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我真的没事。”
舒容予走出几步回头,顾泽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模样愣是透出几分委屈。
舒容予顿了一下,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谢谢你送我。”
顾泽没有回应。
舒容予的手收回到半路,忽然被握住了。年轻人的掌心透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将他的手包裹着,微微用力捏了一下:“你……照顾好自己。”
舒容予面色不变地抽回手:“回去吧,我们过几天见。”
他不再去看顾泽,转身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向了出口。
掌心依旧停留着异样的滚烫,仿佛用火烙下的咒文,顺着血脉蔓延向心脏。轻缓地灼伤它,温存地灼伤它。
他只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他只是把自己当前辈敬重着。
他只是一时兴起的热心。
他没有可能无止无休地关注自己。
他没有可能……
蜂拥的人潮不断将自己向前推挤,出口的白光霎时间将昏暗屏退到身后,男人在突然变得刺目的光线中微微眩晕地停步,才发现已经置身街头。
他没有可能……
在心中这样告诫着自己,遥远的某处却传来声音,流窜过曲折的街道,跋涉过低迷的岁月,在此时此地决然地钉穿他的影子。
舒先生。
舒先生。
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陪我说说话吧。
舒容予。
我爱你,容予。我会一直陪着你。
救救我,容予……
救救我……
男人溺水般深深吸气,忽然加快了步伐。
那声音在身后,追着他摇摇晃晃地拐过街角,奔逃进医院,拖曳过漫长而阴森的走廊,没入尽头的那一扇房门之中。
舒容予颤抖着打开门,模糊的视野中,一瞬间重叠出满室鬼影。
救救我……
他倚着门大口喘息,右手死死地揪紧自己的前襟。
视野清晰起来后,他看见了病房中伫立不动的几道人影,也看见了病床上那张转向自己的脸庞。
即使在重病之中,依旧俊美得匪夷所思的脸庞。
弧度精致的唇角悠然勾起:“你迟到了。”
舒容予垂下目光,默默走到床边,听见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
“你迟到了。”床上的男人用一模一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舒容予向他慢慢地展开一个微笑:
“对不起……哥哥。”
22.失恋
入夏以来气温最高的那天晚上,顾泽接到了安藤打来的电话。
这段时间他工作比较多,回到家又一心扑在舒容予给的一段又一段音频上,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和安藤见过面了。
顾泽就两人的关系思忖了一会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就动身去了两人常光顾的那家酒吧。一进大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与外头的闷热两相冲撞,让人浑身一激灵。
或许是因为天热,人们都挤进来避暑,酒吧的生意空前地好。顾泽在人头攒动间往里挤去,一边四处搜寻安藤的人影,终于在靠墙的一张桌边发现了他。
顾泽的眸色一暗。
那桌子上已经躺着好几只空了的酒瓶,还有一瓶被打翻了,酒液涌出来淌了半桌,还在不断滴落到地上。这酒吧生意太好,服务生都没腾出空来收拾。安藤独自伏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顾泽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了。
安藤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冲他笑了一下:“你来啦。”
“这是怎么了?”
安藤笑了两声直起身来:“我失恋了。”
顾泽无言以对。他连安藤什么时候谈过恋爱了都不知道。他们这种互相纾解肉欲的关系,很少过问彼此感情方面的状况。
酒吧里空气混浊,昏暗的吧台灯光打在人身上,透出一股诡谲的味道。安藤形容狼狈,身上的文化衫也皱得不像样了。顾泽每次看见他文化衫上的字都觉得无法直视。今天这件在胸口用硕大的字体印着:
I?
男人
“我失恋了,”安藤抬手敲着桌子打节拍,唱歌般抑扬顿挫地重复,“我失恋啦,我失恋啦,我失恋啦——”
顾泽听他嗓门越来越大,一副已经醉得自暴自弃了的样子,叹了口气站起身:“你不能再喝了。”他绕过桌子扶起安藤,支着他往外走。
那酒吧里不少同志出没,见顾泽相貌不俗,又搀着个惹眼的美少年,抛过来的眼刀里促狭与艳羡齐飞。顾泽在心里苦笑。为什么送人回家的总是他?
他记得安藤租房的位置,一路将人扶回了房间,背心都被汗打得透湿。安藤全程都不得消停,又是唱歌又是大笑,此时倒在自个床上才像是清醒了一点,喘着气笑着说:“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顾泽低头给他脱了鞋,闭嘴不作答。跟喝醉了的人理论也太傻了。
安藤仰面躺着笑个不停:“我叫你去明摆着是等你收拾烂摊子,换做别人多半就甩手走人了,你的脾气呢?喂狗吃了吗?”
