,可我也提醒你,这坦荡莫要被人算计利用。若是君子发起蠢来,只比那小人的龌龊还可恶千万倍。”又道,“你寻时机去向尉迟将军道个罪,话也不必讲的太白。你是个乖巧人,该如何说,就不用我教了。你有这些越权妄言的闲心,今日的事也就罢了;可明日里该你做的正事,却别被我抓住错处。”

闵彧忙道:“是。”又道,“断不会教先生操心。”

裴禹见闵彧面上惊忡尚未全然退净,可神态里却无隔阂表示。淡淡一笑道:“去吧。”

一时李骥见闵彧去了,方进帐来。不防却见裴禹面上毫无表情,心中不知所以,只觉该说点什么,想了一时,笑道:“方才我见闵将军走了,脸色还有点发白,不知先生怎么唬他了?”

裴禹看他一眼道:“你若见了,便知我今日不过是做做样子。”

李骥道:“闵将军料没经过这些,先生只做做样子便够吓人的。”他此时也存心说两句玩笑,转一转帐内气氛,复又笑道:“先生肯多花口舌提点的人也不多,闵将军今日其实还是赚了。”

裴禹淡淡道:“这世上难得有人肯掏真心。”

李骥听这话,便不敢再贸然开口。过了一时只听裴禹突然道:“陆攸之生死的事,你再去查一查。”

李骥见他又说起这个,自是不能反驳,略一沉吟道:“先生若不放心,我便再去坐实一遭。如今急事大事多,先生不必为这点小事分神。”

第29章:不惜歌者苦

从这日起,西燕军便一面加紧挖掘壕沟,一面日夜在城下,白日里向城上投石骚扰,夜间则屡屡偷袭。城内便趁夜间遣人出城,从距城半里始设置木架路障,在其上缠绕麻绳,绳上扎着长钉和铜铃。西燕士兵夜间城下,遇到路障需要搬动时便触动铜铃,城上便闻声得信。西燕军先前探得城上一片漆黑,以为无人警戒,谁知铜铃声一响,垛口中便燃起火把。守城士兵循声放箭,城下队伍便只得退了。

西燕军重兵在城西,城中便也将另三门守城的兵士各自抽调一部布置在西门,尤其是北向的士兵最少。西燕军也曾调了一部人马趁夜偷袭北门,其时也不见城上有大动作。先头的士兵眼看着行的离城门已是不远。后面跟随的大队见先锋一路顺利,本来心中窃喜,正要随之发起冲击,却突然见前面人哎呦叫唤不止,接着纷纷跌倒。后队赶到跟前,还都来不及看得清楚,也都觉脚下刺痛,原来是踩中了铁蒺藜。那铁蒺藜半面埋在地里,铁刺朝上,一脚踩上缩腿躲开再落脚时,不防又踩在另一处上。还有人踩中猎户捕野兽的铁夹,直连小腿都夹断了。

两三日间,白日里城上弓箭手严阵以待,西燕军攻城也不敢靠的太近,夜间又总遇这样的怪招,虽死不了人,可士卒受伤者亦为数不少。数字报在尉迟远面前,尉迟远不由大为皱眉,恨恨道:“可恶。”

这些拒敌的机关都只是临机安置,杀伤人性命的力道有限,但阴损在全都伤人腿脚。说来行军作战,士兵身上最伤不得便是双腿双足。手臂残了,至多是无力攻击,腿若伤了,就是连逃命也逃不掉,更别说要兵贵神速占取先机的强急行军了。因此,军中将领是宁可无衣被御寒,也要不缺军鞋。如今伤了许多人的腿脚,进军作战是指望不上,这些人旁的甚事也无,还要跟好人一样吃饭耗粮。大战当前军中倒白养了多少闲人,尉迟远如何不恼火。

尉迟中也在一旁骂道:“赵慎这小儿好歹也是正经将门子弟,从小习读六韬三略,要战便正经战,也不知他从哪里学得这些旁门左道的下流玩意儿?”

尉迟远止了他的抱怨道:“你说这有什么用?宋襄公是仁义,你却没走运碰上那样的呆子。”

又吩咐道:“叫攻城的各部知了这些手段便都格外小心,先头要以长兵器探了虚实开路,各军兵再寻坚韧物什护好腿脚,哪一部再有士兵伤损过了一成的,叫领兵的自己剁了双腿来见我!”

传令卫士去了,营中也各做应对不提。尉迟远见跟前除了兄弟再没旁的人,才暗暗叹气出来。

尉迟中见他不快,劝道:“兄长也不必太发急,这才围起来打了几天?再说还等着壕沟挖起来呢。”

尉迟远向两侧微微扫了眼,低了声音道:“与你面前,我有什么便说:此番我总觉得意头不好。”

尉迟中道:“兄长怎就这么自灭威风?”

