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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上——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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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日,只见那小校气喘吁吁回来,跑在将官跟前说了几句,众人听了不由都大喜道:“好,好!”

此间已是午时过后,长沟中的守城士兵半晌不见对面攻击,一面疑惑,一面也忙就着这间隙喘一口气。有人背靠上沟壁休息,却突然惊起道:“这地面怎么一径晃动?”

有老兵附耳在地上一听,道:“像是马蹄声,且是就快到了。”

话音未落,已有了望的士卒高声叫道:“敌军的骑兵来了!”

众人慌忙各位就位,有传令的喊:“直刀手准备——”

迎面而来冲击长沟的,是西燕军中的重甲骑兵。甲骑具装,皆由铁质。那战马仅只身披挂便有数十斤,更遑论驮载的骑兵。能够如此负重的战马,俱高大稳当,步幅巨大。那人马盔甲,望之足有千斤。马蹄踢踏轰然作响,似以重石夯击地面。那声响一阵疾似一阵,裹夹起蹄下黄土飞扬。这样沉重的装置,饶是战马如何雄健,亦难疾驰。纵然马上的士兵一径用双腿夹持催赶,战马鼻中喷出热气,马头踊跃而动,亦是许久不到阵前。

然而,正是如此,迎战之人才觉心胆俱战。洛城骑兵虽然勇武,却是靠来去如风的灵便,士卒都不着重甲,马匹也多只用皮具护住。众人此时见来者连马头上都罩着铁质护面,那护甲上狰狞的猛兽图纹,饶是相隔甚远,亦见得清楚。

这长沟内众人只觉身旁土地尽在微微颤动,直连着心脉搏动跳成一线;那了望的士卒只见远处一线沙尘直向城下而来,他盯着最前方一列骑兵马蹄,计算着距离,满头尽是汗水,口中向身旁发令的将官报道:“五里……三里……”持直刀的士卒均一脚蹬在沟沿上,躬身向前,手中握的刀柄,直要被汗浸得滴出水来。

壕沟内了望的士卒突然大喝一声:“到了!”

将官随之挥起手中旗帜,两厢的传令士兵次第高喊:“杀!”

壕沟内持刀的士兵腾然跃出,此时对面敌军正踏到近前,只见寒光闪过,最前头一排的马匹前蹄尽被砍过。有的用力过猛,马腿断折,白森森的断骨戳出马腿,直刀的利刃亦全卷曲起来。战马前腿虽断,可向前的冲力仍在,这几百斤的重压,连人带马横向前砸下,将东燕军士兵直撞得飞起。有紧随在后不及避闪的马匹,便也都撞在一处。

赵氏靠骑兵起家,自然最知晓骑兵怕什么。马匹披甲,自是刀枪不入,可马腿却没护持。此时守城军出其不意搅乱了前面的马匹,后面跟上的骑兵虽留意避开不至再被砍倒,敌军冲锋的阵型已维持不住。乱蹄过处,已是失了呼应,只能各自为战。可纵然如此,马队轰然而至,马匹高大,向前冲踏,长沟前瞬时有几处工事便被破毁。有的马匹负重腾跃而起,竟也堪堪跳过长沟。

沟内士兵眼见头上骏马越沟而过,纷纷调转矛头,直向马腿戳刺。可避不及背后骑兵又至,沉重马蹄塌下,轻装步兵全无招架之力。一时沟内呼号惨叫,一片狼藉。

对面西燕军得见,不由心生雀跃,可冲杀到阵前,却不知守军又从何处冒头涌出,生生将攻击拦住。如是,重甲骑军虽然连连破坏阵前工事,可其后总不得步兵有力跟进,终究得势而不得利。另一头,骑兵趟过长沟,却相互难于呼应,不免落于被分而包围的境地。然而这样的重铠长槊,东燕军士兵也难近前。突然,一个士兵以长枪戳地,跃上敌军马背,抽出直刀而近身肉搏起来。沟内的士卒见有这样拼命的招式,士气又再为之一振。

两三日对峙后,阵前工事损毁处愈多。士卒一面要阻住对面进攻之敌,一面也急着将缺口修补。可是这当口,怎也无处寻得物件填充,情急之下拖来补修工事的,竟是阵亡士卒的尸体。这炎热天气下,尸体腐败臭气熏得人喘不过气。

战事间歇时,有年长的士卒笑道:“这再受不了,去哪里寻些胡粉撒在这阵前,驱驱恶气。”

有少年士卒不解其意,问道:“胡粉是什么?”