“……”
“我也就是吃准了你不会走,才打你电话。”
“……”
“你怎么对谁都这么好啊,大圣人?”
“……”
“从来没人泼你一脸冷水吗?你就没被拒绝过?没被伤害过?”
“……”
“算了,跟你说也是白说。”安藤换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做吗圣人?”
顾泽站在他的床头没有动,微笑了一下:“咱们以后,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吧。”
安藤一时间没反应,瞪眼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啊啊——我想起来了。那什么前辈,是吧?”
他一骨碌爬起来,“跟他做了没?”
“……没。”
“还没有!那接吻呢?”
“没。”
安藤不可思议地瞅着他:“你们这是在过家家呢?”
顾泽笑意未变,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慢着。”
“嗯?”
安藤定定地看着他:“有件事要告诉你。”
顾泽挑眉等着他讲。
安藤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我——”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顾泽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对安藤比了个“等我一下”的手势,走出了他的房间接起电话:“喂?”
“顾先生吗?真是非常抱歉,因为有位声优的时间表临时冲突,我们明天的录音要提前半小时,请问你方便提早过来吗?”是一款女性向游戏的负责人的声音。这款游戏即将面世,邀请了一票近来人气高涨的声优配音,顾泽和舒容予都在其列。
顾泽回忆了一下明天的安排:“我这边没有问题。”
“那太好了!十分感谢!”对方连声道谢着挂断了。
顾泽走回房里:“你刚才要说什么?”
安藤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没什么,不说也罢。反正不是要紧事。”
顾泽狐疑地停顿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嗯,晚安。”安藤又倒了回去。
23.遭遇
第二天顾泽赶到录音棚时,舒容予和其他几名声优已经等在控制室里了。舒容予一如既往地在看台本,似乎没听见顾泽推门进来的声音。
顾泽几步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舒容予终于感到了动静,转头向他露出浅浅的笑意。
房里其他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顾泽趁他们没注意,用气声对舒容予说:“那是葬礼上的追悼词吧?”
他问得没头没尾,舒容予却了然似地点了点头。
顾泽顿感痛快:“哈,我真厉害。”
舒容予被逗得失笑,又很快忍了回去。“最近的确猜得越来越快了。”他也极轻地说。
他们指的自然是音频。
自从顾泽第一次猜出音频传达的信息后,舒容予每过两天便会给他一张新的CD,里面的语言五花八门,来源更是千奇百怪——电影,广播,语音通话……还有某些音质不佳的,竟像是站在异国街头直接录下的生活片段。也不知舒容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材料。顾泽心中着实好奇,却始终没问。正如他不曾问过舒容予,为何不直接从网上把音频传给自己。
相处了这些日子,顾泽渐渐明白了,舒容予不愿提及的东西,别人如何旁敲侧击也挖掘不出分毫。这个男人看似温和易欺,骨子里却透着疏离。维持距离,很可能就是他藉以自保的方式了。
这样的舒容予竟会瞒着所有人给自己开小灶,倒成了一件奇迹般的事。
被音频往死里折磨过几番之后,顾泽也摸出了一点门路,虽然无法诉诸言语,但之后掌握要领的速度的确在不断刷新。只是听力越练越厉害,反映在配音上的进步却没有想象中显着。
听别人讲话时,他开始分辨得出语气里蕴含的微妙情绪。然而自己念台词时,他的语气不仅没有随之丰富起来,反而因刻意为之而显得僵硬。
好在顾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过程绝不会轻松,所以着急无用,只能耐心等待灵光乍现的那一天的到来。
又有几个声优走了进来。真空玻璃彼端,陆云正在独自录着干音。
游戏的配音与动画不同,没有一集集的连贯剧情,只有一段段独立的念白,外加寥寥无几的对话。作为典型的女性向游戏,情节不外乎玩家扮演的女主人公进入校园,与样貌性格各异的多位美男发展关系,最终选择其中的一位共坠爱河。每个单线剧情基本由一名声优独自完成,但中间可能会夹杂一点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因此有些声优录完自己的单线后就可以离去,另一些则需要到别人的单线中串个场。
陆云很快完成了几段独白,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先行走掉了。随后进去的是舒容予。之前韬光养晦的那几年,他配的游戏也极少,但技巧显然并未因此荒废。男人像往常那样轻车熟路地念完台本,一次通过。制作组的负责人随即报了包括顾泽在内的几个名字,让他们进去和舒容予一道配集体场景。
这段情节是开学之际,女主人公在走廊上遇到并排走来的三名校草级帅哥,正与他们聊天时,班主任老师从旁经过,加入了几人的谈话。舒容予配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老师,顾泽的角色则是个冷漠的黑发男生。
捧好台本调整了一下呼吸,顾泽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每次和舒容予一起配音,他都会感觉到压力。随着之后努力的练习,那种压力感不减反增。
他记得自己曾向季秋池坦言此事,换来季秋池的一句反问:“你配音的时候,还有余裕考虑紧张不紧张的事?”当时顾泽只觉得她在抒发不满,但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全心全意进入角色的时候,声优自身的存在感便会消失,连带着不该存在于戏中的情绪也会一并蒸发。
然而这么个“冷漠的黑发男生”,无论在年龄上还是类型上都与自己相去甚远,又何从产生代入感?
