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罢了。
我常常做噩梦。
从无梦到夜夜恶梦。
整整二十三年以来,不光是在重返人间的那一天会做一个特殊的噩梦,在这些日子里,我实际上几乎每天,每晚,都被噩梦侵蚀,都生活
在,沉浸在,噩梦之中,不能自拔。
那些梦,光怪陆离、荒诞不实……
尖叫、哀嚎、痛苦、嘶吼……
鲜血……
我愧疚吗?
不,我从来都是无悔的。
五月末,常威在工作方面很是认真上进,作为奖励我私下提前给他发了一半薪水,并且放了他两天假去好好玩一玩,毕竟还是一个年轻的
男孩子,自打他稳定下来以后成天不是工作便就是闷在家里同我这个半死不活的怪物呆在一块儿,我怕他会憋坏了,更担心一不小心给他
潜移默化的带来什么更为恶劣的影响。
我可不希望当我把完整的常威交给常羽的时候,这本来阳光爽朗的孩子,会心理出毛病……
是,我复吸了,就像是明明行径恶劣不能自已的父母,一面做着混蛋事一面却又虚伪的害怕带坏孩子一样,这些不过其实都是借口,都是
在企图推卸责任。
慢性的毒药,杀不死我,我忽然间认清了一个可笑的事实……
死不了原来是如此残酷的惩罚,我快要“醒”过来了……
目送着常威充满了活力的背影离去,我渐觉无力。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目睹着自己借用了二十三年的躯壳正在逐步的崩毁,消瘦、病态、
憔悴……
置之死地而后生……?呵呵,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啊!
我几乎以为这副壳子已经快要腐烂了一般。如此的年轻,本理应一样的充满了活力才对,却被我毁坏殆尽,然而现在,我早已不再在乎这
些了,管它的正主还会不会回来?我现在是什么也顾及不了了!
如果我能够彻彻底底的杀死自己,那……
该多好啊……
“渣滓!”我打碎了镜子。
……
「Aurora……」
「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都,不要离开我。」
「所有人。」
「全部……」
「死了。」
「我杀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蝶。」
「我们的儿子。」
「他已经死了!」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
「我还有一个女儿?」
「笑话!」
「……都死了啊……」
「全部,结束了。」
「你打我!你把我打死吧!打死我!为他抵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轮回。」
「这人世,最难熬的劫。」
「成仙?成魔?直教我永世不再为人罢了。」
「十八层地狱。」
「天道。」
「修罗道。」
「人间道。」
「鬼道。」
「地狱道。」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Aurora……」
「我欠你们的,现在便还。」
「孽债。」
「皆为因果。」
「蝶。」
「怎么会……?」
「变成这样……」
「苍天负我!」
「地狱。」
「成魔。」
「业障。」
「阿修罗……」
「Aurora……」
「蝶。」
「夫人……」
「儿女双全,我们一家人正是天伦之乐。」
「都死了。」
「罪孽。」
「你,究竟是何人?」
……
从噩梦中被扯出来,梦境层层叠叠层层,梦中人是陌生却也似曾相识的,无数个消亡又无数个新生,从古至今,可以说是混乱至极,我一
时间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或者说,仅仅只不过是一个梦罢了,参杂进了我私人感情的梦,不应该太过较真的。
直到感受到了身上的不适感,我才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旁边放置着依然打碎了的药品瓶子和针剂。常威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紧蹙着
眉头,恍惚间和常羽终有几分神态上的相似了。他哥是做些什么的他自然清楚不用我说,而我,又做了些什么,他更加的清楚。
人间,真是个好地方啊。
至少能够麻痹自己。
地狱里可就没有这般多的花样儿了。我嘿嘿一笑,爬起来,绕过了一地的碎玻璃碴子和杵在原地不动一下的常威,问道:“常羽最近有没
有再和你联系?”