众人纷纷笑道:“你这娃娃还不经人事,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那就是女娘们面上搽的白粉,实在又滑又香哩。”

如此也不避忌言辞粗陋,此时尚能轻松调笑一阵,许是转头便要再搏生死。

第33章:遥望郭北墓

城外攻势不休,城下苦苦支持数日,终是令西燕军难进一步。士卒虽有换防,可连日鏖战下身心俱疲,竟有士卒为躲避敌军投石而靠在土垛下的一瞬便迷糊睡去。

顾彦宾战死后,赵慎便驻在西门城头,这几日的战前情形,也俱看在眼里。这道长沟在前,虽是阻住了敌军壕沟近城而战的来路,可这样拉锯下去,防线终究凶多吉少。如此铆定不放,定要突破一线才肯罢休的劲头,实在难办。

这日入夜,有卫士上城来低声道:“将军,均已置办停当了。”

赵慎闻言,点头沉声道:“下城。”

几个偏将过来道:“将军小心。”

赵慎道:“你们都守好各自的位置,到时候便燃起信炮。”

众人点头称是,目送赵慎下了城去。只见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亦被黑沉夜色吞没,犹如烛龙异兽隐没于眼睑之后的巨目流光。

城下军兵见赵慎下城,纷纷聚拢过来,赵慎问:“斥候们已出动了?”

守门卫士道:“是。”

赵慎又转向问道:“东西亦备齐了?”

身旁一个小校道:“齐备了。”

赵慎点头,只道:“出城。”

这已是月底,残月已细如勾线,宛如佛窟中凿钉在石壁上的一道冷硬刻痕。卫士牵过青骓,赵慎轻轻摆手道:“不必了。”说罢随在出城士卒身后,卫士们略愣一愣,也忙跟了出去。

长沟内主事的将官见赵慎来了,也略一怔,道:“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赵慎并不回答,只道:“这夜里,他们还是会来罢。”

那将官道:“会来,他们每到了夜里都要伺机偷袭,这一夜中总归要一遭。”

赵慎抬头看一眼夜空中黯淡星月,道:“好,那便等着。”

许久遥遥听得城中恍惚敲了二更的梆声,外间仍无动静,众人皆有些不耐。赵慎在长沟中来回十步间默默踱步,手指摩挲着剑柄。有士卒道:“今夜西燕军若是不来骚扰呢?”

将官低声喝道:“少要心生惰怠。”

赵慎停步道:“若是过了三更仍不见动静,就教城上直把信炮发了。”

话音没落,却听那伏地听音的士卒起身轻声叫道:“有动静了。”

却说对面果然是西燕军摸了上来,因是夜袭,也不曾点火把,只听得壕沟内脚步声窸窣作响。其后两个督队的军官看着情形低声谈说,一个道:“每日尽是这样,却总无功而返,实在令人焦躁,也不知要这样到几时?”另一个笑道:“你就恁的如此沉不住气,他们防守,百密而有一疏,便是败了;我们百次不成,一次成了,事便得了,你急什么。”

说话间都向前看,只见城下长沟内死气沉沉一点动静也无,那军官笑道:“我看着一遭便有点好兆头,前队离得如此近了,里头似还无人发觉。故而说这弓弦日日拉到紧处,总有一日要崩断。他们疲于奔命,难免疏忽懈怠。”

