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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 上——by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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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有人轻咳了一声,原来是老将程础德。只听程础德道:“许都离洛城也颇近,快马加鞭几日也是一个来回,即使不成也不耽误许多功夫。况且丞相不出兵,各地守将唯丞相马首是瞻,必也观望。倒是高元安在丞相那里说的上话,若是说动了他,也不定他就去丞相那里劝说几句,于我们处境也是个转圜。”他在军中资历最老,讲话自有分量。诸人素来也知赵慎言出必行,此刻又见老将开口,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也都不再纠结。

有人道:“将军此去为求稳妥,需多带着人马。”

程础德忙道:“人多引人注意反而不妙,我看将军在骑军里挑十几个精干的随行,再带一个员勇将随身保护。”

赵慎听了这话,目光往下一扫,正落在元贵身上,笑道:“那日你说我持弓公持矛,千军万马而往矣,这话可还算数?”

元贵起身笑应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当然算数,元贵愿为将军驱驰。”

一厢谢让点头道:“如此很妥当。待西燕军开早炊时,从城东北处出城,那边营盘扎得不密,快马冲杀也便过去了。”又道:“今早听斥候报,西燕军中似是要来个监军,到时候尉迟远恐怕便不能再这样围而不打。将军既决心去,便也要抓紧,赶在这西燕军动作之前回来。”

赵慎道:“正是,这城中防守断不容有差池。”说罢,起身提高声音道:“将令!”

众将一凛,只听赵慎道:“孙武达,顾彦宾,李猛,于文略,你们率左右军驻守四门,每日三班轮值不得空岗;赵勇,赵策,带弓箭手上城巡查,随时听遣;骑军不可轻动,只备不测之需。程老将军总司军务,主簿长史皆要从旁协助。”

诸将皆已应声而起来,依次应道:“是!”

赵慎声色威严,又道:“强敌在前,军纪当严,如有违令不遵者,斩!”

众将同声道:“谨遵将令!”

赵慎环视众人,深深一揖,道:“拜托诸位!”

众人慌的还礼道:“将军何故如此。”

赵慎道:“之前传的是将令,现在拜谢的是赵慎。我赵氏守洛城数十载,不敢断送在我手上,我此番出城求援,城中一切,全赖各位了。”

诸人心头都是一热,程础德出列道:“将军放心去,我等在城中等将军的好消息。”

众将散后,赵慎带着元贵亲在骑军中拣选了十二人,皆是使长兵器们好手。赵慎令他们备好锁甲,蹓饮马匹,元贵又留下细细查看装备。

那厢谢让带人开库寻了一副鞍辔出来,对赵慎道:“此物将军带去给高元安。”

赵慎奇道:“这不是当年从沃野镇回来丞相赐的么?”

谢让笑道:“正是,献这东西给他一是提一提当年将帅间的情谊,二则,”他声音些微一低,“将军也须在他面前摆低些姿势态。”

赵慎双唇一抿,点头也未做声。

一日间,众人皆忙着准备不提。傍晚时赵慎又去马厩看青追,那战马也通人性,昂首扬蹄雀跃不已。周乾在旁笑道:“青追跟小的一样,按捺不住了。”

赵慎微微一笑,手把住青追鬃毛,向周乾道:“你留在营里,不必跟我去。”

周乾一愣,急道:“将军……”

赵慎眼睛向寝帐方向一扫低声道:“你好生给我照应,就和你随我去许都是一般的出力。”

周乾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虽不甘但已知道了轻重,道:“晓得了。”

赵慎抓着马鬃,自语道:“生死成败,十日里就见分晓了。”

是夜,陆攸之在帐中捋着琵琶弦出神。赵慎晨起走后,他方觉出腰腿酸痛。他头一次经历这事,谁知这般利害,连坐也难过,大半日里都只能倚在榻上。他耽心着赵慎的事,一日心神不宁,将琵琶横放在手边,一寸寸捋着琴弦兀自出神。

他正神思游弋,忽然听见赵慎在身后道:“怎么如此出神?”

