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了。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忘了最好。”
“……嗯。”
顾梓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怨你。我们替她找了专门的心理医生,但愿能起点作用。说起来,你这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趟了一圈,最好也找个心理医生倾述倾述。要不要我帮你联系?”
顾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太多的隐秘,太多的内情,怎么能全盘倒给一个陌生人?“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说到学心理的——他倒是认识一位熟人。
60.视频
“哈尼!!!好久不见,有没有特别想我呀?”
美少年的笑脸占了电脑大半屏幕,背景里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没等顾泽回答,视频通话的窗口里又挤进一张脸来,金发碧眼的男生狐疑地问:“Did you just call him ‘honey’?”
“Hey Brian, say hi to my ex.”安藤揽着男生的腰亲了他一下。
男生明显已经喝得半醉,闻言举了举手中的啤酒瓶:“Hi ex!”
“他说你好。”安藤做着同声传译。
“…Hi”顾泽说。
安藤嬉笑着从男生手中抢过啤酒瓶,举着手机走开了。顾泽看着他身后晃过的男男女女:“你在酒吧?不方便的话我先挂了。”
“方便方便,公寓里开的派对而已。”安藤转进一个房间,反手关上房门,将噪音隔在了外面,“这样就可以了。”他在一张书桌前坐下,顾泽看清了他T恤胸口处印的字——“Stop Reading”。
顾泽笑了笑:“看来你在美国过得不错。”
安藤还在T大的时候就是风头人物,没想到换了个主场照样如鱼得水。他出国之后,两人只通过几次邮件,倒也没失去联系。他们间原本就是定期打炮的战友情,安藤心高气傲又从不缺追求者,那层关系自然是断得干净利索。说也奇怪,之前忙着滚床单时来不及了解对方,现在分开了反而有了发展友谊的余地。按照安藤的话说,这叫买卖不成仁义在。
“过得也就那样,平时忙着渣学术,一周出来玩一次。”
“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
“哈哈哈……”安藤边笑边呷着抢来的啤酒,“我男朋友长在他腿中间。”
这种话由别人说来是猥琐不堪,但安藤纤细漂亮,笑起来自带三分嚣张,无论什么字眼从他那两片薄唇间蹦出来都跟唱歌似的。顾泽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劝道:“别怪我多嘴,你要是能收收心,找个人安定下来过日子……”
安藤啧了一声:“擅自脱团的家伙还好意思说我。你倒是替我也找个温柔体贴的前辈来呀。”他眨眨眼,“说起来,你跟你的前辈进展到哪一步了?修成正果没?”
“……算是吧。”
“嗯——?”安藤拖长了音调。顾泽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心中的犹豫又升了起来。他原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事到临头,又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真的应该把那些事说出来,而不是带进棺材吗?任由胸口翻腾的那些情绪与疑问积攒挤压直至溃烂,或是将它们袒露给一个局外人,究竟哪种更危险?
“哎,心里有事干干脆脆讲出来不就好了。”安藤催促道。
“……”顾泽低下头,“还是等你清醒些的时候再说吧。”
安藤扬了扬手中的酒瓶:“我就喝了这么多。你是想说等你自己清醒些的时候吧?”
看见顾泽的表情,他挑挑眉,“你的压力都写在脸上呢。放心,哥们口风严得很。”
顾泽苦笑了一下。跟舒容予相处久了,他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你能保证吗?”
“什么?”
“保密。即使是跟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那当然。慢着,”安藤眯了眯眼,“哈尼,你没有卷进什么奇怪的非法活动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点还真的无法反驳。
“顾泽?”安藤的语气一沉,“你犯罪了?”
“没有。”
“那是你的前辈犯罪了?”
