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现场
这声浪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迫得人呼吸一滞。顾泽耳中嗡嗡作响,连带着大脑都空白了一瞬。几步开外,谷田对这阵势却已司空见惯,从容地接口:“怎么了?”
周围的呼声随之收敛下来。顾泽垂眼看着舞台边沿供声优使用的小屏幕,灰白画面中,少年靠着墙壁抱膝而坐,低头沉默着。
隔了几秒,他再度开口:“师父。”
清冽而苦闷的少年音。
衣料摩擦声。高挑俊美的男人在少年面前半跪下来:“这是怎么啦,小薛?”他拨开对方凌乱的留海,突然拔高了嗓音,“你受伤了?”
薛咬着牙不回应。
“是谁打的?”谷田的语声带上了冰冷的杀机。台下忽然传出妹子们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没关系,我把他们揍得更惨。”顾泽模仿着少年恶狠狠的语气。
“好孩子。”谷田一脸正直地念道。台下的笑声又放肆了几分。谷田装作没听见:“但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最好不要跟人打架,因为没有人永远都能打赢。”
薛霍然站起身,赌气似地冲出几步。
“可他们、他们说我是……!”少年用力攥紧拳头,接下来的话语却哽在口中,“那群混蛋!”
“他们说了什么?”
“……说我是……被吸人血的魔鬼养大的,所以我也受了神明的诅咒,要把他们的血都吸光……”
低柔的背景音乐响起,顾泽微微叹了一声。“师父,吸血鬼真的是受诅咒的魔鬼吗?”
靴跟击地声。男人走向薛,轻握住他的双肩,将他转向自己:“你觉得师父是吗?”
薛重重摇头:“师父才不是!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而且师父没有咬过我,也从来没有咬过任何人……如果你是魔鬼,那些随便伤害别人的家伙连魔鬼都不如!”
谷田轻笑。成熟男性充满磁性的低沉笑声,通过音响放大数倍后回荡在场馆中,观众席里登时传出被压抑的小小尖叫。出场极少的诺尔顿却能拥有爆棚的人气,谷田的声音功不可没。
顾泽顿了顿,愤怒的语气转为迟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乐声悠远地持续,应和着男人平静的述说。“吸血鬼并非受了什么诅咒,只有冥顽不灵的老派教众才会宣扬那种说法。这个国家的所谓‘吸血鬼’的出现,都是源于军队里的一次失败的实验。一群渴望为国家效命的年轻人,自发做了第一批试验品,为了提高战斗力而改造了身体。尽管那次实验以失败收场,国家却将全部代价承担了下来。他们为我们的生存提供的支援,就是对我们的补偿。
“我们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活了很多很多年。岁月流逝,一些同类已经忘记了做人时的感受,走向了残害人类的道路。但是,我们中的另一部分依然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变成吸血鬼。当时想要保护的故土与人民,我们依然愿意去保护。”
“师父……”
“所以,遇上吸血鬼犯下的案子,我都会尽己所能去调查,并非为了政府里的那班孩子,而是为了自己的初心。”
冰冷的手心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始终年轻艳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小薛,有件事情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事情?”
“你眼中的混蛋,很可能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其实都不是坏人。”
“是吗——”顾泽拖长了尾音表示着怀疑。
谷田又笑了笑:“等你长大些就会明白的。”
温柔的话语落于时光,掷出悲凉的回音。
灯光渐渐暗下,顾泽和谷田沿着舞台上的荧光胶条原路走回后台,身后传来浪潮般的掌声。与此同时,追光灯投向舞台右侧,现出了那里一字排开的七只立式话筒。席明和其余六名声优依次从右边入口走了出来。
“席明大人我爱你!”观众席中不知是谁用惊人的音量吼了一声,听声音竟然还是个男人。台下瞬间进入了狂热化的状态。各路粉丝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家偶像的名字,仿佛要凭分贝为偶像们决出人气的高低。从顾泽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席明脸上辛苦憋笑的表情,但按照惯例,声优在现场配音环节是不能跟粉丝交流的,以免破坏故事本身的气氛。
台上的几人在话筒前站定,LED显示屏中的场景随之切换。这是一段快节奏的打斗情节。薛入伍之后,因为一次任务而偶然结识了生性懒散的吸血鬼灰隼,后者认准了这名年轻军人的实力,表示愿意跟随在他身边。但原本就与薛交好的斑鸠、麋鹿等人却因为灰隼吸血鬼的身份而排斥他,崇拜武力的鸸鹋则直接提出要与灰隼对决。瞒着薛收下战书的灰隼与鸸鹋约定了时间地点进行决斗,却不慎被其余众人发现。一时间观战的观战,劝架的劝架,子弹横飞,好不热闹。
顾泽的目光越过一排声优,投向舞台右边的入口。
这个场景结束后,就轮到薛和欧尔维了。
入口处漆黑一片。舒容予就在那里面,他几乎能想象出舒容予就着幽绿的后台灯翻来覆去地看台本的样子。那个男人也曾经心跳如擂鼓,连声音都发抖过吗?
