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坐到琴凳上,略一思索,一串音符从指尖轻巧地逸出。
——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这是……”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钢琴家微笑地说,“你愿意听我弹一遍吗?”
这并不是一首难度很高的曲子,在钢琴家的演奏曲目中根本不值一提。右手一直是单音弹奏,左手也只用最简单的琶音与和弦。略去繁复的技巧,只剩身体与乐器最原始的接触。
脉脉的琴声如泣如诉。节奏极尽缓慢,因此每个音符都带着端然的重量。仿佛十指之间流逝的不是旋律,而是错过的亿万载光阴。
钢琴家阖上眼,睫毛覆下幽暗的影,修长的手指或轻或重地落在琴键上,如同优雅的赠别,或是凄凉的调情。
然后——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他感到年轻人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让头皮发麻的隐晦的痒。
琴声停下了。钢琴家回过头,避开调音师的视线,向小女孩的卧房看去一眼。
“去我房间吧。”他轻声说。
******
“去我房间吧。”舒容予轻声说。
要来了。
顾泽将目光牢牢锁在台本上,却依旧清晰地知觉到身边舒容予的存在。录音室里除了他们二人,尚坐着给剧中琴行的工作人员、钢琴家的养女配音的两名声优。旁人的在场让即将发生的一幕变得更加难堪。明知道专业的声优理应将H轨视为普通工作对待,但既然对方是舒容予……
可对方不是舒容予,他对自己说。
对方不是舒容予,只是位男友去世的钢琴家。而你,一个调音师,因为性向与家庭断绝联系,独自艰难求存。
你们相遇,相互吸引,而后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
房门闭合,衣衫褪下。
离开了追光灯与顶级礼服的钢琴家,有着苍白消瘦的身躯。调音师站在他面前,掌指环住他的腰际,一手沿着脊椎缓缓上移,更像一个不带情欲的安抚。调音师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划过皮肤时的刺激带起了一串细微的颤栗。掌心抚摸过后颈,停留在对方脑后,将他慢慢按向自己。
沉闷的水声,舌头翻搅声,被堵住的吞咽声。一个潮湿的吻,随着不断延长而逐渐升温。调音师松开钢琴家微微红肿的唇,一点一点地轻啄过他的下颌至脖颈,流连于喉结处细细舔咬。带茧的双手扫荡着那具偏凉的躯体,直到对方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发烫,最终捏住他胸前的小珠,忽轻忽重地揉搓。那粗糙的触感几乎立即让钢琴家全身酥麻,脚下也开始发软。
低吟声,无力的换气声。年长者的顺从取悦了调音师,他忽然一躬身,将钢琴家横抱起来,抛向一旁的床上。
短促的惊呼,随即是更漫长的呻吟与渐渐粗重的喘息。钢琴家趴伏在床垫上,双腿以羞耻的姿态分开着。大腿的内侧被抚慰,意识变得朦胧,身体的灼烧感令人难以忍受。钢琴家的声音喑哑起来,带上了不自知的媚色,以这种方式哀求着。
那双手短暂地离开了身体,然后——
突然拔高的嗓音,如一线流光抛起。最脆弱的部分被人握在手中,对方却毫无动作,那愈演愈烈的胀痛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血管的搏动,一下一下,击碎了最后一丝理智。
支离破碎的泣咽声,仿佛揉碎了的殷红花瓣星星点点飘落。他低泣着,催促着,难耐地摆动着腰肢,却不曾吐出真正的字句。直到身后传来简短的询问:“在哪里?”
“床头柜,第二格……”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对话。
握住分身的手又一次离开了,一刹那的空虚感让他几近疯狂。而后它回来了,却触碰向另一个部位。
嗞嗞的水声,两人忍耐的低喘。这是一场没有对白的共舞,他们因陌生而彼此信任,因孤独而达成默契。
痛呼声。
嘶哑的痛呼,被拖得断断续续,最后化为溺水之人刚刚得到空气般的大口喘气。调音师进入了他,一手抚上他被冷落的分身,在技巧性捋动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抽送。
一声急过一声的哀吟,像两只没有语言能力的野兽。钢琴家双肘撑在床上,毫无廉耻地高高翘起臀部,忘我地扭动着,承受着一次次填充自己的撞击。所有的空隙被塞满,所有的思想被停滞,所有的寒冷被驱逐。身后的声音一点点地变响,而他的声线一寸寸地抬高,如同烟花飞升至顶,轰然炸开散落。
喘息声。
渐渐低弱的喘息归于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顾泽从台本里抬起头,不着痕迹地转向舒容予,恰好捕捉到对方脸上迅速消失的红晕。
******
那之后的每一年,雨季一结束,钢琴家就会约调音师上门。他们调琴,然后上床。每年一次,从未爽约,也不曾逾越。
钢琴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调音师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学毕业后调音师继续进修音乐,其余的时间则在一个培训机构当讲师,向学员们传授钢琴调律的技巧。他自己早已不再接活,但只要接到钢琴家的电话,他依旧会亲自去。
他们都没再遇到比对方更好的情人。尽管如此,两人谁也没有将关系进一步推动的表示。过近的距离存在着危险,在安全壁垒里耽搁得越久,就越失去跨过雷池的勇气。他们一次次地沉溺于短暂的温存,并细细品咂其后悠长的思念。
随着年纪渐长,当初的漂泊感已经淡去,调音师安心在这座城市待了下来。不是没向往过有人作伴的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什么?”
