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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上——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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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础德在旁抚须笑道:“哪有险,只是好嘞。”转头向赵慎道,“今日城上还只是一举未动,就叫这一伙人进不得前,再待到这地堡修葺完整了,用处便更要多了去。将军这一遭可放心了?”

赵慎亦觉心中畅快,不由上前执了程础德的手臂道:“可要多谢老将军助我!”

程础德道:“我已吩咐了,这几日有敌来犯时便应敌,无事时便加紧加固砖石,也把地下多挖开空间,这些地堡都连着城下地道,士兵换防也便当。”

赵慎听了点头:“好。只是若地堡与城内相连……”想想又道,“这些地道在城内的进口,一定要严加守卫。”

顾彦宾道:“这是自然,这些地方,闲杂人是不能近前的。”说着这个,忽又想起一事,道,“将军,西燕军似在掘沟。”

赵慎道:“这事有人报与我了,只是不知他们要做什么。若是整修阵地工事,似乎阵仗又大了些。”

顾彦宾伸手远远指点:“我原本也没在意,只是今日晨起时,便觉得这沟倒像是冲着城内来了。”

几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数里外从西燕军营盘始,十余条壕沟已初见其形,却皆是向着城池方向而来。隔得太远也看不甚清,只见那地面上下人头攒动,正干得热火朝天。赵慎见状微微皱眉,心中只觉此事蹊跷。转头看程础德,老将军亦摇头未语。

赵慎沉吟道:“这事待升帐时议下,许就有头绪了。”

几人正说着,却见城下上来一个卫士,见了赵慎道:“将军,杜融将军那里似是不好。”

赵慎闻得是杜融,又听见“不好”二字,脸色倏然而变。程、顾二人也知道,杜融对赵慎是有性命之恩的,便都说:“这里无事了,将军快去吧。”

赵慎匆匆下城,跟着那卫士直到杜融帐中。进门便看着一个军医官正在案上调药粉,再往里行只见榻上杜融上半身几乎挂在一个军医官臂上,面色憋得铁青,那军医官伸手在他口中不知掏什么,身后的小医官手呈碗状用力在杜融背上叩击。听军医官急着迭声道:“将军用力咳一咳!”

赵慎见一旁地面尽是鲜血,心中正在惊动,杜融“咳”的一声,只见口中喷出一条血块,军医官在旁喜道:“这便好了,”再见杜融面上青紫渐渐缓转些许,调药的医官已捧了药过来,端着给杜融尽喝下去。小医官取了靠枕,扶他半坐半靠着歇下。

喂药的医官道:“快把地上血迹擦了,给杜将军换干净衣被。”

不防一旁突有人上前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医官见说话的正是赵慎,忙抬手拦道:“这尽是血渍,将军别往前来。”

赵慎正在焦躁,抬手将那医官便拨在一边,待靠近杜融身前,见他只是喘息,褐色衣襟已被鲜血浸得近乎发黑,不由更急,转头向医官喝道:“你倒是说。”

那医官方才这一番急救已是惊心动魄,此刻又被主将呵斥,一颗心更是砰砰乱个不停,忙使劲按住自己内关穴,好容易止了心悸,才喘着气道:“杜将军今日突然呕了好多鲜血,有血块呛进喉中,闭了气道,方才咳了出来,现在已经没性命妨碍了。”

赵慎见这医官也是煞白脸色,嘴唇微颤,知道自己方才不该吼他。叹了口气,转头再见杜融,又觉心酸。握了杜融手掌,亦尽是冰凉湿冷。半晌轻轻唤道:“杜将军。”

杜融已知道是赵慎来了,费力睁眼勉强笑道:“将军别急躁,没什么大不了。”

赵慎见他两眼中瞳仁似是散了一般,转头直看军医官,却又不敢当着杜融问。军医官见他眼色,略看了看道:“不碍事,方才给杜将军服的是山莨菪,止脾胃出血,服药后双瞳便会这样。”又对杜融道,“将军若是视物不清,亦不必担心,药力过了便好了。”

杜融笑答:“好”又道,“先于我把这血衣换了,粘答答实在不适。”

有卫士进来帮着忙活,一刻为杜融换了新衣,撤了沾血的被褥。赵慎趁此时,暗暗叫了医官到一旁,低声问:“到底如何?”