对于顾泽来说,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接下来的才是今晚最大的挑战。
或许是身体启动了奇妙的自我保护机制,紧张感累加到一定程度后,反而失去了真切的形状。意识如同在失重的环境里漂浮,顾泽试图回想即将念出的台词,却连半句都想不起来了。明明一小时前刚刚排练过的。他走到后台灯下,打开台本翻了几页,又合上了。
耳畔隐约传来激烈的乐声,以及席明他们的呼喝声。进行到哪一步了呢?顾泽正要凝神辨认,台上已经恢复了寂静。
他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顾先生!”一旁的工作人员小声唤他,“到你了,请快点过来!”
顾泽攥着台本站到入口前。两道光束如舞女的裙裾,优雅地滑向两侧,在入口之外一步之遥停下。隔着朦胧的光晕,顾泽能看见对面的入口同样立着一道人影。
不同于之前的安静等待,此时的观众席骚动不断,兴奋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出场的会是谁。
顾泽遥遥望着对面的人。冥冥中福至心灵,仿若一水之隔的镜像,两人同时迈出一步,进入了光束的界限中。
“顾大——!!!”
他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喊自己的名字。
台下的粉丝团已经从单纯的尖叫变成了阵营分明的助威。顾泽有些走神地从中分辨着舒容予的名字,却竟然只搜寻到微弱的几声。
接着他听见了,无数声音正舍生忘死地唤着:
“前辈——!!!!!”
……诶?
37.故障
前辈?这称呼是某种揶揄吗?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对面的舒容予同样明显地愣了一下,表情微妙地向台下望去一眼。这一瞬间的小动作却刚好被投影到了显示屏上,妹子们似乎得到了鼓励,叫得愈发目无王法,一浪叠一浪的“前辈”誓要将台上两人一起淹没。
然而这两位毕竟是专业人士,在短暂的惊异过后立即迈开步伐,目不斜视地向对方走去。
雪白的追光灯在漆黑的舞台上如同隐喻,跟随着两人的渐近的脚步,缓缓并于一处。这等戏剧性的出场方式,乃是活动策划的安排。可以理解为薛与欧尔维宿敌之间的狭路相逢,也可以理解为——就是时下大多数人会联想到的那个意思。
顾泽今天穿着白T恤加黑色V领马甲,为了应景,在胸前用银链挂着一枚充满宗教色彩的五芒星。他身形修长,无论什么衣服都能穿出一股子英气。舒容予则是保守的白衬衫加深灰色西服。式样雅致的西服极为贴身,紧裹着舒容予瘦削的腰肢,尽管并不自知,却透出一丝丝禁欲的性感。两人在舞台正中并肩一站,落到观众眼里与其说是旗鼓相当,不如说是天造地设。
他一门心思地接近舒容予的时候,几乎无人注意过这份情感。他与舒容予划清界限之后,仿佛全世界都在撮合他们。
呼喊渐息,场馆外的沉闷雷声连绵不绝。
舒容予捧起了台本:“这些食物可还合你口味?”
“绕弯子的话就免了吧。”
“只是关心一下旧友而已。”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么好笑?”
“把我在这地底下的鬼地方关了一个月的人,居然自称旧友,难道不好笑吗?”
“是你自己要进来的。况且,我也没有亏待你。”
“那么为什么不放我们走?”
持续数秒的沉默。
“如果不打算放我们走,又为什么不把我们一并同化?”
金发及腰的吸血鬼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摸到餐盘,将它推到薛面前:“尝尝看。”
“回答我的问题!”顾泽的音量蓦然抬高数倍,爆发的怒火将不少观众震得一抖。
“抱歉,这里在你们之前还没招待过人类,厨师的手艺可能有些生疏。”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悄然攥紧,顾泽此时的动作与屏幕上的薛如出一辙。在某种意义上,他对薛的愤怒感同身受。
舒容予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顺便一提,被你留在地面上的那个同伴,是叫斑鸠吧?”