自从上次那简短的不能更简短的通话以后,常羽就又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对于未知的潜在隐患和危险,我总是格外神经过敏。
“我哥已经有三年没和我联系了。”常威回头瞄了我一眼,说:“只有半个月以前那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叫我到你这里来躲着,还说什
么你能保证我的安全,照顾我……”说到这里,我正好也回过脸,看他。
只见他紧抿着嘴唇,像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似的,明显不满而又不忿地道:“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照顾!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嗯,的确,我这个临时家长做的实在是有够失职的,我在心里承认,却嘴上不说,呵呵一笑,想着他这话说的倒也在理,不过脸上仍瞬间
变幻着情绪,笑了,又佯装怒了。
我的脸最终还是垮了下去,一看到这孩子的样子,我就莫名的嫉妒,那种青春活力,是我永远都为之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好象无时不刻不
再提醒着我的虚假外衣,提醒着我的枯朽、衰老;我的肮脏,我的腐败……
我的灵魂,正在流脓……
我定定的看了常威好一会儿,直到他收敛了起来,才转身走向客厅,对他说道:“收拾一下。”方回了正常的情绪。
我感到恶心。对所有事物的厌倦,对自己的厌恶,以及对心态上种种的厌烦。
不过说到底,最最恶心的还是我自己罢了。
罪恶感是一个其妙的东西,谁说鬼神不适用于心理学的?
浑身酸疼,瘫软在沙发上,电视机沙沙地响着,耳鸣,听不清楚,眼花,看不清楚。我仰头望着天花板……
“我们出去走走吧。”这时从浴室里出来的常威走了过来,他已经处理掉了那一室的狼藉。
“你已经有半个月没出过房门一步了。”
“所以我们出门逛逛,怎么样?”他这般提议道。
看起来这暴躁的小子还是有心的,或者说,我暂时是不必担心把他给带坏了的,心是善心,是好心,只不过这般如此,反而叫我平白增加
负担……
完全的提不起兴致,如若是早先,我还是能够人来疯的,但现在,除了慢慢地腐朽,我别无所愿,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哪里还在乎是不
是有半月未出过门?
不过,该说该回的话,还是要回的。于是我反问他:“你这两天还没玩够?不累?”
累不累只有这小子自己心里清楚,明明这两天假都玩疯了,却还要回来像是哄个怪爷爷似的哄我出去溜达,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我看着他那欲言又止,一副不知所措的无辜表情,很是疑惑,心知这孩子不过就只是为了拉我一把而已,但如果可行,我又何尝愿意把自
己推向万丈深渊呢?!
“算了吧……”我长叹出一口气来,总是觉得胸口气闷,堵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摆摆手:“你自己做自己的事去吧,不用管我,
我好得很。”
听了这话后,常威撇了撇嘴,小声儿的嘀咕了几句抱怨的话,引得我又是一阵苦笑。
何苦来哉?我这是……
有件事,夏军却还真是说对了。我这人,偏偏就是见不得别人对我的好……
贱得很!
合目。我只愿再入魇障。
第五十五章:蒙昧之华
你那蒙上黑纱的云层就是装我梦幻的柩车,你的闪光就是我的心向往的地狱的反应!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恶之花·忧郁与理想·共感的恐怖》
墨愠:“你究竟都看到了什么?又梦到了什么?”
我:“不是我的错!”
墨愠:“你,看到了什么?!”
我:“……死亡。”
……
和墨愠发生争执,正是午夜时分,阴沉压抑,闪电划破了尴尬的沉默,照亮我手上的刀……
雷声隆隆,暴怒着,自耳中听来仿佛远在百里以外……
刚刚划破的肌肉组织还没有凝结,血一点一点的顺着手腕流下,沿着指骨,我低下头,注视着这具血肉之躯,于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要杀
死的其实不是自己本身,而是另外一个生灵的机会……
除非我被驱逐,再或者我自身由于某种冲击的消亡,否则,永远将不会结束——这噩梦!
无数的罪恶丑陋在我的眼前发生,无数的苦难怨恨,无数的死亡……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痛苦的蹲下身来,抱着自己的脑袋毫无意义的呻吟着,好想结束,好像把这些统统销毁,然而我无能为力,无所适从……无能的我!
墨愠的脚步并未远去,他甚至有可能就站在远处根本没动,我听不见除了那好似距离很远很朦胧的雷声,以及就拍打在窗上的雨声以外的
任何其他的声音。
墨愠究竟还在这里做什么?!
是希望看着我借用的躯壳失血致死后的我究竟是何去何从?还是仅仅想要固执的让我离开这间该死的屋子?!
是的,常威没能劝我走出去,赵博阳不能,文涛不能,夏军也不能,而墨愠,作为唯一一个貌似知情的人,想必是已经感应到了将来的变
故,所以他来了,激怒我,刺痛我最不愿意回想起的伤处……
都他妈的是混蛋!我也是个混蛋!
