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究竟是——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下一瞬间,脚下的地面猛然震颤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抖动,人群乍然乱成一团。
不祥的雷声,异常的信号,终于有了最合理的答案。
顾泽几乎是凭着本能握紧了话筒。
“大家请保持冷静!”他一字一顿地说,“场馆四周都有紧急出口,请保持秩序退场,不要拥挤,不要去管遗忘的物品!震幅不大,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他放下话筒,身后的舞台上早已空无一人,声优与工作人员都混进了逃生的人群中。后台一片黑暗且路线曲折,顾泽权衡了一秒钟,匆匆跑下舞台侧面的台阶,加入了拥挤的人潮。视野一片纷乱,他极力从中搜寻着一道白衬衫的背影。
舒容予。
39.踩踏
大地如同发泄着积攒多时的暴怒,震得人心惊胆战。视线所及的所有物品都在危险地移位,场馆高耸的墙壁似乎随时会当头倾倒。人们踉跄奔逃,隔着攒动的身影,五十米开外的紧急出口像天堂之门般遥不可及。
舞台上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躁动的人群仿佛听见生命倒计时的哨音,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催促着前面的人快跑。顾泽落在最后方,身边的推搡越来越严重,脆弱的理智早已被恐惧湮没。
时间的流逝脱离了把控,一次心跳拆成一百年。
接着他看见了数步之外的舒容予。
无需过人的眼力,也并非心有灵犀的默契,纯粹是因为目标太明显了。这么多全力冲刺的背影间,只有一个人在回头张望。
顾泽的心脏一瞬间收缩得几欲爆裂。在这种情况下不去看路,只要有一个不慎……
他的示警声尚未出口,男人在下一秒便被身边挤过的人带得猛一趔趄,身形一晃就要栽倒下去!
舒容予只觉得猝不及防间眼前一花,失去平衡的身体直直向前扑去。他当然知道此时倒下会是什么后果——自己会绊倒后面的人,而所有踩踏事故中被压在最底下的,几乎必死无疑!但意识并不能阻止下跌的惯性,震颤着的大地转瞬间迎面而来,身体已然重重着地。
凭顾泽的身高恰好可以看见男人挣扎着爬起来。但是已经晚了。未及直起身体,舒容予的背后蓦地承受一股大力,刹不住脚步的女孩整个人撞向他,两人同时摔向了地面——
最后一线理智灰飞烟灭。顾泽疯了般揪住跑在前面的人,一把向后甩去。
女孩的全部体重都加在舒容予身上,巨大的冲力震得他浑身剧痛,胸口被压得几近窒息。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又一具躯体的重量叠加了上来,背后传来凄厉的哭号。舒容予眼前一黑,胸部以下被牢牢压制着动弹不得,能自由活动的手臂却推不开背上的两人。紧接着又一人狠狠摔上了这片肉垫。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挤了出去,绝望翻涌而上,舒容予支起手肘艰难地抬高脖颈,试图呼吸。
接连四人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终于有女孩反应及时,在绊倒之前抬高步伐,一脚踩在了这几人的身体上。
“喀”。骨头裂开的声音在一片喧嚣中仍然无比清晰,痛觉却延缓了半拍,才针扎一般刺入脑中。女孩的细高跟一步步地踏过他们的躯体,仓皇地奔远了。
终究还是发生了。意识在昏厥的边缘徘徊,他闭上眼,等待一场漫长的死刑。
预想中的踩踏却迟迟不曾到来,背上的重量反而在减轻。幻觉吗?
新鲜的、甘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舒容予在眩晕中睁开眼,看见一片鞋跟绕过自己,向前跑去。身体骤然一轻,视野天旋地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身在别人怀里。顾泽正一边横抱着他冲向出口,一边破口大骂:
“白痴!”
舒容予愣怔地看着他。
“白痴!!”顾泽又骂了一声,嗓音嘶哑,“不许——给我——死——”
攥着自己肩头的五指几乎掐进了肉里。舒容予张了张口:“我没事。”
肩上的五指刹那间掐得更紧了。顾泽像要确认什么般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去看路:“你,你为什么要回头?就那么想找死吗!万一不是刚好在最后面,万一没有人注意到……”
全身的神经都在叫嚣,似乎所有零件同时失去了功用,究竟伤在哪里根本无从分辨。舒容予深吸一口气:“我自己能跑。”
“能跑个鬼!!”
