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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上——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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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前火把的火苗都已撑不住被大雨浇灭,原先拿来烧损地堡的长杆更是再无法可用。泥泞土地中,肉搏的两军将士大半都摔倒在地,犹自掰掐着对方喉咙面孔,相斗不止。那遍地鲜血随暴雨疾流而去,连倒毙士卒面上血污亦被冲刷不见,露出其下早无血色的惨白容颜。

西燕军中的主将大旗旗杆几经摇摆,终究咔嚓一声巨响从中折断。军中相士跌倒跪伏在地,颤声高叫道:“如此天象,用兵不祥,大不祥!”

尉迟远见那折断的下半段旗杆犹在风中咯吱吱响动,脸色亦已发白,以目视座下诸将道:“今日先撤军……”

旁边裴禹突然厉声道:“不可!”又道,“今日苦斗一日,此时若撤军便要功亏一篑!”

尉迟中道:“你也说是苦斗一日,这种天气里,你叫将士们还如何再战?”

裴禹道:“将军看阵前情形便知,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一鼓作气突破地堡便可到城下;我们战则难,敌军便不难么?谁能多扛熬得一刻,谁便是胜啊。”

尉迟远道:“这样视物不明,就算不撤军,也是已难有作为了。”

裴禹高声道:“尉迟将军!”

其下诸人这一日间早觉为守军抵死顽抗的气势震慑,口中不言心中却已声怯意。此时见他执意坚持,都觉他近于疯癫,纷纷劝道:“监军三思。”那相士亦扑地大拜呼号道:“天象示警,若强行违拗,恐生大变!”

裴禹见他呼号在地,不由怒喝道:“军前商议要事,你是个什么!惑乱军心便当问斩!”

尉迟远一向笃信鬼神,此时见裴禹这样说,急忙道:“监军不可乱言!方才的卜卦当真不吉!”

裴禹见眼前情状,众人皆已生懈怠为战之心,他再坚持亦是无可奈何;强行为战,也无士气可言。最要紧的是,他终归不得不倚持尉迟远之力而调度大军,尉迟远此刻铁心怠战不出,他纵有通天算计也无兵可调。半晌只得叹道:“不吉、不吉,若此时你面前是赵慎,持刀便可戮之,这相士说不吉,你便不做了么?”

一时转头长叹,那叹气亦瞬时便被风雨盖过。

片刻后西燕军阵中有十数名士兵驰马在阵前高喊:“撤军!撤军!”阵前尚爬的起来的西燕士兵跌跌撞撞,一时皆四散奔逃。

未几,城下只余一地战后惨景。两军将士尸骸推挤在一处,身上袍甲均被血水浸染。战况激烈处,双军死伤俱多,那叠垒的死尸直将雨水积蓄在一侧。东燕军中幸存的士兵所剩只数十人,从血水泥泞中相互扶持、挣扎起来,满眼见这景象都不由嚎哭出声。

有士卒大声唤道:“顾将军,顾将军?”

众人亦纷纷呼喊,见久久无人应声,那尾音中都带了哭腔。尤其这当下遍地,又如何能辨出哪一个是顾彦宾?

正在此时,却见一匹青鬃马儿越重而入,正是顾彦宾的坐骑。方才顾彦宾下马步战,也无人顾得上看这战马的去向。此时见了这马儿,众人皆不由轻呼出声。

那青鬃马踏过遍地尸骸,鼻中喷着热气,在冷雨中只见白气氤氲,突然一声长嘶,前蹄已跪倒在地。众人只见那战马哀鸣不止,循声过去,扒开重叠的尸身,正看见顾彦宾双手持枪,两眼睚眦欲裂,身上已经冰凉僵硬。

雨水沿着赵慎的盔头流淌而下,雨水流过眉弓眼角,眼睫抖动间亦有水滴坠落。有卫士上来要为他披棕衣,被他抬手遣开。就在方才,他眼看着士兵将顾彦宾的遗体抬进城来,远远望去恍惚仍是出城时盔明甲亮的威武将军。只是这一望果真相隔太远,远到他竟都看不清顾彦宾此时神色容颜。

