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偷窥
顾泽对安藤擅作主张的不满,在看见他脚边的巨大行李箱时立即化作了疑惑:“你这是——”
安藤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笑容很是明朗:“我要走啦。”
“走了?”
“嗯。前几天失恋了,出去散散心。”
在顾泽的眼中,为情所困这等事从来都和安藤搭不上边。因此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才问:“去哪儿?”
“美国。”
“你……”顾泽顿感无力,“你想‘散散心’,然后就散去了美国?”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鄙视,“签证呢?机票呢?跟团还是自助?行程安排呢?还是说——”莫非这家伙其实是个深藏不露呼风唤雨的大少爷?
“噗。”安藤突然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玩的!”
“……”顾泽苦笑,“其实是去哪儿?”
“真是去美国,不过不是临时起意。T大和美国一所大学一直有交换项目,为期一年,我早就被选上了。”安藤霸气地一指自己,“心理学高材生呀,我可是。”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前段时间想跟你说来着,可你在忙着追你的前辈大人嘛。——别用那表情看着我,我又没怪你。”安藤伸手似乎要拍拍他的脸,但顾忌到身在大街上,旁边还不时有行人经过,于是半路转向捶了一下他的肩,“昨晚也不打算说的,省得你误会我是要你送。今早突然想着还是来打个招呼,毕竟要去一年呢。”
顾泽想了想:“什么时候的航班?”
“今晚。”
“还是我送你吧。”
“免啦,你那温柔劲儿收着点,别对谁都使出来。物以稀为贵。”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美国不比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别太贪玩。”顾泽觉得这些话很俗套,但有心再交代几句,又发现已经无话可说。
他喜欢安藤,即使在除去床上那层关系以后。但要将两人间的关系变成简单的哥们情谊,终究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
实际上,安藤现在的暂时离去未必不是好事,否则继续同处一城,两人多半会因为不清不楚的尴尬而断了联系。
“放心。”安藤倒是显得很自如,“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好学生。”
他向顾泽张开双臂,“Kiss Good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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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容予沉默地看着门口的两人拥抱在一起。少年的手臂环在顾泽的腰间,用力收紧了一下;顾泽回应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亲密无间的动作,加上那少年文化衫上的宣言,昭然若揭地验证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深藏的猜想。
从刚才开始,舒容予纹丝不动地站在角落处的阴影里,将门口的景象尽收眼底。那两人的讲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他听不真切,也不愿去听。最初的诧异逐渐被某种异样的感受取代,寂静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失控地搏动。舒容予来不及分辨心中那团揉作一处的混沌,只有一个认知清晰地浮现——这是在偷窥。
自己在偷窥顾泽的隐秘。
身体抢在大脑之前做出反应,脚步挣扎着向后挪去,却又被更深的惶恐钉在原地。
如果这边的动静被他们察觉,如果让顾泽知道自己看见了……
舒容予突然发现自己已然闯入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领域,这一步进入之深,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后逃避。那段安全的距离瞬息间被损毁,他置身于对方的腹地,不知所措,如履薄冰。
我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想法在脑中叫嚣出巨响,身体却丝毫不听从指令。男人自欺欺人地闭上眼,只盼着门口的两人快些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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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泽在安藤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Kiss就省了吧,这里人多。”
安藤扭头扫了一眼街道:“现在哪里有人?”
确实没有行人。但顾泽的不安感依旧不能消退,仿佛被一双眼睛盯着,浑身都不自在。
安藤叹了口气,松开了双臂:“好吧,我走了。”
他们对视着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心中都很清楚,错过了这一次,彼此再无接吻的契机。
安藤低头去握行李箱的拉杆:“回去吧,我去坐地铁了,你……”
手机铃声在下一秒尖锐而蛮横地闯入耳际。
两人同时色变——
不远处的铃声仍在继续,清晰得近乎残忍,将他们的视线一路引进建筑物的大门,牵向门厅的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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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容予紧紧闭着眼,任怀中的手机一遍遍地高声抗议。
他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般痛恨自己的严谨习惯。手机在跨进录音室房门前设成静音,在迈出房门后立即设回铃声模式,以防错过重要电话……
错过了又怎么样呢?
为什么刚才没想到关机?为什么要随身带着手机?为什么要买手机?