配音已经开始了。身边的声优正念着一个活泼的红发帅哥的台词:“可爱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顾泽飞快地又扫了一眼台本。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
身边的声优还在继续:“那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你长得很像我童年时的一个玩伴!”
嗯,不善表达自己的男孩,对于心怀好感的对象,只懂得躲在暗处观望。语气冷淡只是因为紧张,害怕不能留给她好印象——
隔着好几个人,顾泽遥遥瞟了一眼录音室那头站得笔直的舒容予。
啧,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他开口,语声干涩,压抑了起伏:
“幸会。”
“是吗?我并不觉得。
“那只是个人的观点。
“喜欢的颜色吗?黑色。”
……
录音室那头的语声清晰而平稳地传入耳中。舒容予心头一动,不着痕迹地朝顾泽的方向望去一眼。
从嗓音干冷的起调,到迅速得不正常的收尾,外强中干的感觉从每句话里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舒容予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起来,又将目光收回到了台本上。
这段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其后舒容予还要留下录几段集体场景,但其中都没有顾泽的戏份。
走回控制室,顾泽摸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配音的地方是XX大厦吧?”
为了防止收录进杂声,造成无谓的返工,录音棚里对声优的随身物品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能穿摩擦时会作响的衣料,又比如手机必须保持静音。因此顾泽看到的这条信息已经是二十分钟前发来的,发信人是安藤。
顾泽皱了皱眉,回复道:“你在哪?我们另约地方见面。”
安藤做事一向有分寸,从未干涉过顾泽工作上的事,也从未在白天联系过他,今天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
回复发出后很长时间,顾泽都没再收到安藤的信息。这时舒容予已经完成了所有对话,从录音室里走了出来。视线与顾泽的对上,舒容予顿了顿,向他点点头,便顾自离开了。
又等了两个人,才轮到顾泽进去录独白。他在心中反复回味着刚才体会到的代入感,尽量抓住那零星的感受,念完了独白,自己也感觉不出效果是否有什么不同,只觉得茫然。
走出录音室再一看手机,安藤又回了一条:
“我在你们楼下的马路边。方便时出来说几句话可以吗?”
顾泽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
******
舒容予走出录音棚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刚才的顾泽已经略微开窍了,但顾泽本人却未必发现了这一点。舒容予忽然很想将这件事亲口说给他听。
这感觉很莫名,在给出那么多张CD、换回那么多次刻苦的练习之后,连舒容予自己都不再能判定,驱使着自己继续帮助他的究竟是类似师长的责任,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感。他只知道,在发现顾泽的进步的时候,自己是实实在在地为对方高兴着的,那份喜悦甚至超过自己取得成绩时。
舒容予留了下来,站在那栋大楼底层的空旷电梯厅里,想等顾泽录完音后下来。
印象之中,那孩子似乎总是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或是安静地目送着。舒容予想,如果自己等他一回,会发生什么事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吧。男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习惯性地站到电梯厅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后,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在大楼的门口晃荡了几下。
那是个身材纤长的少年,拖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却站在这栋楼前徘徊不去,时不时地探进头来张望两下。远远看去,那少年面容漂亮得略显阴柔,身上一件亮黄色的T恤,在胸口处嚣张无比地印着:
I?
搅基
舒容予从没见过弯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禁向他多瞧了几眼。但门厅里十分昏暗,舒容予又站在角落处,对方像是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张望一番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底层,金属门缓缓滑开,顾泽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舒容予正要出声唤他,却见他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存在,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楼门口,停在了——那个奇异的少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