此间除却雨声,万物均是寂寂,只仿佛这一日间的激战只是随风青烟。赵慎心中默想,这血火暴雨的一日确是已这样过去。有这一日,城前的长沟便可大抵挖成,有这一日,那长沟便大抵可阻得住下一轮攻城——可有这一日,他麾下将士中又有多少人再见不到明日。是他下令教人守无可守之地,是他眼睁睁见挚友同袍流血殒亡。从军十载,他也经历过败仗残阵,胸中却从没像今日这样阵痛憋闷。他只恨不能将这些险阻艰难都能只身扛起,却不知即便将他拆骨剔肉碾做颗尘粒沙,又能替几人挡下致命的刀枪。

身后谢让道:“将军避一避雨罢,或是下城再看一眼顾将军。”

赵慎低声道:“不必了。只是令方才从城外回来的弟兄,再随我出城一趟。”

谢让闻言大惊,道:“将军去做什么?”

赵慎抿唇片刻,突然抬头冷笑道:“此时外间敌军已撤走,主簿没甚可担心。”说罢转身便下城去。一旁几个人见状皆变了脸色,谢让倒神色坦然,只是半晌长叹了一声,又道:“去叫元贵将军,请他陪着赵将军去罢。”

城下候命的诸人亦默默无言,待随之出得城去,方听赵慎道:“此役死伤的弟兄,身后不当再受风雨苦楚,请诸位将他们安葬了罢。”

这一语声调不高,亦是极力平缓着语气,可其中终是难掩怆然。一旁已有士卒忍不住哽咽出声,赵慎沉默良久,沉声道:“西城城防最为紧要,从前顾将军样样安排的妥帖。而今顾将军已不在了,从此我替他,这西面城门便我带你们守。”

众人闻言不由一愣,半晌有人颤了声音道:“将军……”其后诸人俱纷纷道:“将军!”此中再无他言,却已是情真意切。

雨已渐小,此时西向一座半高土山上,闵彧遥遥看着战场上人影晃动,道:“先生,出城的敌军首领似是赵慎。”

裴禹淡淡道:“到底是你年轻眼力好。”

闵彧道:“却看不清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裴禹看也不看,道:“自然是出来掩埋自己人的尸骨。”又叹道,“说起来这世道间,死后能有人给收一收骸骨入土为安,已着实是不易了。”

一时果然见东燕军将战场上尸身摆在一处,闵彧方道:“可这寻哪里去埋?”就见东燕军士卒跳下战时的壕沟,将死者遗体拖进其内,两旁的卫兵便开始填土。

闵彧怒道:“他们怎将这尸骨埋进壕沟了?这样算什么安葬,这……”他只见东燕军这时还不忘搅对家的乱,直恨得不知再说什么好。

裴禹见了倒是一笑,道:“他此时哪里挖这么大的坑去,眼见着现成的怎又不用的道理。”眯眼看了片刻,道:“生前能战至无憾,死后又何必非要马革裹尸。回营后遣人将我军的尸骸也推入这条壕沟葬了吧,这条沟堑既做了坟冢,战时再不用便是。”

闵彧低声称“是”,听裴禹幽幽又道:“待到多少年后这战场消弭,地面再平整时,不知这一道壕沟上生出的青草花木,可会比旁处更葱郁鲜活?”

这话毕了,两人一时皆不做声,许久后裴禹方道:“走罢。”

回营路上,闵彧道:“先生怎像是早就猜到他赵慎出来?”见裴禹又是微微摇头而笑,又道:“我方才还以为先生要有什么安排。”

裴禹冷笑道:“这一日已是前功尽弃,我还安排什么?”