“没有。”顾泽吸了口气,“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从自己和舒容予躲进宾馆开始,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要地讲了一遍。
安藤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还听得十分入神,甚至不时询问些诸如“舒容予的哥哥说那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之类的诡异细节。原本简略的叙述在这些追问下,逐渐变得无比详尽。明明是这辈子都不愿回想的情景,却被迫一遍遍地倒带重播,那感觉就像刚出油锅却又跳回锅里滚了一遭。顾泽开始后悔来找安藤了,然而起头的是自己,如今又不能半途而废。
“然后我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在了气垫上。后来的事我就没什么记忆了,等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他终于硬着头皮讲完了,胸口的滞重感似乎随之减轻了些。“抱歉,让你听这种故事。”
安藤点点头:“季秋池现在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请了心理医生,据说状态稳定,但不愿意见我。”
“那舒容予呢?”
顾泽皱了皱眉,事实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然而要靠外人来给建议,他又有些不甘心。
见他不吭声,安藤自顾自地说道:“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表现得很抵触又很困惑,而且拒绝交流?”
顾泽微微扬起眉。
“看样子是猜对了。”安藤笑笑,“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不知道。”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在一起,像打碎了染缸最终翻搅成一团浓黑,让他一整天都处于莫名的恍惚中,看什么都像隔了层雾气。
“你知道的。说嘛,什么心情?”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好好分析一下。再回忆回忆当时的景象,想想那支针筒的颜色,想想季秋池看你的眼神……”
顾泽的眼色冷了几分:“算了。”
“想想你落在气垫上抬头看那扇窗口时的感觉——”
“我说算了!”
喊出这一声后顾泽愣了愣,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那么大。“抱歉,不是针对你……”他看向安藤,意外地发现对方神情冷静。安藤放缓了一点语气:“没关系,接着想。用吼的也行,把你的心情统统说出来。”
顾泽突然明白了对方在干什么。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拨开那层雾气,朝里看去。
“我……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该杀的人却不能杀。”他慢慢地说,“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认为他没资格平静地死于疾病……我想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手上欠了那么多条人命,折磨了舒容予那么多年,自以为是地将人踩在脚底,最后却能逃过惩罚,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安藤没理会他的反问,而是继续追问道:“你认为自己被踩在脚底了吗?”
“是的。我觉得很屈辱。”
“为什么?”
“被枪指着、被脱光衣服、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事……而且对象是舒容予最好的朋友,我敬重的前辈。”
“你觉得屈辱是因为这行为本身,还是行为的对象?”
“都是。”
“为什么行为的对象会让你觉得屈辱?”安藤不依不饶。
“因为……季秋池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而舒容予即使不说,总是会为此介怀的,谁能不介怀呢?”顾泽又咬了咬牙,“但发生这种事却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我很愧疚……但我并不是主动加害于人!”
“你很愧疚?”
“是的。”
“即使这件事并不是你的意志所决定的,你还是愧疚?”
“是的。无论原因是什么,从结果上来看是我对她造成了伤害。而且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她,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安藤点点头:“我明白了。除了愤怒、屈辱和愧疚之外,你还有其他感受吗?”
顾泽努力瞪视着那团并不存在的雾。“没有了。”
“你确定?”
顾泽沉默片刻,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心:“……还有。我其实还有一点害怕。”
“为什么?”
“事情脱离了掌控。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也不知道舒容予是怎么想的,下一步又该往哪里走。”顾泽无意识地抬起手覆上双眼,“我还害怕自己……我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可是现在,根本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的声音苦涩,“我怕自己做出让自己痛恨的事。”
安藤没再问下去。静默持续了良久,顾泽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处开关,安藤顿时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表情:“想听听专业人士的评估结果吗?”
“求之不得。”
“那我就直说了,你没什么大问题。”
“……这样吗。”
“没错。你这人平常心理挺健康,抗压能力也不差,遇上这种事顶多受点刺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实在不行找个心理治疗师发泄发泄,哥们我也可以客串一把。”安藤不紧不慢地顿了顿,“真正有问题的是其他两个人。”
顾泽一怔:“其他两个人,是指舒容予和季秋池吗?”
