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自认从里到外乏善可陈,却成了被Z校这样的音乐殿堂选中的那千分之一。
明明是这样无趣的自己,却遇见了不少光芒万丈的奇人,跟其中的一些成了朋友,跟其中的一个成了恋人。
明明是这样的自己——居然走在放学路上都能被当街告白。
拦路冒出来的女孩死死低着头,舒容予只能看见一个头顶。他盯着那头顶打量了半天,确定自己单凭它猜不出对方是谁,于是礼貌地问:“你是?”
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舒容予又对着那张依稀有印象的面容回忆良久:“……面包?”
战战兢兢的眼神欣慰起来:“前辈还记得我?数学课上我向您借过一回橡皮。”
“有什么事吗?”
面包又低下头去,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我想让您知道,您是个温柔的好人,我喜欢您很久了!”
舒容予被成功地震撼了。
愣神几秒,他尽量委婉地开口:“谢谢您这样说。但有些事,您并不明白……”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面包一脸破釜沉舟的悲壮,“像顾泽那种花心大萝卜,请您放弃吧!”
舒容予再一次被震撼了。
待他猛地惊觉,为时已晚,面前的女生横在街上,摧枯拉朽地喊了下去:“那个渣攻拐骗纯良小受又朝秦暮楚,经不起人家小安半点色诱,转眼就爬墙爬得没了影,醒醒吧,您不需要继续被他伤害了,开始另一段人生吧!我绝对不会做出始乱终弃这么没品的事的,跟我走吧!”
大街上似乎瞬间静了下来。
十米开外的建筑物之间,还回荡着那激昂的尾音:“跟我走吧,走吧,走吧——”
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舒容予僵在当场,不敢去看周围路人的表情。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身后传来“噗”地一声轻笑,紧接着一串放浪形骸的狂笑:“太精彩了……”
听见这独一无二的笑声,舒容予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有那家伙在这里,事情总是摆得平的。
陆云从杵在原地围观的行人中钻了出来,径直走到舒容予身旁,伸臂搭过他的肩:“这次的舞台剧排得不错嘛,回头率百分之三百,到时候交作业一定能拿A。走吧,请你喝酒去。”当下不由分说地勾着舒容予的肩,将他往前带,“面包你也一起来。”
那女孩正在呆怔于自己制造的壮观效果,闻声愣愣地看向陆云。目光接触,她忍不住一哆嗦,那眼神真吓人。
舒容予坐在绿荫笼罩的长凳上,看着不远处的陆云对面包讲着什么。
已经入了冬,放学后不久,夕阳光渐变成了温煦的暖色,投射到相对而立的男女生身上,倒有些暧昧的味道。只是此刻绷紧了脸的男生与噤若寒蝉的女生,让情景变得分外不搭调。
最终他们在舒容予的坚持下没有去酒吧说事,转而就近找了一处拱行人歇脚的公园。陆云将舒容予往公园长凳上一按,自己拖着面包走出十余步,也不知究竟讲了些什么,等他闭上嘴的时候,那女孩眼泪汪汪地掉头就跑走了。
陆云踱回长凳,在舒容予身边坐下:“傻气得离谱的女人。”
舒容予微微一笑:“欺负女人好像不是大爷你的作风吧。”
陆云哼了一声:“谁叫她敢来惹你。”
舒容予于是又感慨了一下自己的运气。眼前这位就是自己光芒万丈的朋友之一。“刚才真是多亏你了。”
“小事而已。说起来,你——?”
陆云临出口的问话正在嘴边犹豫,却听见对方自己开了口:“是真的。”
舒容予用鞋底碾着地上风干薄脆的枯叶,笑了笑,“我们的确分开了。”
“怎么会……”陆云皱起眉,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简直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虽然小顾那小子长得一脸命犯桃花,但我看他对你一直挺执着,怎么突然就跟小安对上了眼?”
舒容予默然。
陆云挑眉:“是小安搅了局吧。你还真是老实,连争都不会争一下。”
舒容予又沉默了一下,摇头:“不关他的事。”
不关他的事,是我们自己的故事讲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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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遇见顾泽,是在什么时候?
感觉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仔细算来,却不过一年时光而已。
那天早晨舒容予像往常一样,从城郊的合租房里出发,一路骑车到Z校,将寒碜得扎眼的自行车远远停到角落里,而后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却发现那里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大圈人。
那些是前来面试的考生,正等着自己的号码被叫到。通过了重重笔试与审核,踩在全国无数考生的头顶上,只要再伸长一点胳膊,就能触到这扇高入云霄的校门了。舒容予看着他们,仿佛又在其中看见了当初那个忐忑不安的自己。
他笑了笑,说着“借过”向校门口走去。
人群有些拥挤,不知是谁推了一下,舒容予脚下微一磕绊,被一双手从身旁稳稳扶住。
他站定转头,看见了一张眉宇英挺的脸。少年的笑容像融融的春阳,将他沐浴在温暖里:“你还好吗?”