陆攸之回过神来,搁了琵琶回头起身,谁知动得太猛扯着那里面,不由“嘶”的吸口凉气。

赵慎问:“怎么了?”见陆攸之脸色微红了一红,猜了五六分,其实也不完全明白,便要上前查看。陆攸之知道他本就不是欢场老手,看也看不到点上,却也羞于说破,只道:“莫看了,不碍事。”

赵慎拽了两拽见陆攸之都不愿,只好道:“这些日你好好休养,我留周乾照应你。”

陆攸之垂眸道:“明日便去?”

赵慎道:“是。”

两下一时皆不再言语,陆攸之见灯光影绰之下,赵慎面颊如斧凿一般,情知他此去,许是关山万里,许是阴阳两隔,终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然而眼前只有独木为桥,纵然峻岭深谷断壁悬崖,到了此番境地,也只能一径向前。想到此处,亦不愿做许多惆怅模样,低头又看见地上琵琶,便道:“将军明日出征,我亦不能相送,便用琵琶曲为将军壮行。”

说罢拾起琵琶横抱在怀中,在案上拣了裁纸的竹片做拨子,一手按住琴弦,一手弹拨下去。那琴弦瓮然发声,如敲鈡击磬。那曲调初如秋风扫叶,又似旌旗猎猎,由慢而快,直如帐前聚将鼓响。赵慎宛若见了军将列队,马蹄踏地。那琴弦愈拨愈急,犹如疾风暴雨雷霆万钧,众军已至阵前冲杀,那声调重重叠叠,豪气冲入云霄,正是百战身死,壮士荣归。赵慎只觉心气激荡,不意那琴声戛然而止,然而余音却仍绕梁不绝。

这琵琶弦其实只有三根,陆攸之许久不曾演练指法本也生疏,然而这一曲胜在意味深沉,这一挫一顿正和着曲意铿锵,声气悲壮。好琵琶音质坚而音色纯,在夜间其声数里可闻。军营中听着隐隐琵琶声如易水悲歌,不由皆觉慨当以慷。

赵慎胸前起伏,呆了许久才问:“这是什么曲子?”

陆攸之郑重道:“将军令。”

赵慎胸中澎湃,喟叹道:“你的心意,我皆懂得。”

此间周乾提了木桶热水到门口,陆攸之知道这是军中规矩,大战前一夜都要沐浴。他见周乾知趣守在外间并不进来,便起身帮赵慎梳洗。他掬水拂过赵慎肩背伤痕,心中也微微一酸,只暗暗想,若有来生机会,唯愿生于太平安乐,做两个平淡凡人,再不要这诸般为难辛苦。

一时又帮赵慎将头发绾了,外头更过已过丑时。赵慎低声道:“我去外间着甲,你我……来日再见。”

陆攸之强压着心中万千情愫,含笑道:“将军保重。”

赵慎静默片刻,深深一揖道:“多谢!”说罢转身离去,再未回顾。

第9章:清气荡暄浊

天色微亮时,赵慎带着骑兵到了城中北门前,谢让、程础德及守北城的于文略随之相送。

程础德道:“行囊中为将军备下了信炮,回城时点起为号,我便派人出城接应。”

赵慎道:“我当速去速归,这期间莫轻易与敌军交战。”

二人皆道“省得”,赵慎略点头道:“那我亦不多嘱托了。”

谢让道:“祝将军马到成功!”

赵慎微微一笑,转过头时已敛了容色,扬手间元贵已高声道:“开城!”

此时西燕军中正烧早炊,那围北城的将官正口中含了水拿柳枝揩齿,忽然听到外间大乱,正要往外看,却见有卫兵跌跌撞撞进来,结巴道:“有,有人闯营!”