“嗯。季秋池这是躺着中枪,说白了就是被虐打加强女干了。按理说这种时候怪罪强女干犯就好了,但你又不是自愿的,甚至客观来说还救了她的性命。她没道理恨你,可她自己更无辜,怨恨这东西也不能全靠理智控制。这么纠结的情况,心思纤细点的人恐怕绕进去就出不来了。你还是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慢慢调整吧。
“至于舒容予,”安藤为难似的挠了挠脑袋,“唉,从哪说起呢……由我来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你对你那位前辈大人,似乎了解得不够多。”
顾泽心里“咯噔”一声,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季秋池以前讲过的话——“你把舒容予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他不怕失望,他只是怕极了初遇舒容予时的那种感受,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仍迈不过最后那一步之遥。
“我在听。”
“有一种毛病——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只能算是一种现象。”安藤说,“强迫性重复,听说过吗?”
61.同床
“强……什么?”顾泽只觉得眼皮直跳。
“强迫性重复。很常见的情况,虽然不常被注意到。举个例子,童年时经历或目睹过父亲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即使嫁给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最终也会潜移默化地将他变成一个家暴份子。早年大悲或大喜的遭遇,会深深烙印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让他们究其一生不断回到相似的境地里,就像飞蛾扑火,只为了重温当时那种极端的心理状态。幼年时与父母建立的关系模式被复制到交际圈里,又复制给下一代,相似的剧情在同一舞台上兜兜转转地重演着——想想看《百年孤独》吧。‘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安藤唱歌似的吟诵道。
“你认为舒容予也是其中之一?”
“不相信就当趣谈听好了,我也没打算在这背教科书。”安藤耸耸肩,“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任何性格的形成都是环境与人互动的结果。被支配的习惯被支配,被折磨的习惯被折磨,在冲突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冲突也要制造冲突。舒容予明明有能力对付他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见他付诸行动?”
“他行动过一次。”顾泽辩驳道,“我说过的,在我之前有过一个人——”
“舒容予是自愿为了那人反抗他哥的吗?”
顾泽愣了愣:“这倒没听他说过。”
安藤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这次呢,如果不是你把舒容予拖走,他会主动跟你走吗?”
顾泽默然。
“你们认识这么久,他是不是连一个‘不’字都没对你讲过?两个独立的人在认知和喜好上绝不可能一模一样,分歧总是客观存在的。你们姐弟关系再亲密,也做不到不吵架吧?你就不觉得舒容予那样有些奇怪?”
顾泽的眉头越皱越紧。安藤的话诚然不中听,偏偏每一句都无从反驳。
“想象一下舒容予跟你一起生活后,也像之前那样事事顺着你的意,从不忤逆,从不索取,久而久之,你根本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个傀儡那样任你支配——听起来很耳熟吧?这不就是他在他哥身边过的日子么。”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你爱他嘛。”安藤凉凉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哥不爱他,或者至少,不曾爱过?”
顾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一边爱着,一边又残忍相待,他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心态。
花瓣般温柔的感情,也会被漫长时光催化成尖锐的刑具吗?彼时恨不得捧在手心珍惜的人,也会有一天非要亲手摔碎,挫骨扬灰,方才从余烬里生出一丝快意……
“很可怕,对不对?”
顾泽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不可怕。我不会变成第二个他哥的。”想要变成那样的变态还真是有点难度。
“所以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生你气了?”
“……为什么?”
安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不肯变成他哥呀!忘了我说的强迫性重复了?你斩断了他的退路。他在高压环境下缩在壳里活了那么多年,这次为了你居然跟他哥杠上了,那等于是逼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之前失败的人生啊。活了三十多年还要把自己全盘否定、推翻重来,换了你你会好受?”
“也没那么严重吧,有必要全盘否定吗?”
“啧,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一般地令人不爽。”安藤毫不留情地说,“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你这种家伙体会到。”
“喂,什么叫我这种家伙?”
“……没什么。”安藤似乎想解释又作罢了,“你命太好了,听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