“没什么。”
钢琴家不再追问,姿态慵懒地侧卧在调音师的身边,把玩着对方的头发。这些年他登过无数的舞台,拿过大大小小的奖项,上过各种各样的媒体,昔日瘦弱的身躯里透出了高华的气度。调音师没问过他身边有多少情人——那不是安全范畴内的问题。
空气中残留着欢爱的味道。肩并肩地躺了片刻,调音师坐起身来:“我要走了。”
钢琴家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似是一个挽留的姿势,但最终只是在他唇上浅浅印下一吻:“路上小心。”
“再见。”
……
听见钢琴家的死讯,是在那一年的暮秋。
调音师安静地听着电视里播出的新闻,著名钢琴家不幸遭遇车祸,当场抢救无效死亡。画面中是白布底下露出的一双脚,昂贵的男式皮鞋上蒙了灰,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以为自己会惊骇或悲伤,实际却是麻木的接受。
那个人始终不是属于自己的,离别早晚会来到。
“再也看不见对方”这个事实在之后的时光里,以缓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点点地侵蚀进他的认知。那道身影从世间消失了,有一天自己忘记了他的样貌,也无从再次确认。胸口某处的麻木外壳被蚕食,露出其下黑暗旷野般的巨大孤独,以及盖过了伤痛的、排山倒海似的不甘。
流逝的岁月中曾经浮现过的可能性,却被自己过早葬送。无法挽回,无法推翻重谱。
然后在这年雨季收尾时,调音师再次接到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最近方便的话请来我家一趟好吗?”不容错辨的钢琴家的声音,在那头若无其事地问道。
******
顾泽将台本翻过一页,用叙述性的沉静语气念着旁白:
【站在那扇似乎毫无变化的房门前,我努力压下自己的恐惧,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钢琴家的养女。】
一旁的女声优轻快地开口:“修琴的叔叔!”
“你好。”
“请进,爸爸就在里面。”
“啊,有劳了。”
【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初具少女的模样。】
【一跨进房门,耳畔便传来似曾相识的旋律。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顾泽的语气混杂着惊异与迟疑,还有更多无以尽述的感慨。
身边的舒容予淡然微笑:“你来啦。”
【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庞,安然无恙的笑容。但是他的身下……】
“你——”
“爸爸,我能看你们修琴吗?”女声优适时打断了顾泽的话语。
“会很吵的,你去自己房里待着,听话。”
“哦。”不满地拖长了的腔调,“好吧。”
【他的身下……真的没有影子。哪里都找不到一片影子。】
舒容予轻轻笑了一声:“别看了。我已经不是活人。”
良久的沉默。
顾泽再次开口,像是费尽力气才艰难挤出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了她呀。”舒容予的尾音低垂下去,似乎带上了一丝黯然,“孩子还小,已经失去了父母,如果我再离开,她未免太可怜。”
“她……知不知道你已经……”
“大概多少有些猜测,但我们从未点破。我尽量让一切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定期出门,告诉她我要去工作。她记得你每年这时候都要过来,所以我想,还是不要打破这个规律比较好。”舒容予停顿了两秒,“请不要害怕,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虽然这要求有些过分,但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我调音?”
【钢琴家坐在我身后,看着我工作。琴键纷纷扰扰地响着。】
“在想什么?”舒容予平静地问。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
“什么时候?”
“特别累的时候。”
……
“你好吗?”
“挺好的。你出事以后,我和家人恢复了联络。”
“应该多联系的,趁他们都还健在。”
【奇异的对话,仿佛跨过了冥河,在诸神座下与他交流。】
“人死之后……是什么感觉?”