那部将忙吐了柳枝,掇了长戟急奔出去,却只见一队十余人的骑军早驰过连营,眼前地上倒着几个士兵皆是长箭穿喉而过。在前头围挡的西燕军叫长戟长矛拨在外圈竟近不得前。那十几匹马皆奔驰飞快,被马踢踏踩伤的亦有数人。待那西燕将官呼喝着稳下队形,马队亦早跑得赶不上了。

那将官不由连道晦气,一厢又觉惊异,对近旁牙将道:“这一番闯营的倒不同,饶是凶悍。”

牙将道:“可需上报一声?”

将官道:“这几日两位尉迟将军都去远迎西京来的监军不在军中,却报与谁去?莫多事了。”

却不知从他这里过的,正是赵慎一行。待冲过连营放缓了马匹,抬眼略点检人数,正是一十四人,足跟一磕马肋道:“往许都去!”

一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提,直到第四日正午间,听一卫士笑道:“可终是到了!”

众人看去,果然眼前再行便可见高大城墙,城上有士兵巡逻,城头上一面大旗随风招展,书着斗大的“高”字。

赵慎见了,心中一松又是一紧,手中已抖起缰绳,沉声道:“走!”

却说许都主将高元安正在营中看军粮进出的账目,忽有小校来报:“城外来了人,是洛城主将赵慎将军。”

高元安着实一怔,沉吟片刻道:“且带了去休息,好生款待,我过午再见。”

待小校退下,一旁贴身的副将道:“洛城被围,赵慎怎么跑出来这里?”

高元安冷笑道:“还能有甚?”

他见副将不答言,哼了一声也不再说,只拿手点着账目问道:“这一项怎么回事?”军中仓曹官道:“丞相前番下了令,命折冲府将府兵募起,他们出征都需自带着粮马,交的粮便少了。”

高元安听是府兵,心中愈加不快,却没法发作。四镇之乱后,高元宠深感外将募兵蓄兵,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隐患,重将前朝的军府制度加以改用,在几地设折冲府,在当地募集壮丁参军,是为府军。一人参军后一家皆入府军籍,交粮赋税皆减之一半。平时不需应差,就在家耕耘务农,只按日期由折冲府操演训练刀马,一旦有战事便是现成的兵马。

这折冲府虽管理府兵户籍,却没有调度之权,领兵将军皆由高元宠临机指派,所以这府军其实便是高元宠亲军。这等平日为民,战时为兵的白手买卖,也只有高元宠假天子令才能行之,只是他也知此事平日里皆从各地府州取用,到头又没诸将一点好处,恐急了遭到抵制,并不曾大肆推行,几处折冲府多也只设在帝都附近,外间只一处却就设在许都。

高元安想到当日兄长对他说这是“兄弟之亲”,只觉好笑又憋气,不由冷笑出声,自语道:“这府兵军不知将,将不知军,也不知真上阵时,能顶多大用处。”他听着赵慎来此心里本就不豫,又一厢想起他那世传的骑兵,更心烦道:“这世上皆知丞相忌惮什么,偏拧着丞相心意的傻子,赵慎若是第二真就无人敢称第一。”

一时两账目扔在案上道:“收了吧。”仓曹官忙拾起账本,诺诺退下。高元安见他走了,转头对副将道:“你去与赵慎说,我现下便在这帐中见他。”

不一刻,帐外有人进来报:“赵将军到了。”

高元安展颜笑道:“请!”

卫兵掀了帐帘起来,却见外间走进戎装一人。高元安眯眼看去,正是赵慎。

赵慎上前行礼道:“末将拜见高将军。”

高元安满面含笑,抬手道:“赵将军不需客气。”又道:“给赵将军置坐垫。”

两下分宾主坐了,赵慎又道:“赵慎前来叨扰,心中不安,带了礼物献于将军,望不嫌弃。”说罢外间进来一卫士,捧上那套镶金的鞍辔。

高元安撇了一眼,心中便了然,却故作惊讶道:“这不是丞相赐给你的吗?这我怎敢收?”