年轻人彻底失态地吼着:“你现在还活着就是奇迹了,还不保证有没有骨折内出血,折断的肋骨捅进肺里也会致命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右边小腿的疼痛在晃动间愈演愈烈,冷汗渐渐爬满了背脊。他终于知道刚才作响的是哪块骨头了。
怀中的人突然安静下来,顾泽顿了一秒,惊恐地看向他,却见舒容予正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顾泽收回目光,眼眶蓦地一红。
他们再未出声,顾泽抱着一个成年男人一口气奔到了紧急出口,危急关头潜能被完全激发,丝毫不觉得吃力。直到一步跨出大门,才感到脚下的震动已经渐渐减弱了。
不远处是一个开阔的广场,见面会上跑出来的观众全都聚集在那里。夜色已浓,广场的路灯下尽是打着电话询问情况的人、嚎啕大哭的小孩、抱在一起互诉衷肠的情侣。顾泽托着舒容予走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到一块空地上。
舒容予身上的衬衫不知何时撕开了两道大口子,露出了底下交错的新伤与旧疤。顾泽一把脱下自己的T恤盖到他身上。两人的手机都放在后台,顾泽四下一望,朝旁边的一对情侣走去:“麻烦你们——”
那两人转过身来,这里灯光黯淡,对方过了一秒才看清顾泽的脸,那女孩脱口惊叫:“顾、顾先生?!”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顾泽直奔主题,“我需要打急救电话。”
那两人同时色变,女孩身旁的年轻男人上下扫视着顾泽:“你——”
“不是我,”顾泽焦躁地一指身后的舒容予,“手机,请借我一下!”
男人二话不说地走向舒容予,一边摸出手机飞快地按下几个键,却明显不是急救号码。顾泽疑窦顿生,追上去一把拦住他:“你做什么?”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周围人群的注意,不知是谁远远喊了一句“那好像是舒容予在地上”,登时一大堆人围了上来。
“别别别误会……”那女孩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正待解释,她男友的电话已经接通了。“喂,XX主任吗?”男人自顾自地说道,“拜托你了,我的表兄受了重伤,在XX场馆。”
表兄?
“我男友是医生,就在附近医院工作。”见顾泽面露不解,女孩说,“现在刚发生一场地震,救护车肯定供不应求……”
顾泽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是在帮自己一个大忙。刚度过几分钟前那一劫,他简直不敢相信转眼就撞上了这等好运:“抱歉,我刚才太着急了。”
“没事,别介意。”男人已经挂了电话,“救护车马上就到。”他走到舒容予身旁蹲下,“舒先生,能正常呼吸吗?身体各部分都有知觉吗?手指和脚趾还能活动吗?”
舒容予脸色苍白若死,额上的涔涔冷汗触目惊心,闻言近乎条件反射地扬起嘴角:“嗯,还有知觉,但右脚不能动了。”声音低弱得几不可闻。
那医生微皱起眉,拉住舒容予被划破的西裤,利落地撕开了裤腿。舒容予的右边小腿肿胀得惨不忍睹。刚才的动作似乎移动了它,舒容予咬紧下唇,又一轮冷汗淌了下来。
“可能有骨折或骨裂。”医生脱下自己的上衣,将舒容予的双腿缚在一起,转头对自己的小女友说:“去看看附近能不能买到冰饮或者冰棍。”
女孩转身便跑,却没迈出几步就被堵住了。
这时在他们周围已经堵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不少好事者正举着手机拍照。医生的女友正徒劳地劝说围观者后退,却还有更多的人聚集过来一探究竟。
“我要检查一下其它伤口。”医生又伸手去揭盖在舒容予身上的T恤。
被顾泽一把拉住。
医生扭过头来,眼中带上了不耐:“顾先生,耽误了急救也许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一片人声喧哗中,舒容予眼望着顾泽,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顾泽心下一乱,手上的劲顿时松了。医生索性挣开他,抓着T恤掀起了一角。
一看之下他呆了呆,又将T恤盖了回去,霍然站起身:“对不起,请大家向后退!伤员需要新鲜空气,我也需要光照才能查看伤势!现在情况很严重,请务必配合!”
医生的指令到底分量不同,尤其是那句“情况很严重”,让人群多少有了点担负责任的意识。舒容予粉丝团里的几个姑娘钻了出来,自发地维护起秩序,包围圈慢慢散开了。医生转向顾泽:“请你挡着他的另一边。”
T恤被挪走,衬衫的纽扣一颗颗地解开,舒容予的上身完全袒露了出来。这位陌生人没对那一道道伤疤作出任何反应,仿佛选择性失明了。“多处擦伤,有软组织损伤。舒先生,意识还清醒吗?脏器有没有疼痛?”