尉迟远道:“你早跟你说过,赵慎这小子有点狠劲,我是万没想到他竟会回城。这一战,于我们是取胜负,于他却是搏生死。他最后豁出命去不要,你难道陪他在此同归于尽?”

尉迟中瞪眼想了一回道:“阿兄这话不吉利!我们是只要将他灭在此地,怎的叫我赔性命?”

尉迟远默然片刻,“嗨”了一声道:“这些自乱军心的话我也就是这一时说说,罢,罢,多思多虑也是无益,总归是要一场恶战便是!”

尉迟兄弟在这里自顾纠结,阵前已又生了变数。前几日西燕军被路障隔阻,各营中想对策。士兵用长棍挑着松油点火烧了木架,又用长条木板压住地里埋着的蒺藜钉刺,这一番应对下来,终是不再为其所阻。可此时,见城下已又多了数座地堡。那地堡显见是仓促挖就,草草用砖石垒成的低矮工事,其上茅草覆顶,数十丈间便有一座。

西燕军中有士兵道:“这是何时挖成的?真像是活见鬼来。”

他说“活见鬼”本也无心,可这样一提,众人远远看去,只觉那地堡像是连绵的坟头,平添起阴森气,也不知其下是何状况。

领头的斥道:“胡说什么,”又道,“这工事搭的如此粗陋,也值得你们当一回事。如今尉迟将军可是下了阵前不得慌乱擅动,怯阵迟疑者严惩的军令,你们谁要试试么?”又道,“你们就这样没胆气,怎么就叫城里吓的什么都是怕?”

后一句里,是含着激将,众人听了这话,果然都不服气。一个道:“都是脑袋挂在裤带上,谁又怕谁?”

又有人道:“这些日也是叫他们返乱够了,不拾掇他们一番还不够解气哩。”

这话却是说到众人心里。西燕军从初春时离了家,到此时夏日都过了一半。关陇人安土重迁,如此长久离家,只为这座孤城。折腾了一春夏本以为终是盼到头了,这城中人却百般女干弯,怎不叫人觉得可恶,心中也都憋着气,此时再听这话,各个提起十足的士气。

城头上顾彦宾跟赵慎、程础德一道,见西燕军已荡开了路障拦阻,不由担忧道:“这地堡还没全然砌好,西燕军又来势汹汹,城上还是先不动么?”

赵慎抬手止了他道:“不急。”

程础德在旁向顾彦宾笑道:“你莫着慌,且看着吧。”

顾彦宾道:“老将军是见得多,我却还是耽心啊。”

两人这样谈说,方才的紧张气氛倒是也稍解了些,赵慎却没心思跟他们搭话,只是两眼不错神的盯着城下看。

前日西燕军差点撞破城门,虽然化险为夷,赵慎仍感心惊。洛城原本虽是东西道上的要塞,但文帝迁都此处后,太平时日年久,又兼顾及都城观瞻,城池外围防御建筑渐被拆除;后来赵衍在此经营,一面是自恃重修的城墙坚固,一面也是为了行商往来方便,也未再沿城修葺工事。

然而此时兵临城下,这纵深防御的态势,却是不得不为。程础德在洛城时日最久,便帮着赵慎按古洛城的规制划定了城外地堡方位。虽然仓促,先聊以为一道阻隔,再时时加固,假以时日也就可将外围布防复建起来。

可话虽是这样说,这地堡御敌起来是否真有奇效,赵慎也不托底。他只见程础德胸有成竹,自己心里却没把握。此时只见西燕军扇面一样向近前来,手中长戟齐齐向前。

突然间,只见地堡中三面向外射出连弩的箭矢,在前头的西燕军士兵尚不提防,都“哎呀”的中箭倒地。后面的还未反应,便听那头领大声喊道:“主将的军令,诸位可不要忘了!”

众人本有些慌乱,一听这话猛然警醒。一厢各自寻处隐蔽,一厢将背着的盾牌卸下来,头领道:“他们躲在那瓮里,只是缩头的乌龟,我们用盾牌连在一处,也不怕他。”

城下众人见底下敌军重整了队伍,又往前进。正向相对的地堡内再发箭俱射在盾牌上,眼见步步逼近,赵慎耐不住脱口道:“城上准备。”

话音没落,忽而两旁呼应的地堡中亦箭如飞蝗而出,敌阵侧翼顿时数人倒地。也有几人勉强到了地堡近前,刚转过盾牌却还不及掣起兵器,堡内已伸出数根长枪,霎时阵前一片血雾喷洒。如此那百十多西燕军若聚在一处便是弓箭的活靶子,可若分散开,这进攻城池的意图也难再施展,当下进退两难,迟疑了许久终于是狼狈退了。

这一情势突转,顾彦宾半晌失声叫了声:“好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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