舒容予的反应慢了半拍,轻声回答:“我没事,谢谢你。”
对方又冲他笑了一下:“你也是来面试的吧?我叫顾泽。”
他向舒容予伸出手。少年的手也是暖和的,五指修长有力。
“我叫舒容予,是在读生。”
对方愣了愣,改成了敬语:“前辈好!”
明明还没有被录取……虽然这样想着,舒容予仍旧微笑着点点头:“面试好运。”
“谢谢您。”对方目送着他走开,突然又唤了一声:“前辈!”
舒容予转头。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如果能在学校里再次遇到前辈就好了。我有种预感,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明明还没有被录取。
可是直到走进教室,少年的话语似乎依然回荡在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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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声响起,讲台上的薛收拾起教案,走到一张课桌前:“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被叫到的男生应声站起,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薛顺手带上门,拖过一张转椅摆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坐。”
男生依言坐下,与薛隔桌相对。男生长着一张漂亮得令人无法忽略的脸,眉目明丽。
“不是要紧事。”薛十指交叠搁在桌面上,语气平淡,“我今早听见了一条新闻。好像是我们学校的两个学生,昨天当街上演了一出告白。”
似乎没想到薛会讲这样不着边际的事,男生抬眉:“告白?”
薛语气不变:“其中提到了你的名字。”
男生若有所觉,微低下头:“我不知情。”
“我知道你不知情,小安。”薛叹了口气,“很多事即使你不说,也会有人知道。你——”
看对方意有所指,男生将头压得更低,等着一场长篇大论的教诲。
“——你自己小心。”
又等了一会,才确定薛已经言尽于此,小安抬起头,笑容里带着几分惊异与感激:“我明白了。”
薛点点头:“说到正事。”他微微倾身,“你最近每天有固定的空闲时间段么?”
小安一愣,猛地睁大眼:“老师您答应教我了?”
“嗯。”薛笑了笑。
小安这回几乎跳了起来:“谢谢老师!”
他此刻笑得灿烂,那张脸愈发光华摄人,薛看在眼中却是不动声色地一叹。
“可以的话,每天第三节课之后的自修时间,来我的办公室吧。”
小安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嘴角依然止不住地向上翘,又说了一声:“谢谢您。”
“不用。”薛目送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现在的孩子看上去越来越老成,只希望他们的心中,也能成熟些才好。
否则在这种纠缠不清的事里,伤人伤己,容不得一朝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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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Z校一众声名远扬的教师间,薛的地位说来十分尴尬。
身为大名鼎鼎的音乐大师N的唯一弟子,薛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N身边,将乃师之精华濡染了个十成十。各种乐器不在话下,平时写歌做歌挣外快,词曲俱佳。甚至连N那点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也在观赏着徒弟与某位徒弟媳妇的情海恨天的时候,彻底圆满了。
但与此同时,最正式的外派场合只有N能出席,最大牌的写歌的活只有N能接。师尊这座大山,在头顶上一压多年。
同事和学生中总有想学做歌的人,八成都去磨蹭薛开小灶。偏生以薛一板一眼的性格,一旦答应就不保留,挣饭碗的本事照样倾囊以授,平白教出了几个业内竞争对手。
奇怪的是,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薛这个名字依然稳坐着它的位置,他手中做出的歌,全都带上了不可复制的灵气与魅力。那些去磨蹭他的人里被应允的,一个个都像捡了天大的宝贝。
“所以今天轮到你捡着宝了?” 顾泽微笑。
彼时是课间休息时间,他绕到小安的教室里,两人坐在课桌后聊天。
“是啊,老师真是个好人。”小安感慨,“我跟他其实不熟,他居然也会答应教我。”
“做歌这种事,技术与才华都不能少,我看他谁都愿意教,其实底气足得很。学校里都说那老师低调,可你猜,他甘不甘心被别人的光环一直笼罩下去?”