闵彧道:“先生莫恼,今日城内也已是疲于应付,现出不支之象了。”

裴禹道:“正是因此,才要穷寇猛追;不然等赵慎缓过气来,又是从头来一遍的麻烦。”

闵彧道:“他每经这样一次苦战,心气便会消减一分,用不得几次便摆得平了,先生何须过虑。”

裴禹摇头道:“这可错了。我看赵慎的心性,不可似平常待之。这样的人,愈是受磋磨他,恐怕愈是不肯服。”他言说止于此处,心中接着暗想,“所以愈是这样的人,愈是不能有丝毫留情的心思。铁腕重拳相搏,只看谁比谁更强硬罢了。”

闵彧笑道:“先生这话不假,几次对阵,我也觉他确是有些风骨。”

裴禹微微一笑,似是带着几分赞赏,可声调却现冰冷寒意:“是了,他端的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为难他对得住部下将士,连高元安也不曾亏待。可越是这样,他早晚败得一无所有时,便越要想不通自己错在何处,这样剜心剐肺的苦楚,也不知他可能熬得下来;若到那一天,他直连可怨怼之人都没有时,我却是真要好好怜悯他一番了。”

第32章:庄缶犹可击

城下一隅,谢让与李守德正私下低语。李守德道:“我白日里的话讲的重了。”

谢让道:“赵将军不会因此恼你。”

李守德笑道:“我既为公事,也不怕谁计较。况且自家主将是什么人,这我总还知道。我所虑的……”他沉吟片刻道,“他为麾下伤亡而不忍,却不能沉湎于此。这漫天血雨幕下,任谁都可有不忍之心,恰恰只有他不能有不忍。与人生死相博,如何能只伤得敌手流血,却不染上自己的血呢。”

谢让道:“他不是磋磨不起的人,这一时想不通透,待我劝一劝他。”转头见远处营中星点灯火,不由怔忡。世事就是这般矛盾残酷,要有所保,便必要有所失却;赵慎虽也久经战阵却终究年轻,看待生死自是不比他这样年渐老迈之人豁达:其实死生为昼夜,本就是世间轮替;况且天地载人以形、老人以生、息人以死,相对在这世上要凛然而生的艰难,死后的安然无扰,于另一世间的优哉游哉又何尝不是生为负累的解脱。

他正出神静思,却听李守德在旁叹道:“若说通透,世间几人能做到。除非在这尘世间里打多少个翻滚,那时人确实通透了,可棱角磨平再无挂心之事,生而又有什么意思。”

谢让笑道:“你却在这里发什么感慨?”

李守德叹道:“我这几日常在梦中见得老将军。”

谢让神色微变道:“怎么?”

李守德道:“都是当年在郲城的事,如何围困、如何登城、如何缴械,如何……这二十年来,我从未回想得如此清楚。”

谢让听了淡淡道:“这事再提它做什么。”

李守德道:“老将军当年诛杀朱文叛军,掀起天大风波,天下非议其残暴,可他难道便真是草菅人命的嗜杀魔王么?你我那时跟在他眼前,对其中苦衷最为清楚。朱文虽迫于情势归降,心中却仍怀盘算,手下诸将亦多有不服。其时有人通信告知,朱文的故旧在朝中使人说动景帝令老将军解朱文上京,留下部众接管郲城。景帝这从未出过深宫的人,如何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朱文手下三万部众,是我们人马的十倍,又是在他们的地盘,只若生乱就是大变故,老将军这才要赶在圣意未到前先发制人。”

谢让垂目道:“我记得他举此事前亦难安睡,程础德见他夜间时时惊醒,也曾劝他下手未必非要这样狠绝,总要顾惜身后的名声。我记得他说……”

李守德接口道:“他说,乱世中能安身立命的谁不是杀人如麻,身后名声,就自由身后人评说。”

谢让道:“那事之后,我只觉他性情亦有些变,对声色享乐不再着意克制,未知不是看透了些生死的缘故。其实如你我在他跟前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何尝是残暴之人,只是对挂心之事执念太深罢了。”

待赵慎回到城中,时已过夜半。大雨已停,只有淅沥雨丝零星飘落。未行几步,却突见谢让仍候在一边,不由道:“今夜无大事了,主簿怎还在这里。”话才说完,转头想起方才下城前自己顶了他一句,又见此时谢让半身衣袍被雨水打湿,水渍犹还未干,心中更为懊悔,道:“方才我的话不是冲着主簿,急躁有失处,还请担待。”一语了了,想想还是不妥,又道:“也不是冲着长史。”