医官见他声色仍是肃然,也不敢抬头,轻声道:“杜将军那日受伤时便失血太多,又伤了腹内肠管,吃喝不下。此番肝火犯胃,胃中积热,热伤胃络致血热妄行。虽然暂时止了,可也是一时。恕我直言,杜将军……也便是这月底前后的事了。”

赵慎听得最后这句,眼光倏然一跳,腮边肌肉动了几动,终是咬唇没发一言。那医官见他只盯着自己半晌却是转头进帐去了,许久不由长叹口气。医工者,上为殹下为酉,是先见恶姿病声再行调和疏通。日日里见惯世人脓疮苦痛,亲近者的别离怆伤,似是早该练就铁石心肠,可每每有双手拦阻不住的死生轮替,亦仍是感慨不已。

赵慎迈进帐中,医官所言仍在耳边如巨钟敲响,嗡然不绝。众人已帮杜融收拾停当,见他进来,便都默默退下。

杜融不待赵慎开口,已微微欠身问道:“城防如何?”

赵慎心中一阵阵痛,勉强笑道:“无碍,将军别劳神这个。”

杜融摇头笑道:“我已是不能上阵杀敌,听这些也只当解闷。”

赵慎笑道:“将军驰马沙场的时日还久长着呢,此时便安心养伤,何必这一刻心急。”他见杜融精神耗得厉害,怎么忍心再拿这些事累他,转了话头道:“倒是将军近日行动不便利,可有什么要我做的?”

杜融闭目歇了一刻,胸前几个起伏,再睁眼时,道:“将军既这样说,我便也不客气了。托将军得便时给我家中送封信去罢。”

赵慎道:“信中写什么?”

杜融淡淡道:“家中都是女娘,说得多了也没用处。家常报平安,将军替我斟酌就是。”

帐中一时安静,许久才听赵慎又问道:“将军家乡哪里?”

杜融只道:“介休绵山。”见赵慎微微迟疑,便笑道:“信送到绵山,只说是给杜融的家小,便是无人不知道的。”

以杜融的干练阅历,如何不知自己已是时日无多。赵慎本以为杜融这是要托付家小,却不想只是这平静两句。军中人相对,往往只记得面前的是士卒将军,此刻才恍然发觉,他们亦是为人儿郎、父兄。口中勉强应声“好”,心脾已似被揉搓掰碎。只是见杜融的豁然神态,知他不愿徒露悲戚,略顿一顿,转而道:“原来杜将军是绵山人,端的一身正道之义。”

相传春秋时,介子推在晋文公登基后不齿邀功而背着老母归隐绵山,并最终不肯屈食君禄葬身火海。杜融听赵慎这话,不由笑道:“将军却不觉得介子推迂腐么?”

赵慎道:“介子推不言禄以明志,晋文公却为保知恩图报的名声步步相逼。不知他纵火烧绵山,又命人呼喝许给介子推的官职时可曾想过,介子推若此时出面,再是如何身不由己,也必要被视作要挟君王的投机小人。保生死与全名节,到他这一步上,已没得可选。其实世上哪真有那样多不得已,都是借口罢了。”

杜融心中暗暗道:“他能有这样的念想,便总不会负先人同袍。只是当今世上,要真能守得此志,亦是太艰难。”一时又想,“可再艰难,我私心中亦愿他能坚守此道。这城池来日归宿,我怕是已见不到,浮生一世间存在心中的感慨愿景,此刻便都对他说了吧。”

于是微微笑道:“是了。回想我这半世,怨天怨地怨遇主不明,可经年的蹉跎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颓丧。”

赵慎忙道:“将军何曾蹉跎,我方才随口乱说。”

杜融止了他道:“我今日讲这些,也不是为你方才说了什么。腑肺之言,不吐不快,总不能带进棺材。”又道,“我如何来洛城,你也些微知道。你如今也算见了些小人嘴脸,可我从前见得的龌龊,比你多上百倍千倍。我那时心灰意冷,得过且过,所作所为亦不多光彩。心中不求比人为善,只觉不比人更为恶便是了。其实如何是对,如何是错,我心中明白,人人皆是明白,但眼前赶路时,下脚却往往行差踏错,你可想过,这是为何?”

