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交换
喂舒容予服下药后,顾泽将头枕在臂弯里,下一秒就睡死了过去。
再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了。
顾泽暗喊着糟糕跳起来,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身上还穿着昨晚东晓借来的衣服,看来只能顶着这身行头去上班了。舒容予的事务所很可能还不知情,必须帮他去请假。自己不在的时候,得尽快找个护工过来帮忙……
脑中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顾泽走出洗手间,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季秋池正靠墙站着,脚边放着几只鼓鼓囊囊的袋子。见他走来,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对不起,我今天一早看到网上的传言,打电话去问见面会主办方,才知道……”她转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舒容予,“昨晚辛苦你了。”
顾泽摇摇头:“应该的。”
季秋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边我来照料,你去工作吧。《隙之华》那边已经打点过了,本周停播,后面的工作根据舒容予的情况再议。”
“明白了。”顾泽从未觉得原作者大人的特权这么好用过,“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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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严重睡眠不足,顾泽这一整天都过得昏昏沉沉。走路像踩在云絮上,无论干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绪一个劲地滑向舒容予。强撑着捱过了一天,他回家去冲了个澡,又往医院赶去。
还没走到舒容予的病房,就看到紧闭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顾泽脚下一顿:“……东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转过头来,略带尴尬地笑了笑:“顾先生,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进去。”
顾泽心中一紧:“怎么了?”
“呃,舒先生和看护他的那位女士,就某个问题有些争论。”
隔着一扇房门依稀能听到季秋池的声音,语调激烈,显得怒火熊熊。而舒容予似乎一直沉默不语。
这两个人——是在吵架?
“发生什么事了?”顾泽问。
“我也不太清楚。刚才我过来关心一下舒先生的情况,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是询问出院的手续。”东晓解释道,“然后他旁边那位女士就显得很生气。我觉得这种谈话不方便加入,就先退出来了。”
“他有没有提到原因?”
“没有。”
“我明白了。”顾泽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作痛,“十分抱歉,让你面对这些。”
“哪里哪里。”医生顿了顿,“容我多嘴说一句,骨裂不是小伤,手术过后切忌随便移动。无论是什么原因,拿健康做赌注总是不应该的……”
“的确不应该。”
东晓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你劝劝舒先生吧。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改天再来探望。”
送走了医生,顾泽独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仍不断传出模糊的争执声。女人的话语间隙偶尔有几次停顿,大概是舒容予在回应,却听不见实际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房门毫无预兆地砰然打开了。快步走出的季秋池差一点撞上顾泽,却及时刹住了脚步。
女人显然没料到外面有人,惊异之后,才慢慢收起了脸上残留的愠色:“我失陪一下,你进去吧。”
病房里异常安静。昨天还空荡荡的房间已经被生活用品充实了起来,墙角的桌上摆满了绘画用具和未完成的画稿。季秋池俨然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临时工作间。
舒容予靠着两只枕头半坐在床上,垂着眼睛若有所思。虽然依旧脸色苍白,但看上去已经比昨晚好了很多。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眼微笑了一下:“小顾。”
顾泽走到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烧也退了。”
“那就好。”
舒容予突然困难地直起身。顾泽赶忙伸手扶住他:“你想做什么,说一声就行了。”
舒容予摇摇头:“虽然现在说谢谢没有任何用处……”
顾泽的手还搭在他的背上,闻言微微一僵。
“谢谢你。”舒容予声音极轻,语气却极郑重,“我的命是你给的。”
顾泽默然几秒,将舒容予身后的枕头放平,扶着他躺了回去:“不用在意。”
如此近的距离下,两人呼吸相闻。舒容予仰头注视着顾泽眼下的青晕:“你从昨天开始都没有机会好好休息吧?今晚就早些回家去睡觉……”
“我留下来陪着你。”
“不必担心这里,我自己能——”
“能办好出院手续,趁夜走掉?”
舒容予愣怔地看着对方。
顾泽刚刚抢白了一句,神色却很是平静:“前辈总是在赶我走呢。”
“不是……”
“其实仔细想来,这是我的错。那时候向你保证过不会再来打扰,后来却一直没有好好遵循,对不起。如果我的存在对你造成了困扰,我会尽量退出你的视线的。”
舒容予脸色一白,一瞬间露出了近乎悲哀的神情。
顾泽若有所盼地停了停,却终究没有等到任何回答。
太阳穴有如针扎,痛楚顺着神经渐渐地蔓延。“但是作为交换,既然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是否有权请你对它多一点珍惜?”