谢让听他这样说,心中也微微发酸,正欲开口,却听赵慎又道:“说到底,是我筹谋不当胆气不足,才累及部下如此。”

他平日治军严格,谈说公事时总是肃然少笑,寻常部下虽见他年轻,却也都有些微敬畏。谢让是眼看着赵慎从少时从军至今,知道他是面冷心热的人。将军此时心中过不去的是什么,他如何不明白,于是道:“这正是我要与将军说的。”

说着抬手虚让了一把,引着赵慎在营中缓步踱开,道:“将军这样自责,却是把将士们的心都看低了。”

他见赵慎神色疑惑,接着道:“将军守城为什么?是为城池不因陷落敌手而被摧残败坏,为部下不因做人俘虏而遭奴役羞辱,这一节我说的可对?”见赵慎微微点头,又拖长话音道,“而这,亦是将士们愿同将军一道守城的原因啊。”言罢略顿一顿,接着道,“将军自责,是把将士们的伤亡算在自己头上;可将士们死战,何尝不是为了不愿对敌屈膝乞降的气节,为了尽军人守土保民的本分?这样的作为是发于本心,将军只以上令下行的俗理看待,难道不是把麾下的心志看低了么?”

他这一段话娓娓道出,语声音调皆不急不高,赵慎听来却突如胸中注入无限澎湃热血,道:“果真如是么?”

谢让微笑道:“将军这是不信诸位将士,还是不信自己?坚守城池虽然艰难,可是能与同袍弟兄在一处,便无人畏死动摇。”说罢抬手道,“将军且四下看。”

夜虽已深,营外待命的士兵仍军容齐整;亦可见搬运伤者,整饬武器的往来兵卒,虽都行色匆匆面容严峻,却是有条不紊,丝毫不显慌乱之象。谢让道:“严令峻法确是能令士卒在阵前不敢后退,可却不能安抚人心,而如今是何物能令众军在惨烈大战后镇静如恒,将军应当明白。”

赵慎沉默注目一刻,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大城墙。这一座关城在赵氏手中,矗立于中原大地数十年,城中每寸土地,俱是代代将士的尊严荣耀。这样的尊严荣耀不曾因为上位者的煊赫氵壬威而屈折,不曾因为外敌的耀武扬威而动摇,即便千百年后,曾经的征杀战场、赳赳武夫都已被岁月尘沙掩埋,这一份铁血刚强依然如城墙上的坚硬砖石,兀自屹立不倒,沉默并且庄严。

其后两三日间,两军于城下拉锯。城下长沟规模初成,只是挖掘尚不深,士兵在其中要半蹲才能将头脸也隐入其内;而站起身时,倒是恰可以将长武器伸过工事。这工事本来亦不及完善,索性留出许多空隙,将弩箭支架搭在其间。

西燕军再沿壕沟向前,士卒们登出沟外,推进至地堡时,并未遭遇抵抗。只是抬眼发现,面前多了些路障挡道,路障后只见一道横向贯穿的土堆矮墙样的工事,高出地面半人来高。

攻城队伍见地堡内似已撤退,只当守军被吓破了胆。他们对着这拦路障碍,自恃早有应对之法,并不甚为放在眼里,先头的士卒尚未全然将其荡除,后队已迫不及待便要冲锋。正整队见,前方却突然连番射来弩箭,领队的军官忙边叫“举盾牌”,边才留意打量面前工事的状况。只见那土墙墙面上高低错落排布着挖出的洞口,有碗口大小;每隔一段还有一出阕口,隐隐可见里面似是架着弩箭。

那领头的见了这场面,不由恨到:“东燕军里的人都是钻土里的么,怎生这样喜欢造些阴暗处施展的东西。”

他们之前在暗箭下吃过亏,这时既然眼见看到墙上的射口,自然都格外小心。如是,攻防间相互往来了大半日,西燕军领队的军官道:“这一时也试探得差不多了,”于是叫过一旁小校,命他回营去,向中军报告此间的状况,末了道,“请尉迟将军和监军示下,这里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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