赵慎摇头道:“不知。”

杜融道:“人间正道隐于荒草,辨行其上,实在艰难啊。”

他见赵慎闻言微微皱眉,可眉目间盈然英气却不曾退去。回想自己这一生间,少年时的志向意气终究被世象枷锁所缚,竟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了数年,何尝不也是行差踏错;期间纵然也曾听得胸中战鼓声响、自己嘶声喊杀,也只做幻象而不闻。行正道太辛苦,他自觉已无此气力;然而他只是不曾想见,胸中深藏的情怀却在洛城中再次浮现,且并非因有人许他高官显爵,只因当日这青年将军一句“如此可曾甘心”。高元安要他同往邺城时,他甘愿择了涉险随赵慎回城的路,便是为了断数年间心中郁结,纵然重伤致此,也无有丝毫后悔。而今,他更只想要将自己此生抱憾尽在眼前这后生身上弥补,不由撑着探起上身道:“从今而后,有路至岔口时,你可知要如何落步?”

赵慎只见杜融神色中无限期许急切,那虚弱的眸光乍亮如厉闪划过夏日憋闷夜空,立时照彻他心间。

那一步踏下,饶是当场多少纠结忐忑,事后旁人几多假设猜度,其实结局却都是早有定数。这定数不关天命,却是从人心中来。各人心中所重所持所不舍的是什么,终究只有各人明白。人在世上,各择其道。引刀在心上割开为与不为的血线,便是各自的底线操守。杜融说人间正道艰难不易辨识,却不知那路途本早在心中脚下。

杜融只见赵慎半晌无言,漆黑瞳仁间却缓缓展溢出一道光彩,犹如见了厚重积雪下压弯的松柏枝干,迎着劲风日光,寸寸挺直的惊艳。半晌,只听赵慎道:“旁的我不敢许,只这一节,将军尽可放心。”

第30章:枭骑战斗死

这一日夜里,赵慎进到内帐。陆攸之问道:“城外情形如何?”

赵慎想起今日在城上所见的情形来,便道:“还真有件事问你。”说罢把见西燕军掘沟的事说了,道:“你看这事是何意图?”

陆攸之沉吟良久,道:“我想起一桩旧事。”

那是他十来岁间在尉迟否极跟前做书僮时,跟在他身边随军向东攻取翼城。陆攸之平生第一次见真战场,才知道行军作战,不只是帐中的将军谋士运筹帷幄挥弹潇洒,更是阵前士卒靠鲜血利刃相搏。其时西燕军数日攻城不下,两军僵持,直到那位被尉迟氏赞为“晋南奇人”的老向导献上一条“掘沟计”。

赵慎听陆攸之将西燕军倚靠壕沟夺下关城的始末娓娓道来,方恍然道:“原来是裴禹当年跟着尉迟否极用过这招。”又问:“可怎么破解?地堡行得通么?”

陆攸之听闻,声调不由微微高起道:“不可。”说着执起案上纸笔勾画道,“地堡是低矮工事,若是地面之上来敌,因位于暗处,令人难于防范,正可拒敌;可那里向外视野狭窄,若敌军在地面之下,堡内便看得不见,更无从说攻击。若待壕沟挖到近前,更只有束手待毙。当日翼城下的地堡,便俱是这样的下场。”

赵慎听到此处,神色不由一变。陆攸之抿唇凝神一刻,又道:“要说破解之道……我也没见过,只是当年裴禹曾向那老向导问起。那老人讲,若以横向长沟阻之,这壕沟便可破了。”

赵慎道:“这话有几分可信?一个老翁怎么却知这许多阵前的事?”