此时西燕军士卒已纷纷爬出壕沟去,听的领队的一声唿哨,正欲行动,却突然见面前长沟内一片通亮。众人正被乍亮的火光晃眯了眼,只见长沟前的高处赫然俱是一人抱大小的草球,空中亦有松油气味。沟内士卒猛将火把戳进球中,倏然挥刀斩断固定在草球上的绳索。那火焰从内而外,转眼便将整个草球燃起,绳索既断便失了束缚,一路顺着地势向前翻滚,带起风声呼呼,助得火势更盛,直如张牙舞爪的怪兽从上呼啸而下。西燕军士卒骤见这样情势,全然出乎意料。眼见着火球扑到跟前,被炽热烈焰浓黑烟尘骇得四散奔逃。已有人衣袍被火燎着,在火中挣扎蹦跳,凄声惨叫不止。洛城城头上留守的将官见势大喜,忙吩咐道:“点信炮,快点信炮。”

长沟内一阵欢腾,众人只觉经得几日的苦战,见此时的情形方是痛快。

有卫士向赵慎笑道:“将军也忒沉得住气,这样场面也不见欢喜?”

赵慎微微笑道:“也不是笑逐颜开才叫欢喜,你们这一遭便乐得如此,我还等着再看后面呢。”

众人听说还有“后面”,倒不知所以,有将官问:“将军要追击么?”

赵慎抬眼见已腾起入空中的三颗明亮信炮,手掌不由握紧剑柄,语气转而森然道:“不。”

众人也不知他在等什么,只见火球撵在西燕军后头也是去得远了,有些滚得不动已停在当下,草料尤未燃尽,兀自仍熊熊不休。各个心中不解其意,却见赵慎神色凝然直往远处看,一时也都不敢问。

过了片刻,突然有眼尖的士兵疑道:“这火球恁行到那样远处?那是哪里竟着起火来?”

遥遥数里之外,确是有一簇火光闪烁,仿佛是在西燕军营盘内。赵慎也已看见,方才面上如石刻冷硬的线条渐渐柔和,橘色火光映在眼中浮上一点暖意,微含了笑意道:“回城。”

城上诸人见赵慎回来,上前道:“见得敌军营盘中起火了。”

赵慎道:“我见着了。情形到底如何,便在此等着回报。”

如今洛城被围已四月有余,双方已是了多少手段,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城池之下。若是两个月前,赵慎也不惧慢慢缠斗,可是如今围城日久,外援已无,要以被动守势令敌撤军谈何容易。而关陇一带的五月间收割的新麦,此时应已运送到前线军中。西燕军有了后援支持,城中却无新粮补充,坐吃山空,更不能无穷尽的耗下去。唯一的出路,也只有把敌军也拉到粮草不足的窘境里,令其常驻之心动摇。

原是两日前,赵慎遣了军中一队得力的斥候潜入西燕军营盘,去寻囤积粮草的去处。又约定今日夜间以信炮为号,纵火烧掉敌军补给。这确是千难万难,谁也不托底是否做得成,只是事到如此,总要试一试罢了。

方才,赵慎在阵前造出大乱的声势,也是为给斥候们转去西燕军几分注意。此刻见得敌军营盘中的火光,只觉数日来心中的冰寒冷气都被煨的暖了,这事若得以功成,城内也便得了活路希望。

他正暗暗欣慰,已见有斥候疾奔过来,满面烟尘,几乎踉跄扑倒在地上,抬首高声道:“着了!”

赵慎急问道:“烧了几座粮囤?”

斥候道:“只是燃起的却不是粮囤。那外间看着像,里面,却并没存粮。”

这话一出,周遭骤然安静。赵慎好似行在山间一脚踏空,一颗心折了多少个翻滚,一直沉到底去。这样深入敌后的冒险举动,初次出其不意时尚可侥幸成功,只是这一击不中,往后便也再难有机会了。心中即是不甘又觉失望,暗自攥拳,半晌冷冷道:“狡诈。”

一旁将官低声劝道:“将军不必太懊恼,这一番纵然没断掉他们的粮道,城下的燃眉之急却也解了,一切尚可从长计议。”

赵慎盯着远远夜幕下火光跃动,敌营中士卒已在往来灭火,只是火势汹汹,一时仍燃的颇盛。他暗中几近将牙咬碎,终究止不住无声的长长叹息,又不可因着自己低落了诸人的士气,只勉强笑道,“我何曾恼了。”

西燕军阵前遇袭,营中起火,将士俱有些慌乱。尉迟远听了卫士通报,说是只烧了几座空囤,并没折损粮草,心里才放下几分。转头向裴禹道:“亏得军粮到时,监军便做这样的安排摆下个迷魂阵。如今旧粮已所剩无几,这新粮若被烧了,我们可如何是好。只是我不解,你怎知赵慎要来烧粮?”