他又掩耳盗铃般闭目站了几秒钟,终于认命地睁开眼睛,隔着大门看向外面的两人。
顾泽此刻的表情需要三千字的长篇大论才能形容出来。舒容予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同样精彩。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
“你好。……抱歉,我刚才在录音室,不方便接电话。……明天三点去试音吗?好的,我会记下。……谢谢你。再见。”
舒容予万分不舍地挂了电话。
那少年刚才已经转身走了。门口只剩下顾泽仍僵直地立在原地。
相顾无言地对望了片刻,舒容予慢慢牵动嘴角,浮起了一个惨淡的微笑:“小顾。”
25.初吻
顾泽的心脏在听见铃声的那一霎已经停止了跳动,却在转头看清声响的来源时,又狠狠痉挛了几下。他只觉得血液从四肢迅速地倒流回去,全身一片冰凉。
如果可能,他宁愿在转身之际面对八百台高清摄像机,也不要面对那道熟悉入骨的身影。
舒容予看见了。舒容予知道了。
当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时。
完了。
身边的安藤似乎说了句什么,顾泽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连安藤是何时离去的他都不知道,反应过来时,只剩下自己和舒容予隔着门四目相对。
那一瞬,顾泽打从心底里想要效法安藤转身就撤。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是什么结果,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顾泽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为了找回脚下的知觉。然后他拿出赴死的决心,一步一步地向舒容予走了过去。
面前的男人笑得勉强,在自己靠近时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帘。明明被看见的那个人是自己,他却似乎比自己更难堪。顾泽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有事耽搁了。”舒容予极慢地抬起眼,“小顾你刚才是在和朋友讲话?”
对方在替自己找台阶下。
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丝毫不能让顾泽感到轻松。心中甚至升起一股莫名的烦闷,他略显生硬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言毕也不征求舒容予的意见,径直走向了一旁标示着“紧急出口”的楼梯间。
舒容予愣了愣,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攥紧,脚步却已经跟了上去。
顾泽拾级而上,一直到楼梯转角处才停下。即使有人向楼层入口张望,也看不到这里。这栋楼的窗户开得偏高,采光不良,阴天里更显得昏暗。顾泽扫了一眼窗外,低低盘踞在建筑物顶上的层云,似乎酝酿着一场盛夏的暴雨。那天与舒容予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景象不期然地浮现眼前,顾泽转过身,看见男人静静靠墙站着,面目模糊不清。
空气中的阴湿水汽如同催化剂,翻搅着不安定的情绪。顾泽咧了咧嘴:“前辈,我这回算是在你面前出柜了。”
舒容予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出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探……”
“没关系。迟早是要让你知道的。”
这句带着浓重的暗示意味的话语一出口,顾泽知道自己已经斩断了退路。
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说清楚了。
舒容予又沉默良久,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刚才那位,是你的——”
“朋友。曾经比朋友多一点,”顾泽笑了笑,“现在只是朋友。”
淡薄光线中,他看见舒容予的脸色微微泛白,笑容却像在那张面庞上生了根,脱离本意地维持着,让他想将它一把揭下。男人像是定了定神,轻轻开口:“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什么。虽然这种事情,我完全不介意……”
顾泽的心慢慢下沉,听着对方继续说道:“但在公众场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万一被人看见……”
“前辈。”
顾泽打断了对方的话,向他走近了一步。
“我要的不是你的理解,也不是你的忠告。”
如此近的距离下,彼此呼吸可闻。舒容予的睫毛被风拂过般微弱地颤动着,平静地泄露天机。“可我给不了你什么,”他的语声渐渐转冷,“我很抱歉。”
“你是个好老师。”顾泽像是没听见他,“虽然我不是个好学生,直到现在也不能凭声音读懂一个人……但如果是你就一定知道,我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与你说话。”
舒容予重重闭上眼。
一直忽略的,一直当作假象努力挥去的,破釜沉舟地冲撞开桎梏。
那个落满大雪的清晨他等候在空旷的走廊,听着那人的脚步平稳而坚定,一声声裹挟着截金断玉的回响,向自己走来。他从那时起就向自己走来,耐心地,缓慢地,不屈不挠地,从千里之遥直到咫尺之距。
行差踏错,满盘皆输。
“无论你是什么心情,我给不了你要的东西。”他听见自己的语声冰封似地寒冷。
那微笑面具也似地挂在脸上,竟然不觉得辛苦。
“年轻人血气方刚,偶然生起些冲动的心思很正常,但是——”
顾泽猛然抱住了他。
“舒容予。”对方近乎怆然地唤着,“那不是冲动,从来都不是,你真的不明白吗?”
顾泽豁出去般收紧怀抱,力气之大,舒容予只觉得骨头都被勒得生疼。“真的不明白吗?”