陆攸之道:“这确是我亲身听闻眼见,至于灵验与否,便无人知道了。”

赵慎思量半晌,又听陆攸之在旁道:“我其后也曾揣测过那老人的意思。城上人奈何不得壕沟内敌军是因距离太远,力所不及;地堡中离得虽近,却碍于地势,只能相较一时而不能持久;掘一道横沟,依此修造工事,却是即为短程,又可据高而下。如此想来,这办法也有几分道理。”

赵慎于是取过陆攸之手中墨笔在纸上点画片刻,扔了笔道:“行与不行,便只能这样试试。”说罢便要起身。陆攸之道:“你此时出去找谁?士卒们夜间也得休息。”

赵慎扶了额头笑道:“我只是急。也罢,你今晚帮我拟个草图出来,明天升帐再议便是。”

陆攸之默默打量他片刻,突然道:“你今日的神色似是有些不同了。”

赵慎道:“你相面看看,是哪里不同?”

陆攸之挑眉语含戏谑道:“你前些日像是满面上写着凛然死志,今日倒有些洒脱模样。”

赵慎笑道:“你是会读人心怎的,连这也看得出来?还是我城府太浅,什么都挂在脸上了。”今日他听了杜融的话,心中大为触动,连带过去为难碰壁时的种种愤慨不甘也尽释然——他从前诸事较真起来总要辩论“世道公理”,争“对错”二字;可此时想,旁人选旁人的路,既与他无干,他也不屑鄙薄;而他行事只要扪心无愧也便够了,即便世人都道他不该、不值、不可为,却又如何?他想着这些,不由又道,“既是自己决意而为的事,便无可纠结,为何不洒脱?这一节我倒是今日方想明白。”

陆攸之听了微微一笑,心中却叹道:“这话我也该拿来自省,只是我却没你的气魄,我纵然这样想,亦是难做到。”

当日裴禹向那老向导求问破壕沟的对策时,何曾想到会有此时此地的事:他指点下的人如今正倾其所学只为助敌将胜他。陆攸之心中苦笑,若裴禹知他此刻所为,不知要如何暴跳如雷。不论从前那数年间的师徒恩怨如何,都终究是他如今背弃在先。可就如赵慎所言,事情都已做下,又何必扭捏纠结。他既然从来也不曾存心做青史留名的忠直志士,这一句“弃信忘义”便是认下也无不甘。况且他而今这尴尬境地若被裴禹知晓,只怕恨不得从来没有过他这样一个学生。陆攸之脑中恍然闪过他离西京赴洛城时灞陵前裴禹一句“好自为之”,那冷眼中的失望神色让他止不住心头发凉。

他在不该认真之事上认了真,对不该动情之人动了情;陆攸之不由自哂,人人都道他克制自持,可从西京到洛城,这一步步走来,又有哪一步的抉择他不是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哪一桩不是世人难容离经叛道?

他正这样默想,赵慎却已靠到近前轻声道:“你又发什么呆。”

陆攸之这才回神,只是摇头一笑。

他踏上这险途时,便知是条不归路。

赵慎用手指抿过他唇角道:“我每见你如此浅笑,便觉光景如斯,莫不静好。”

这话本是传情之语,可此刻陆攸之听来却字字如刀戳在心上。可这隐痛又如何能对赵慎言讲,他心头再难捱,也只若无其事,于是抬手执了赵慎的手笑答道:“可这样却还不足,你当与我一道,等着宜言饮酒,琴瑟在御的那一日罢。”

这几日间,天色又转阴暗,厚重云层积在半空。大风骤起,却吹不散阴云蔼蔼,倒扬起遍地沙尘。阵前士兵开口说句话间,满口中便都是土腥味,过了午便直连眼都迷得睁不开。

只半日间,连营中案几上亦都积了层尘土。裴禹手指在案上笔直一道划开,过处露出木质本色,正像土地上一条沟堑。抬手捻了指间灰黄尘土,淡淡道:“这样大风烟,真是天生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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