思绪最终枯竭殆尽。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从原本蹲在地上装鸵鸟的状态已然是改为“趴”在了地上,可以说,如果现在地上出现一条裂缝的话,我都
愿意变成一条虫钻进去,永远地将自己藏起来!我再也不想接触和看见那些恶心的东西了!
事实却是,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我感到羞耻,感到屈辱,感到愧疚,感到无力,还感到了愤怒和憎恨!
从我重回人间的那一刻起,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这一切的苦。但显然的是,我还是逃脱不掉这应有的宿命,即是我不去承担它,它也
如影随形。从我封印那些能力和记忆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知道,苏醒,该会对难过!
“你看见了吗?!那个女孩子!”我抬起头来,手指指向一个虚空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在对什么人说:“她才15岁啊!15岁!就他妈的被
……被……”
“还有!你看!那个人!他妈的!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看着,却什么也他妈的做不了!这是我造成的吗?!不!不是!我他妈的什么也没
做!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的,都不是我造成的,都不是我的错,我本身应该是没有这方面的悲悯的,我也并非真正的悲悯着他们,但是我知道,他们所承受的痛
苦,在接下来以后的日子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也都将要承受着同等的痛和恨,这就是——我的惩罚。
浑身上下,都像要腐烂了一般,蛆虫在我的体内滋长生存……
“死,生。生,死。” ……
应当忏悔吗?蒙昧的兽性。
应当改过吗?愚昧的人性。
应当哭泣吗?报应的轮回……
正当我沉溺进罪责的沼泽当中即将被吞噬时,一股力量突然的将我猛地拽了起来,我随着那股力量站起来,抬头看着不断旋转扭曲的空间
,这里是我的客厅,但是我看到的却是一团糟糕,好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一样,所有的色彩都混淆在一块儿扭打着。
“你给我站起来!”那股力量的主人咆哮着,狠命的卡住我的双肩,像要生生把我活撕了似的。
“……呵呵……呵……呵……”喉咙里堵着恶毒,我将它们释放出来,几乎要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关于眼前这人的事情和盘托出。
你也不过如此了!墨愠,你也不过如此!我看见了!!!
“笑!还笑!你除了笑还知道什么?!”墨愠看起来似乎比我感受到的压力更多更大,此时此刻的他不是愤怒的,而是同样紧张的无所适
从。
对于我自己而言,封印的接触无非大不了就只是自爆,而对于他而言,这则意味着多年的监视和控制全没了意义,以及,反而埋下了一枚
核弹。
混乱。
都混乱了。
我还是笑,墨愠却最终失去了自己的表情,他看着我不断扭曲夸张的脸,颓丧的松开了箍住我肩膀的手,随后背对着我叹息。
随着“自由”的来临,我任凭那副依然对我而言无意义了的躯壳倒下去,闷闷地砸在地面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出神。
最终还是更在乎会不会发生“核爆炸”的人先打破了无言的状态。
“多少?”他实在问我究竟是苏醒了多少。
“三分之一。”我给了他一个现代人比较好理解的度量。
“你究竟是什么?”他开始怀疑起来,而我也怀疑这同一个问题,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究竟,所以接下来我选择了最明智的沉默是
金,现在,不重要的话我一句也不想说,也没那个精力去说。
拒绝外界交谈,烦躁不安。
典型的心理障碍!我似乎是病了!病了?
嗯,病了。
这种“苏醒”的过程本身就不正常。
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烦躁……
被无形的情绪所操纵着,不过是凡庸俗套,不过是三千烦恼化成杀。
罪与罚,罚与罪。
天人交战,诸国拼杀……
战争,疾病,饥饿,死亡……
一周以后,×××咖啡馆:
闭口不言,好似哑巴。
哑巴的世界是怎样的?我没体验过,不知道,也不想体验。但是我现在确确实实的做了一回“哑巴”。被问什么也不说,直逼得三个人先
后发疯。
有人在我耳边锲而不舍持续不断的骚扰着,干脆从大声变成了吼,从吼有变成了比女人的尖叫声还要尖利刺耳的尖叫,烦躁。
我还是扮演我的“哑巴”吧。就干脆当自己是一个真哑巴好了,随即闭目,眼不见心为静,耳朵里听到的也干脆当作听不到……
真他妈的烦人!凡人就是烦人!
“你表妹死了。”
突然,始终坐在我对面看书不发一言的赵博阳开口了。这一开口,就是一个坏消息!简直是惊天的坏消息,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睁开眼,我噌地坐直起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