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勉强他做任何事。”
“我当然不会。”
“你发誓。”
大约是幻觉,他看到说着这句话的女人好像快要哭了。
“我发誓。”
43.论战
舒容予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似乎从顾泽离去之后就没换过姿势。站在门口看去,连胸膛起伏都不可见。
季秋池走到床前,伸手一搭他的颈动脉,还活着。她将打包的饭菜往床头一搁:“起来吃饭。”
……
“说话啊。”
……
季秋池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了出来:“你不是如愿以偿地撵走了他吗?现在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能有什么用?”
……
“懦夫。有一天你死在那家伙手上,我绝不会掉眼泪。”
……
“不吃就算了,又不是我挨饿。”她转了个身,自顾自地坐到桌前摊开画稿,埋头干起活来。
《隙之华》不可能一直停播下去。为了将欧尔维出场的那一集尽量向后推,制作组同意插播一个特别篇,主人公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主角麋鹿。季秋池本人就不欣赏麋鹿温吞的性格,因此在漫画里给她的戏份很少。现在要为她提升人气,一时间怎么都找不到灵感,而交稿期限却一天天地逼近了。
涂涂改改间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待到终于开始勾线,才发觉夜已深沉。季秋池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男人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旁边的饭菜仍旧未动。
她叹了口气,起身关了灯。
冷清的光辉穿帘而过,月上中天。医院里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婴儿的号哭。那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死亡笼罩之地,微弱地叩问着庄严的黑暗,最终湮灭无迹。
季秋池趴在桌上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被枕得酸麻,她迷迷糊糊地换了个姿势。
隔着一室幽冥般的寂静,男人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微微痉挛着。他更加用力地咬紧牙关,泪水濡湿了枕头,留下天亮前便会消失的印记。
******
一星期后,关于地震的讨论已经蔓延了互联网上大大小小的角落。
震幅不大,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按理不可能成为热门话题。然而牵扯上那场被迫打断的声优见面会,各种声音就层出不穷了。
首先是声优们与粉丝互报平安,各家应援团在确认本命没事后欢呼庆祝。
接着惊闻舒容予出事,一时间哀叹与慰问齐飞。五花八门的礼物淹没了舒容予的事务所,任何可能被舒容予看到的地方都贴满了赠图。对于粉丝而言,这样做与其说是希望得到偶像的注意,不如说是为了摆脱只能远远旁观的无力感。
他们没有等到回应。
那个虽然无趣,但至少会定期通报近况、回复粉丝的主页,这次彻底消了音。只有事务所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表示舒容予并无大碍,感谢诸位的关心。
几天之后,讨论中出现了不和谐音。
“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事后看到大家留言与照片才确定,绊倒了我的真的是舒先生。我们上面又压了两个人,再之后好像还有人踩着我们跑过去了。那个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就是:要死在这里了。我晕了过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感觉到有人在推我的身体,我还以为得救了……
“没想到,那个人仅仅是把我推到一边,然后抱起被压在最下面的舒先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现在看过照片之后我记起来了,那个人肯定是顾先生。
“唉,你们这些安然无恙的人,当然可以像看风景一样地欣赏顾先生的公主抱。但是你们绝对无法想象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的心情。在那一瞬间,他救了一个人,就像是对剩下的人判了死刑。
“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全身多处骨折,躺在原地等了很久,终于有人进来把我们搬上了救护车。尽管我们都没有死,但一想到当时有可能是更严重的地震,而我们有可能死在那里,我就止不住地后怕。现在心情很复杂,理智告诉我顾先生没有义务帮我们,但情感上,我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喜欢他了。
“把这些发上来,我没指望得到理解或同情,仅仅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这样吧。”
这一段发在某知名论坛的记述,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暴雨般的道德论战。
除了极少数人安慰发帖者,“人家凭什么要救你”成了主要论调。
“那种情况下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生,假设楼主你自己看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倒下,你会想到去帮他/她吗?”
“楼主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顾大救前辈是因为他认识他,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前辈都不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更何况是连见都没见过的你。”
“楼主求照”
“太把自己当回事+1”
“小朋友,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我不是声优粉,但看了一下大家的回忆录,顾先生在地震发生时还想得到指挥大家冷静撤离,那已经超出了他的责任范畴,值得尊敬。至于现场营救,普通人本来就没这个义务。”
“太把自己当回事+2。你只付了门票钱,没付保镖费。”
“脑残萝莉什么的最讨厌了”
“楼主求照”
“顾大果然很帅啊!一秒钟变脑残粉不解释!!!公主抱美哭了!”