年轻的军官瞳孔微缩:“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他还作为人类好好地活着,只不过,和你们一样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了。”
似乎为了找回理智,薛死死盯着欧尔维看了半晌:“告诉我你们的目的。”
“那种东西,你难道还猜不到吗?”吸血鬼微微一笑。
偏远小镇的失踪人口,大批量被同化的吸血鬼,工程浩大的秘密基地,短期内巨幅提升的战斗力……
“你们在制造军队。”
欧尔维的笑容加深了一点:“不错,看来小时候的聪明还没有全丢掉。”
薛充耳不闻地盯着对方失去焦距的双眼:“你很奇怪。”
“啊……这句评价真是怀念呢。”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奇怪。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吸血鬼跑去当神父,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蹊跷。教皇厅那群老家伙到现在还把你们称为恶魔该隐的后代,没有哪座教堂会收容一个异类,除非你隐瞒身份,或者——这座教堂原本就是你们的。”
手边的餐刀泛着冷光,薛缓缓低头,眼底瞬息千变。“十年前的失踪案也是你操控的吧?你从那时起,不,从更早以前就开始谋划的,是背叛这个国家吗?”
回应他的是毫无破绽的微笑。
顾泽的声音低沉下去:“为什么?”
他看不见舒容予的表情,只有温文尔雅的回答声自身畔传来,依稀带着笑意:“为什么不呢?”
“你在逃避这个问题。”
……
“这一个月来,我记起了很多事。十年以前,你给我讲过一个不完整的故事,还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会告诉我结局,记得吗?
“那个故事里,一个侦察兵在光荣之役期间不慎跌入巨坑,被里面不知名的东西咬伤。你说他是因此而成为吸血鬼的。但我在更小的时候却听师父说过,他们是军队里一次失败实验的产物。师父不可能骗我,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讲一个假故事?”
“那只是哄孩子的——”
“听我说完!”顾泽扬声打断。话音未落,音箱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啸鸣,重重碾过场馆内所有人的神经。与此同时,LED显示屏上的图像也受到什么干扰般出现了噪点。
人群隐隐骚动了起来。在这等大型见面会上,设备故障几乎是不可原谅的事情。顾泽抑制住转头查看情况的冲动,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身边的舒容予同样毫无动静。
几秒钟后,啸鸣消失,显示屏上恢复正常的画面里,薛堪堪张开口。
屏息凝神等着这一瞬的顾泽脱口而出,语调平稳一如从未被打断:“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对一个陌生人费心编造谎言。你的话里一定有真实的部分。”
掌声雷鸣!
观众席第一排,一群兴奋鼓掌的女生之间,坐姿优雅的原作者女士默默打量着追光灯下的顾泽。
那孩子刚才处变不惊的气度,还有灼灼的眼神……总觉得似曾相识。
季秋池的目光稍移,落在他旁边站着的男人身上。
是不是很像你?
你是不是也从他的身上,看见了那个年轻的、揣着希望的、心脏还是温热的自己?
你活着的意义,也只剩一次次在别人身上点燃自己熄灭的梦想吧,舒容予?
多么可悲。
你能为他牵肠挂肚,能为他费尽心力,惟独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我还想到了更多东西。既然造出了你们这样不死不灭、横扫千军的战斗力,又为什么被称为失败的实验?战争结束后,你们为什么不被编入军队里,却被国家这样供养在暗处?我认识的其他吸血鬼在当年都仅仅服从指令,你是不是掌握了更多隐情?”
如果有一天那孩子问起,你能说的也只是……
“将人类改造成吸血鬼,是军队作为最高机密封存的技术,你是怎么得到的?这些被同化的人为什么对你言听计从?你的眼睛和腿是在什么时候废掉的?你要的是夺取什么,还是拿回什么?”
你能说的也只是……
“你无须知道。”
金发的吸血鬼遗憾似地摇摇头:“明知道我不会回答,为什么要问呢。”
薛咬紧牙,攥起的拳头微微颤抖:“那么,我只要一个答案。
“我的师父,是不是你杀的?”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欧尔维轻轻垂下手,搭在轮椅扶手上:“用餐愉快。”
薛一把抄起手边的餐刀,闪电般向对方刺去!
几步开外的护卫猝不及防,向两人飞快扑来,却仍快不过薛手中的刀——凌厉的破空声传入耳际,轮椅上的欧尔维蓦然惊觉——
扑。
钝刃带着巨力扎入肉体的闷响。
暗色的血液蜿蜒而下,无声无息地滴落。那把刀赫然没入掌心。吸血鬼在最后一刹抬起手,挡在了两人之间。
薛猛然将刀抽了出来,毫无停顿地再度刺出,却被终于赶上的护卫从旁制住。双手被粗暴地反剪到身后,太阳穴随即被枪口抵住,薛僵硬地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动弹不得。
唇角的弧度如罂粟花瓣,艳丽若死。欧尔维慢慢伸出那只受伤的手,落在薛的头顶上。
冰冷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淌下,黏稠触感如同最深沉的噩梦。手指缓缓滑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直至下颚,似乎在量度这张重遇的脸庞。
“让我们打个赌。”吸血鬼轻声说,“下次见面时,如果你能打败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故事的结局。
“但如果你输了……就和答案永别吧。”
番外:变更
舒容予一向觉得,自己总被运气莫名其妙地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