赵慎笑道:“那时能略得阵前斩获,可不全靠将军指挥。赵慎日后也还要仰赖将军,这前番的指点,断不敢忘。”

高元安玩味笑道:“是吗。”

赵慎也不动声色,淡淡应道:“将军恕我当日年轻。丞相赐下此物时,先父听说我曾冲撞了将军,可是当着使者给了末将好一通责罚。”

高元安见他态度恭敬,眉稍眼角却含锋芒。沃野镇之后,他倒也再未见过赵慎,此番这样跟前细看,只觉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时似已添了好些风霜坚忍。一厢有些感慨,转念又暗自冷笑,几年挫磨,这后生依旧这般倔强没眼色,真不怪兄长恼他。当下只爽朗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并无他意,你莫多心。”

又闲话了一刻,高元安才拖着长音缓缓问道:“赵将军此来,是为什么?”

赵慎见他终于问出这一节,亦不想转弯抹角,只郑重再拜道:“如今洛城被敌所围,赵慎代全城军民,求将军援手相助。”

高元安心道果不其然,当下似笑非笑道:“这事你该去求丞相,找我做甚?”他不待赵慎回答,已敛了声色冷冷道:“况且你杀了我族弟,这般卷我高氏的脸面,还来我面前讨便宜么?”

他这变脸着实比变天还快,赵慎被他刺的一愣。但他此前也猜得绕不过高又安的事,心下早有准备,略稳稳心神道:“高元安大敌当前却与敌军将令私相通信,动摇军心。我本来念着丞相与将军的缘故,也未曾要杀他。可他在众将面前一径嚷起丞相,好似他这样是丞相默许。丞相在,也断不会容他做这等事。我若真轻纵了他,扯出丞相纵容族弟里通外敌的谣传,污了旁人眼中丞相名声,末将实在担待不起。”

他这番话着实是一通歪理,可要反驳又讲说不起,高元安听了不由发笑,抚掌道:“此话说的真是乖觉,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赵慎垂目道:“丞相那厢远在邺城,消息不通,有些误会也未可知。但将军是统御过末将的,当知我赵氏的忠心。如今我决意死守洛城,只是末将无能,实在力有不及。若失了城池,赵慎身死不足惜,有负君恩不说,将军的许都前也失了屏障。”

他这番话倒是正点在高元安心事上。高元宠的心思他这做兄弟大抵猜得八九分,高元宠不发兵,并不是真心要弃洛城不顾,其中多半是要打压赵慎。对赵氏的骑兵,高元宠是宁可折损在战场上也不愿任其做大。而即便此番不能将其削掉,高元宠亦是要摆摆脸色,杀杀赵慎傲气。救兵出于不出,只在高元宠掂量的时机到与未到罢了。

高元宠自是筹算得好,可战场上瞬息万变,这“时机”哪就能掐算得分毫不差。高元安所耽心的正是洛城一旦有失,许都便首当其冲。他在此经营数年,若许都真成了战场,折损的可都是他的心头肉。到那时,许都成了另一个洛城,高元宠自不怕拖,他却是扛捱不起。

他心中有这些计较,可不到非常情景,也不愿明知兄长的意思而违拗之。赵慎这话他当然不能接,思量片刻,换了和蔼笑容道:“赵将军莫急,你今日刚到鞍马劳顿,也须休息,这些话可以从长计议。今晚我在营中设宴,给将军洗尘。”

说罢也不待赵慎回话,挥手便召来卫士。赵慎本来等着他表态,却不想被送客出门,一时略有些发急,可高元安一径闭了双目,再不看他,也只得道:“多谢将军。”

出了将帐,元贵正等在外面,见了赵慎急问:“可如何?”

赵慎道:“也未答应也未回绝,我猜他还在思量。”又道:“他说晚上设宴,你叫弟兄们警醒些。”

元贵问:“将军疑他要做什么?”

赵慎道:“也不曾,只是要谨慎些。”

元贵一咄道:“便有什么也无妨,他要设鸿门宴,我便与将军做个樊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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