“简直是薛的翻版啊啊啊跪求薛欧尔维公主抱图!”
“太把自己当回事+3,楼主与其责问别人为什么不救你,不如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倒下ww”
“求图的,不客气。[图]”
“啊啊啊啊啊求上色版!!!!!”
……
越来越一边倒的局势,终于惹怒了一些人。
“‘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倒下’?说这话的人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踩踏事件吧!谁会傻到故意找死?楼主说她是被舒先生绊倒的,最先倒下的是舒先生,你这话要说也应该对舒先生说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连累这么多的人。”
“我怎么觉得楼上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管怎么说,楼主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是挂在悬崖边就要掉下去了,会不会向人求救?如果对方没有救你,你会不会难过?不救人也就算了,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但是顾泽至少可以在逃出去之后找人去救里面的姑娘,可他连这都没有做。”
“楼主,叔叔来救你,跟叔叔走吧。”
“上面那位你偷换概念,挂在悬崖边不仅是楼主,还有顾大自己。还有出来之后找人,或许你是个奇才,在那么混乱的情境中还能冷静沉着面面俱到,但顾大只是个声优。”
“楼主倒还没什么,有些脑残粉真讨厌,一口一个大人的真恶心~”
“人命关天的事情也可以忘?正常人的智商都应该记得住吧,认为正常人记不住的,你才是个奇才”
“说记得住的那位,那你去试试看。”
“呵呵,一秒钟转路人了”
“要上色版的,不客气。[图]”
“啊啊啊啊啊求转载授权!!!”
******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只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顾泽的关注度爆棚了。这次飞跃之壮观,几乎赶超了《隙之华》开播的效果。如果单论知名度,此时的顾泽已经足以跻身一线声优的行列,与那些声名远扬的大牌们一较高下了。
与此同时爆红的,还有一组照片。
舒容予躺在广场的空地上,身上盖着一件T恤;而赤裸着上身的顾泽半跪在他身旁,满脸心急如焚的关切。
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传闻,顾泽与舒容予俨然成了公认的官配。素来与此类事情绝缘的舒容予终于被推到了八卦的风口浪尖。《隙之华》的剧组乐见其成,顺势推出了许多薛与欧尔维的周边。
这些变化传入此时的顾泽的耳中,就像遥远海岸上浪花的回音。
“东医生。”
医院走廊里,被叫住的年轻医生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顾先生?啊,如果你是来看望舒先生的话,他已经——”
“出院了。”顾泽笑了笑,“不,我是来找你的。”
他保证退出舒容予的视线,便果然没有再来过。只从季秋池的口中听说,舒容予五天之后就出院回家静养了。
顾泽将手中的便笺纸递过去:“我今天碰到梅子了。”
精美的便笺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To东先生:祝一切顺利!——梅子”
底下粘着一张梅子的签名照。
东晓那张精英的脸有一瞬间的崩塌,下一秒又拉回了原状。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便笺:“太感谢你了。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请尽管吩咐。”
“事实上,我正好有件事要拜托你。”顾泽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
“事务所最近要出一套声优COS角色的宣传照,我想COS一个医生,但网上找到的COS服不是样式奇怪,就是不合尺码。方便的话,能不能借你的白大褂回去量一下尺寸,仿制一件?”
“顾先生真是敬业呢。”东晓考虑了一下,“你拍照只需要一天吧?”
“是的。”
“那样的话,直接穿我的去拍也可以哟。我还有另外一件换洗的,你哪一天要拍照,来我这里取就行了。”
“那太好了,谢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东晓不疑有他地笑道。
44.相对
顾泽拎着纸袋走出医院,须臾又进了另一家医院的大门。
从一星期前开始,他每一天都会来这里,四处闲逛着思考一些问题。医院刺鼻的空气里混杂着病痛、恐惧与警醒的味道,有助于集中精神。在逛遍了建筑物的每一个楼层、看遍了医生护士胸前的名牌之后,顾泽也想通了不少事情。
——前辈,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吧?