裴禹道:“我怎会未卜先知,不过是经得年头久了,凡事都要留些余地。如将军所言,这粮草是胜败根本,自然更要小心。只是我哪知他会将哪个认成粮垛?这里面也是老天肯助我。”

见尉迟远如劫后余生般兀自感慨,不由又笑道:“将军从这一遭事里可见得出几分胜算来?”

尉迟远道:“为何?”

裴禹道:“赵慎已开始急了。”见尉迟远犹在疑惑,又道:“他这样做,多半是因为城中已现军需不足之象,这才急着要坏我们的粮道,好赶我们走。”

尉迟远想了一阵,点头道:“是了,”也笑道,“他无而我有,所以才这样眼气。”

裴禹道:“他越是急,这厢却越是要稳。待他忙中出乱,便是我们的机会。”想了一时又道,“如今攻城之外,倒有一桩事,要防着被赵慎占了便宜。”

尉迟远问:“却是什么?”

裴禹起身踱道帐中,低头看着地上铺就的大幅地图,踏上两步方才站定,以下颌轻轻遥点洛城外一处标注,淡淡道:“这时节,该收稻子了。”

这一夜乱象迭生,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方才寂静下去。城外的漫天火光渐渐熄灭,乱风过处,草木黑灰四处飘零,半空中烟火气味弥久不散。

李守德上城来道:“这几日折损士卒的数目已经报来:死者三百四十余,重伤者逾二百,轻伤者不计。”

众人默默估算,从盂兰盆节后开战起,城内死伤总数已近千人。赵慎问:“死者遗体可还寻得到么?”

李守德道:“多散落于阵前;重伤入城后故去的,尸身排放在城东茔域一带,等待安葬。”

程础德等几人道:“阵前将士搏命,死伤者的情状亦惨烈。一时尸身下葬,我等守城不能分身,也赶不及去祭奠,便请将军代我们送一送英灵吧。”

赵慎肃然道:“这是自然。”

一时众人各自下城而去,赵慎本也转身欲走,转头见谢让与李守德逡巡不去,神色亦显踟蹰,不由问:“怎么?”

谢让面色越加沉重,李守德见赵慎眉心愈发紧蹙,终是低了语气道:“杜融将军……昨夜卒了。”

赵慎本已一步跨出,听了这话突如周身皆被冰霜冻住,骤然停了脚步转头,眼中惊急的光亮似厉闪划过,双唇翕动半晌,只道:“什么?”

杜融自那日呕血后,情形便直转直下,一日中总有半日都在昏睡。只到了昨日傍晚,精神却突然转好,医官晓得这是回光返照之象,急忙遣人去报。其时赵慎正在城上,众人知断不能拿这事扰他。一时来的,却是李守德。

当日李、杜两人曾在营中生过口角。李守德此时既知杜融的为人,心中满怀敬佩惋惜,对前番的事自然再无龃龉,见杜融如此不由更添酸楚,向前俯身道:“我往日冒犯了将军,今日来道声得罪。”见杜融只微笑摇头,又道,“将军还有什么话对谁说?”

半晌听得杜融断续着声音道:“我少小离家至今,一生所为如此,不必再死前剖白了。只此刻有耿直君子相送,这一程必当好走。”言罢喘息良久,闭目淡笑,再不作声。

这一世,他终不曾做得少时志愿里的当世名将,可却似也无痛悔懊恼。将离人世,更无不知所归的恐慌。这一时,他眼前浮现出的尽是绵山连绵的峰峦,那山脚蜿蜒的溪水流淌,溪畔葱郁的树木飒飒,树下嬉闹的孩童一路奔回家中,那家宅檐角下是挂念着他的新妇与家家。

逝者百年,这喧嚷人世又能有多少叫后人知晓的英豪?英豪总归不世出,而人间正道,终是藉由这无数生前身后无名的凡人双脚踏出,任风云变幻流转,他们的肩背方是天下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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