身体不听使唤,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嗓子仿佛被什么哽住了,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舒容予深深地换气,最终哑声出口的,却依旧是那一句:“我很抱歉……”
顾泽一低头堵上了对方的唇。
潮湿的空气在呼吸间滞重地交换,他的舌在对方来得及做出反应前长驱直入,勾起对方的舌尖粗暴而绝望地摩挲。舒容予挣扎着拼命向后躲闪,顾泽一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分出一只手来托住他的后脑按向自己,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舒容予睁着眼,情急之下用力一咬,顾泽的舌尖登时一阵尖锐的剧痛。他一瞬间疼出了眼泪,却固执地不肯缩回,那伤口随着动作摩擦过对方的舌上,淡淡的血腥气在两人口腔中弥漫开来,咸涩如同共饮的苦酒。
舒容予脱力般松开了牙关,任凭他摆布。
顾泽闭着眼流连不去,百般逗弄,换不到对方一丝回应。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人的独舞。
伤口的剧痛被消磨成钝痛,习惯之后也就变得不易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顾泽终于松开了对方。
舒容予脸色煞白地倚在墙壁上,喘息片刻,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
“前辈!”顾泽在他身后呼喊。但男人头也不回。
26.避雨
顾泽迈开长腿在灰暗的街道上匆匆行走,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百米开外的那道身影上,不曾稍离。
铅云如黑色浪潮翻滚在低垂天际,黏湿的热风鼓动着行人的衣角,遥远地平线上传来战鼓般令人揪心的雷声。街道两旁没带雨伞的路人都在四散寻找避雨处,视野里只有那个人的单薄背影独行而上,对身周的一切不闻不问,只顾一个劲地向前走。
顾泽加快步伐跟紧了那背影,却又不敢再拉近距离。
他还是跟来了,在舒容予夺路而逃之后。
来不及思量如何挽回,也没想清楚自己要挽回些什么,只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扎进人群中。
如同为了验证顾泽的担忧,舒容予的步履紊乱得不成章法,却又急迫得像在躲避洪水猛兽。接连过了两个路口,男人既不停顿也不转弯,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沿着这条路走到地老天荒。顾泽不近不远地跟着,一颗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明知道刚才那一吻冒犯得无以复加,却依旧没料到它对舒容予的冲击会这样大。顾泽不禁自嘲地想,或许在舒容予心中,自己除了后辈之外真的什么也不是。有过了那番僭越,他这辈子大概都不愿再面对自己了吧。
就在顾泽决定停步时,前方的舒容予忽然身形一顿。
男人低下头摸索了一阵,将手机凑到耳边,重新举步走了起来。
沉闷的雷声滚动不绝,街道上已是人影稀疏。前面的通话声淹没在身畔车声里,一个字都听不清楚。顾泽注视着舒容予听着电话走路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脑海中倏然浮现出舒容予给自己的第一份音频。
繁忙的街道,边打电话边开车的女人,由烦躁一点一点地累加到疯狂的情绪……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鼻尖上,惊醒了混沌的意识。
雨珠如同破城之军,在短暂的刺探敌情之后,轰然放开了声势。视野霎时间被雨帘模糊,连百米外的舒容予也成了依稀的影子。顾泽突然慌乱得难以自制,脚下的步伐越迈越大,只想赶上舒容予叫他停下,又怕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会更受刺激。
又一个十字路口隔断了前路,隐隐能看见对面亮着的是红灯。舒容予视而不见般径直朝前走。顾泽的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向他奔去,口中终于喊了出来:“前辈!”
舒容予已经走到了横路中央,闻声猛然转身,震惊地看向他。视线对上的刹那,舒容予不由自主般后退了半步。
顾泽的瞳孔骤缩——在男人右边,橙黄的车灯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正在飞快靠近。
音频最后的刹车声幽冥般回荡在耳际。
顾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在车灯离两人只剩数米时扑到了舒容予身上,借着冲力将他往前带出了四五步,堪堪避过身后的车辆。舒容予踉跄着就要跌倒,顾泽一把揽住他,将人死死搂在怀里,一路拖回了街边。
这番折腾下来两人浑身都已被淋得透湿,顾泽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向舒容予:“你——”
他顿住了。
舒容予的手中竟然还攥着那只手机。屏幕放出微光,显示通话还在继续。
沉默几秒,舒容予将它凑近耳边。
“对不起,刚才信号不好。”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惊吓,男人浑身都打着颤,握着手机的指节白得发青,惟独声音平稳到不起一丝波澜。
顾泽还保持着搂抱他的姿势,舒容予毫不反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保证。
“抱歉……
“明白了。我这就过去。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