他站起身来,替舒容予盖好被子。“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不要再让自己生病。如果要我眼睁睁看着,也未免……太残忍。”
42.对饮
季秋池站在门外走廊上,就着白炽灯光检查指甲。
顾泽合上门走到她面前:“季前辈,我先回去了。”
季秋池盯着自己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闻言勾了勾嘴角:“他把你赶出来了?”
“算是吧。”
“你还会过来吗?”
“大概……”顾泽微微苦笑,“大概不会了。”
“哈,”她十分刻薄地笑了一声,“终于。”
这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顾泽暗叹了一声。他这会儿太累了,没力气玩猜谜游戏。“你和前辈怎么吵架了?”
“吵架?谁有本事跟那家伙吵起来?”
顾泽眨眨眼,换了个说法:“你在生他的气?”
“已经消气了。”季秋池冷笑,“一个人自己要找死,旁人何必白费力气。”
突如其来的沉默。
季秋池抬眼,看了看顾泽的表情,像要控制自己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还没吃过晚饭吧?”她转身,“走吧。——别管那家伙死活。”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了下来。季秋池慢条斯理地翻菜单,顾泽隔着桌子看了她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歉,你在这里慢慢吃,我先回医院一趟行吗?”
“为什么?”
“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季秋池困惑地盯着他,随即恍然大悟:“你不会把我刚才的话当真了,担心他趁我们不在跑去跳楼吧?”她笑了起来,“放心,他能不能挪到窗边还是个问题。”
顾泽没有笑。服务员端来两杯清茶,水面晃荡不定,碾碎了灯光的倒影。思忖良久,他慢慢地说:“前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置自己于险境了。”
他端起茶杯一圈圈地摇晃:“上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雷雨中用手机接电话,走过马路的时候也完全不看有没有车,差一点点就被撞上了。你知道死里逃生之后他做了什么吗?他还在接电话。”顾泽无意识地攥紧了握着茶杯的手,“这一次,所有人都在往出口挤,他不可能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摔倒的后果,却还是回头向后看了。作为一个成年人,连最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也未免太不寻常了吧?”
餐厅里的乐声轻描淡写地漂浮着。
“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总觉得,前辈并不是——”
季秋池扬起眉。
顾泽觉得嗓子有些发紧。“并不是那么——”
“并不是那么执着于活着?”季秋池接口道。
尽管这个猜测已经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但听见别人真真切切地说出来,顾泽仍旧感到悚然。
他像要回避这个问题般闭了闭眼:“我还记得你告诫过我,半年之内不要离前辈太近。虽然不明白这个时限的意义,但我知道前辈身后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哪怕是像我这样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他快要被那些东西压垮了。想必你也早就察觉了,我一直在试图靠近他,想让他对我敞开心扉,让他允许我替他分担。但是最近……”
“终于撑不下去了?”
顾泽摇摇头:“比那个更严重。我开始怀疑,这种贸然接近是不是只会让前辈更难过。如果我也成了他痛苦的来源之一,我将绝对无法原谅自己。或许当时就该听你的,离他远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对面的女人动容了。
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季秋池低下头去点单。再抬头时,她嘲讽似的一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一切远比你想象的简单?或许容予只是厌烦你的纠缠不休,或许他只有在看见你时心情不好?或许他作为同事与长辈,不方便直接赶你走?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倾身直视着顾泽的双眼,“如果是那样,你该怎么办?”
顾泽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曾经对你说过,刚出场时的薛还很幼稚。其实那个论断是错误的。”
这突兀的转折让女人皱起了眉:“什么?”
“自幼流浪街头的孤儿,饱尝了人世冷暖,没有资格保持幼稚。他会比任何人更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会从人群中分辨出值得信任的对象。失去了师父,薛理应留在那座小镇上寻找凶手,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太弱小。所以他逃离了小镇,转而加入军队,默默储蓄着力量。也正是这十年的阔别,让他永远失去了第一时间探明真相的机会。久远的记忆变得模糊,残留的证据被时间抹去,当时的恨意与恐惧却在胸膛里慢慢地发酵……”
季秋池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薛依旧不认为欧尔维是杀害师父的人。”顾泽笑了笑,“他找不到任何凭据或理由,但在内心深处,他是信任欧尔维的。”
“你在向我这个原作者解释薛的心理活动?”