即使知道这只是虚构的剧情,问出这句话时,顾泽还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舒容予的声音变得缥缈,愈发加深了这种感受。“时间会停止,一切感知都变得模糊。有时候,连自己的存在都会忘记。我必须不断回想那孩子的样子,才能阻止自己就此消失。”舒容予笑叹了一声,“等她再长大些……”
录音室里寂静如死。
顾泽又翻过一页:“调好了。”
“谢谢你。这件事情,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不会的。”
“那就好。那么,再见了。”
顾泽深吸一口气:“等一下。”
“怎么?”
“原以为有些话,我永远都无法对你讲了,可上天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如果今天不说,我会毕生悔恨。”
顾泽突然转过头看着舒容予。男人若有所觉地抬起眼帘,目光逡巡着,最终缓缓对上了他的双眼。
“我爱你。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失去。”
清亮的双眸似能放出光来,竟迫得舒容予一时无法挪开视线。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请让我陪伴你直到尽头。”
琴声缭乱。
琴凳上癫狂的交欢,似要将骨血融于一处。钢琴家面对面地跨坐在对方腿上,双手紧扣着他的后背,在那青春鲜活的躯体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律动的肉体撞击着黑白琴键,奏出无序的乐章。冰凉被灼烫,枯萎被灌溉,沉舟起桨,摇曳向无人可知的远方。
【你是我的新生。】
******
走出录音棚时顾泽叫住了舒容予:“上次的东西要还给你。”
他们走到无人处,顾泽将手中装着食盒的袋子递向他:“谢谢你。”
舒容予眸色微闪,接了过来:“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他又换回了本音。钢琴家那勾魂夺魄的声音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顾泽突如其来地拥住了舒容予。他出手极快,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动作却很轻,环起的双臂几乎没有接触到怀中的身体。舒容予猝不及防,正要推开他,整个人突然一僵。对方的某个部位仍坚挺着,隔着衣料顶到了自己。
顾泽从上次经历中汲取教训,今天穿了条宽松的裤子以防万一,果然派上了用场。舒容予的声音对他来说就是强效催情剂,他根本无法抵抗。如果完全遵循本能,他现在就想将这个男人摁到墙上,狠狠地贯穿。显然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可能,僵着身体不敢轻易动弹。
顾泽微一低头,双唇向舒容予的唇角凑去,却在相距一毫米时停住了。
这个距离,像是碰到了,又像是没有。丝丝缕缕细微的痒,比实际的接触更令人难忍。他就保持着这一毫米的间隔,从舒容予一边的唇角慢慢地擦向另一边。
轻柔的鼻息拂过散发着热度的皮肤,呼吸间充盈着彼此的味道。心跳相闻,仿佛某种漫无尽头的折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顾泽退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舒容予蓦然闭上眼,睫毛染上了湿意。
33.噩梦
和煦的阳光融化在他的眼睑上,像一个亲切的爱抚。那触感一点点落于真实,虚空中浮现出五指的形状。
指腹摩挲皮肤,来来回回留恋地徘徊。
是谁……
“容予。”
呼唤声自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仿若浪潮拍打海岸,重复着温柔得催人泪下的骊歌。
“我爱你,容予。”
你们都这样说。
像诱哄孩子的童话故事,里面有香甜的美酒,淌着黄金的河流,熠熠生辉的稀世宝藏。因着一时兴起,信手勾勒出美丽的蜃景,又在故事结束时将之抹去。
他睁开眼,在晕眩中看见少年含笑的面容。这双眼睛如此明亮,似乎能驱散他身后所有讳莫如深的阴霾。
他曾经那样相信着……
“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靠近的时候,我无力阻挡。你离开的时候,我也不能挽留。
既然注定要破灭,又何苦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放任它搁浅在时光里阴腐,尤自维持着当初妩媚的样貌。
而我却一年年地老了。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少年的留海。
吻落在鬓角,缱绻而悲哀。浪潮高唱着无始无终的挽歌,像年华那样远去,像希望那样沉寂。
我很想你——
那即将念出的名字,却在唇边隐去了形迹。
他茫然皱起眉,翻找着年久失修的记忆的废墟。
你是谁……
是谁在勾起这些惘然的思念……是谁让莫名的心绪泛滥决堤……
下一秒,熟悉的体温骤然离他而去。
阳光倾覆成支离暗影,夜枭的黑羽轰然散裂。呼唤化作尖锐刺耳的啼鸣,一千个声音将他淹没在灭顶的恐惧中——
“容予!救救我!救救我——!”
少年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疯狂地扭动挣扎着。
双眸中曾有的光芒彻底被绝望遮蔽,嘶哑的嗓音在哭号。
“不要让他过来!求求你——我不想死!”
身体被束缚,脖颈被粗暴地卡住,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一只大手用捏碎骨头的力度掰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扭向少年的方向。
那个男人就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