舒容予摇了一下头。
医生突然直起上身,朝远处望去。救护车长长的鸣笛声终于如天籁般传入了耳中。
40.住院
“右腿胫骨骨裂,有错位,舒先生本人签字同意了做手术。还算幸运,没有其他严重损伤。”
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处,医生在顾泽身旁坐下,将一件衬衫递给他:“向同事借的,先凑合着穿吧。”
“谢谢。”顾泽接过来穿上了,“手术不是你操刀吗?”
医生愣了一下:“我是心血管内科的。”
“啊,抱歉,看你刚才急救时很专业的样子……”
“我也只能做到那一步了。放心吧,负责手术的同事我认识,经验很丰富,这点小伤不在话下。”医生顿了顿,“顺便多嘴问一句,事故发生以后,你是怎么把他转移出来的?”
顾泽比了个手势:“这样横托着。”
“如果当时他的脊椎受了伤,随意移动可能会加重伤势,甚至造成瘫痪。地震的时候情势危急,把伤者缚在背上背出来,尽量避免脊椎弯折,也会相对安全一点。此外骨裂的小腿应该尽早固定。这些是作为医生的建议。”
瘫痪。
假如自己的失误让舒容予就此半身不遂……顾泽不敢再顺着这假设想下去,用力甩了甩头:“我记住了。这次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刚才都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我叫东晓。”医生与顾泽握手,“治病救人只是本分,不必在意。不过说起来,我女朋友好像特别想要你的签名。”
“啊,当然没问题。但我没带——”
东晓适时地递过纸笔。
此时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顾泽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人。东晓面容年轻,眉宇间一股挡不住的精英的气势,可以想像此人换上西装或是白大褂后的意气风发。无论怎么看,这样的人都不会是见面会上挥舞着荧光棒声援女神的宅男。大概是陪女朋友去的。
顾泽将签好了名的便笺递还给他:“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父母和姐姐都没事。顾梓扯着嗓门吼了半分钟“死孩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急死老娘了”,终于平静下来听顾泽解释了情况。
“谁受伤了?是上次给你送饭的那个人吗?”
“……是。”
“啧啧,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顾泽自动忽略了顾梓语气中的促狭,挂了电话。
场馆那边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自己和舒容予的物品都还落在后台,主办方表示愿意派人送过来。因见面会中断而扣除的演出费,以及对舒容予受伤的赔偿,都会另择时间商议。
“不用联系舒先生的家属吗?”东晓问,“术后住院总要有人看护,生活用品也要尽早送过来。”
顾泽怔了怔:“我没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这样吗,那等舒先生做完手术再问他吧。”东晓站起身,“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东医生。”
“嗯?”
顾泽望着他,斟酌着用词:“今天,在广场上——”
东晓渐渐露出醒悟的神色:“我没有看到任何不该看到的东西。就算看到了,也已经忘了。”
“谢谢你。”
东晓摇摇头,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请讲。”
“那个,”年轻的医生突然显得犹疑起来,“方便的话,下次能不能帮我向梅子要一个签名?”
“……”
“不要告诉我女朋友哦。大学时的女神,你懂的。”
“……明白了。”
人不可貌相真是至理,顾泽想。
******
待到舒容予做完手术,被转移到病房,已经时近午夜了。
下肢手术并没有做全身麻醉,舒容予神智还很清醒。护士小姐站在床边对顾泽讲了注意事项,又递给他一套病号服和其它几样东西。
“这是——”顾泽看到手中的软管,领悟了。
“病人需要卧床至少三天,洗手间是不能去的,排泄问题只有这样解决。请尽量帮助病人克服心理障碍,如果不能顺利进行,我们只好用导尿管了。”
护士小姐关上门走了。房间里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
舒容予刚刚大量失血,插着输液管的手垂落在床单上,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无力,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温顺易欺。顾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需要我帮你联系家人吗?”
没有回答。舒容予似乎在花时间理解他的问题。
顾泽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在他忍不住要重复一遍的时候,舒容予极轻极慢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顾泽想了想,转而问:“上次你说有家人住院了,那位现在康复了吗?”
又是良久的沉默。
顾泽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前辈,我并不是要探问你的隐私,只是医院需要联系家属过来看护……”
“我明白。”
舒容予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弱:“小顾,你先回去吧。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那你呢?”
舒容予颇为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回去吧,这么晚了,明天还有工作。”
“那你呢?”
舒容予闭了闭眼:“小顾……”
“前辈,你难道打算一个人在这里?”
“我总能……”舒容予露出一丝类似苦笑的表情,“总能找到人过来。”
这句话有很多种解释,顾泽不知自己应该理解为哪一种。但胸口却莫名泛着凉意,凉得像晚秋残枝上滴落的雨水,让人想要紧一紧衣襟。他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