——要去的。
——他必须服从某个人的指令。
——至少半年之内,不要离他太近。舒容予会很痛苦,而你会很危险。
夕阳西下,年轻人依旧站在窗边低头玩着手机,逆光的身形凝成了一道清俊的剪影。问询处值班的小护士收回频频向窗边飞去的眼神,下班回家了。值夜班的是个无精打采的男护士,一坐下来就翻起了报纸。
顾泽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拎着纸袋走进了洗手间。
两分钟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看报纸的男护士面前走过,一转身拐进了问询处旁边的走廊。
偌大的住院部,只有这条走廊是必须登记才能进入的。沿着走廊一共有九扇门,每一扇都紧闭着,如同一张张讳莫如深的嘴。门上也不像其它病房一样贴着患者的名字。
整理好身上的白大褂,又仔细正了正领带,顾泽作了一次深呼吸,抬手在第一扇房门上轻叩了两下。
门开了,一个护工模样的女人一脸狐疑地站在门口。越过她的肩头,能看见大号病床上躺着的目光呆滞的老人。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女人一声不吭地关上了门。
顾泽转而走向第二间病房。这一次没有人应门。
第三间病房里是个干瘪的女人。
第四间是个正在呕吐的中年男子。顾泽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在心里划去了这个选项。
第五间、第六间和第七间都是老人。
第八扇房门打开时顾泽的心一沉:应门的竟然是个护士。口罩上方那双妆容精致的眼睛迷惑地看着他:“请问你是?”
不要慌乱,不要移开目光。你见过这个人。
顾泽直视着她,弯起眼睛微微一笑:“关护士,楼上的许医生好像有事找你。”
“啊,找我吗?”小护士脸色稍红地垂下眼,“麻、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刚好顺路,不用客气。那我先走了。”顾泽笑着挥挥手。
“那个——”身后的小护士突然出声。顾泽努力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回过头:“什么事?”
“请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医生呢?”她红着脸问。
四周仿佛寂静了一秒。
“我是心血管内科的。”顾泽指了指胸前的名牌,“不好意思,我有点赶时间……”
“啊,抱歉耽误你了。”她赶紧说。
“没关系。那么,下次见。”
顾泽沿着走廊原路返回,在洗手间里等了几分钟,又重新走向问询处。那男护士从报纸里抬起头,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顾泽目不斜视地拐进了走廊,直奔最后一扇门。
——后来方野死了,因为舒容予的缘故。舒容予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任何人。
——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呢。
——有能力捧红他们的人,多数也有能力除掉他们。而且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和警局这边也会有交情。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的意思吗?
……
脚步循着纷乱谜面的指向,一点一点地踏向那模糊的谜底。
“笃笃”。
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黢黑而平凡的面孔。
低低的诵经声流淌了出来,宛如冰冷的河水从心脏上蜿蜒而过,令人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
接着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四目相对,男人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顾泽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
“对不起,我找错门了。”他若无其事地转身迈步,同时竖起耳朵凝神聆听。
幽灵般的诵经还在持续,身后迟迟不曾传来关门声,却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人,两人,三人……
顾泽暗暗加快了步伐,转出走廊,穿过门厅,拐进空荡荡的楼梯间。背后的脚步声如跗骨之俎般不依不饶,渐渐迫近。
顾泽突然拔腿飞奔起来。数十级台阶从脚下一掠而过,眨眼间冲进底层的大厅,引得外面排着队的病患纷纷望来。顾泽足下不停,瞅准了人群的缝隙穿梭过去,却听见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惨叫。他边跑边回头掠去一眼,正看见几道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割杂草般扔开挡路的患者,竟然完全不顾他们死活!
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厅里乍然乱成一团。顾泽一矮身隐蔽在惊惶逃窜的人丛间,借着掩护直奔大门而去,视野中却突然冒出一双手,猛地揪住了他的白大褂前襟。满脸怒容的中年男人冲他大吼:“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不管管事!”
顾泽情急之下用力一挣,这动作却愈发激怒了对方,男人死死揪着他大骂起来。那几道身影立即锁定了目标,闪电般向这边扑来,霎时间已经到了两人近前——
顾泽一记手刀狠狠地劈向男人的手肘,趁着对方吃痛松手之际抬腿一踹,登时将他踹飞出去,直直撞向追来的几人。
来不及去看身后的景象,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医院大门,在街道上发足狂奔了一大段,才想起车子在停车场里。此时回头无异于自投罗网,顾泽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死死摁住了一个快拨键。
彩铃声活蹦乱跳地响了起来。漫长得不见天日的等待。前面的路口闪起了黄灯,顾泽抢在最后几秒跳上了人行横道,身后传来一片刹车和鸣笛声。他一回头,不禁骇然——那几个人就在自己身后十步之遥,疯狗般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