“我就是薛。”顾泽平静地回应道。
女人怔了怔,看上去像是莫名其妙,又像是理解了他。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与他合二为一。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赋予他生命。’前辈是这样对我说的。作为声优,前辈实在很难被超越了,不是吗?
“我们读懂一个人,然后在万千声音中找到属于他的那一种。或者反过来,我们听懂一个声音,然后走进它的主人的内心。
“你刚才并没有生气,你只是伤心。”
季秋池缄默不语。
“昨天晚上,前辈发着高烧的时候,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原以为他会叫别人,但他没有。那是我的名字。”顾泽忽有感怀似的一笑,“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很奇怪的……”
餐厅的乐声兀自叮咚作响。
服务员端来了餐盘,以及几瓶啤酒。季秋池在顾泽意外的目光中倒满了两杯酒:“你不是负责送人回家吗?过会送我回医院。”
顾泽咧嘴笑了起来:“干杯。”
季秋池当真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
“小顾,你说你喜欢容予,可你到底知道他的什么呢?”她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是喜欢上他的哪一点了?”
“如果我说是声音,你会觉得好笑吗?”
“会。”季秋池毫不留情地说。
顾泽不以为意地笑笑,举起瓶子替她倒酒:“我念高中的那几年,前辈的声音简直无处不在。不了解他的人如果单听那把声线,大概会觉得他是个——俊美、风流,甚至还有点恃才傲物的人吧?越是靠近他,才越发现那些猜测通通都错了。不仅如此,前辈平常说话的声音也相当普通。
“但是,该怎么说呢?抱着那样的错误印象生活太久以后,我在潜意识里总会认为,那种人格其实是存在于前辈体内某处的。与其说他用声音演绎着与自己迥异的个性,不如说声音也是他真实的一部分,而且,说不定是最珍贵的一部分。你尽管笑吧。”
她果然闷笑起来:“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举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孩子,你把舒容予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
顾泽没有接话。季秋池也并未等他开口:“我刚认识容予的时候,在知道他的取向之前,还多少对他有点动心。”她自嘲地轻笑,“高中女生对于那种类型的男孩子,很难有抵抗力。他那时候就闷声不响的,但还没有到现在这个地步。再加上长得清秀,气质优雅,又会弹钢琴……”
“前辈会弹钢琴这件事很出名吗?”
“哈哈。你以为你们那部耽美剧背景音乐里的钢琴都是谁弹的?”
顾泽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难道是前辈?”
“当然是他。故事是关于钢琴家的,配乐不可能随便糊弄。找别的音乐家来伴奏,或是买下别人的版权,制作组的开销会很大。反正容予会弹,他们何乐而不为。”
“可是,”顾泽张口结舌,“可是见面会上,他明明说自己只会一点——”
“舒容予的话你也信?”
“……”顾泽想起舒容予说他从未骗过自己,但转念一想,见面会上的那句话确实不是对自己说的。
“从小就是这样,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从来不让人知道。”季秋池已经喝得面泛红晕,边说边苦笑着,“刚认识的时候还显得很吸引人,时间长了谁还受得了一直猜他。你说他本性中还存在另外一面,或许真是那样。但是一个人将自我掩藏得太久,恐怕连他本人都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你问他想要什么,他不知道。你问他想不想活下去,他也不知道。如果一层层地揭开他的面具,最底下很可能早已空空如也……难以置信吧,这些年舒容予就是这样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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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秋池喝了很多酒,但最终没有放任自己醉倒。
顾泽将她送到医院门口,两人道了别。顾泽转身沿着夜色渐沉的街道信步走着,晚风里已经带上了初秋的凉意。
脑袋依旧因为女人刚才说的最后一段话而微微晕眩。
“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舒容予到死都不会忘记。他必须服从某个人的指令;他也一定要配音。后来他又多了一件确定的事情。”
“是什么?”
“是你。”
……
“他从未怀疑过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声优,他坚信你会超越他。在你不曾察觉,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我却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所有失落的梦想寄托到你身上。所以,无论未来如何,你要向我发一个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