小安戳戳他:“这种话别乱说。”
“我可是有预感哦。”
小安伸手去捏他的脸:“那预感点好事给小爷听听。”
“嗯——”顾泽眨眨眼,“你一定会做出非常好听的歌。”
他语气认真,小安浅笑了一下。两人越挨越近,顾泽垂下眼睑,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教室里尚有其他同学。
顾泽低头看着小安:“放学之后等我来找你。就当去祝贺你如愿以偿吧。”见对方点头,他咧嘴一笑,转身走出了教室。
离小安的座位最远的角落里,陆云哼了一声:“这两人凑在一块就像两枝桃花扎来扎去,怎么看怎么刺眼。”
坐在他身边一脸冷峻的男生耸耸肩:“他们又没得罪你。”
“以前跟小安那小子一起上声乐课,配过几次和声,那时候就觉得他不讨人喜欢。长得娘,声音也娘,拔高上去唱得一股妖气。”
男生乜了他一眼:“你醋了?”
陆云皱眉:“本大爷何时醋过?”
对方冷冰冰地一笑:“放心,我不会嫌弃大爷你长得壮、声音粗的。”
陆云默默无语地垂下头:“……白夙,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越来越贫嘴了。”
“近墨者黑嘛。”白夙轻描淡写地说,“话说回来,那两人的事,你还是别管太多,顺其自然吧。”
“我自己的事还没管好呢。” 陆云也站起身,低头看着白夙,“放学之后等我来找你,就当去祝贺你回归本大爷身边一百天吧。”
白夙扶额半晌,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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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庆祝破镜重圆一百天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白夙不得不在陆云的“好心搀扶”下,从牙缝里嘶着冷气挪去学校,一路上对每个好奇询问的同学解释:“昨天不留神闪着腰了。”
大部分人无甚反应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偶有几人笑得心照不宣十分欠揍,偏偏还剩下一个ε,一脸关切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一定要注意呀。”
这话本身没问题,然而ε是对着陆云说的。
陆云点头:“下次就没事了。”
ε走开之前还恳切地留下一句:“还是要悠着点。”
这边厢白夙的脸色已经红得能炒鸡蛋了。
陆云扶着他边走边作检讨:“是我不好。”
“知道就好。” 白夙白他一眼,“今天还有一门考试呢,我昨晚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答应你溜出来……”
陆云很没诚意地一笑:“谁叫那些老师个个对你神魂颠倒,你就算说是要出来夜观星辰占卜人生,他们恐怕也同意。”
“胡说,明明是因为我是好学生。你当谁都跟你一副德性?”
“嘿嘿,我倒希望没人跟我一副德性,我最希望ε对你只是一腔纯洁的友谊。”
白夙还没来得及接口,陆云脚步一停,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白夙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顾泽和小安正并肩走向校门,两人修长的背影结成了一道风景。
他们身后十米开外,舒容予推着自行车,独自慢慢挪着。
他原本大概在骑车,直到看见那两人,便不愿赶上去了。
陆云犹豫了一下,张口:“舒容予——”白夙眉梢陡扬,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他肯定不想被看见。”
陆云点点头。白夙放开手。陆云小声吹了句口哨:“这下热闹了。”他目注着眼前的经典场景,“只见新人笑啊。”
“是啊。”白夙摇了摇头,“而且,说句难听的,小安看起来更配小顾。”
的确,那两人并肩行走的样子让陆云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就像天造地设,理应在一起。
视线转向舒容予瘦削的身影,陆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瞧见那个低着头默不做声的家伙,心中暗道,这世上没有比他看起来更好欺负的人了。
一语成谶。饶是陆云大爷剽悍,此刻也隐约感到一丝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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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羊驼从自己的办公桌后起身,确认办公室里没有旁人后,走到薛的桌前:“乌鸦,我有话要跟你说。”
薛从正在批改的作业堆里抬起头:“怎么了?”
“你最近收的那个徒弟,是叫小安吧?”羊驼倚在薛桌旁,语速奇快,“他每次自修时间一进来,先去饮水机那里泡三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你,剩下一杯放在我桌上。我问他,他只说是顺手泡的。这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他偏偏只给我泡,一杯咖啡虽然不算什么,怕只怕他意不在酒。要说是他多少知道我俩的事,借此向你这个师父示好,那也就算了。可你也知道最近不比平常,万一他在拿这个当把柄威胁你,你要小心。”
薛听他一口气讲完,眨眨眼:“不妨事。我看出了他跟小顾的关系,他怕我找他麻烦,先留一个筹码。”
“这小孩倒是聪明。”羊驼神情一黯,“我们的事到底还是影响了你,否则你在这种时候,根本不会有顾虑。”
薛摇头:“别说傻话。”他笑了笑,终究没把话说完,“再说,都只是传言而已,不必太当真。”
“现在这么多虎视眈眈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个不当真了。”羊驼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更快,“既然都说N跟O结了梁子,总不会是空穴来风。O资历虽然不如他,可身后还有学校的投资人,你那个师父的位子早就悬了。N倒了,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坐那个位子?你总不至于只因为师徒一场的情面,就甘愿不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