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宋云村不住地看表,眼看约定时间将近了,就和张衎摊了牌,说约了江一静,就在隔壁的美丽园咖啡厅。他说江一静就想听他的解释而已,他只要安慰一下她就是莫大的鼓励,是男人就不该逃避。张衎说我逃避什么。宋云村知道他不是逃避,只是纯粹嫌麻烦,没有心肝。
宋云村和张衎进了美丽园,江一静已经在那里了。她比怀孕的时候还胖了一圈,长袖T恤裹紧了手臂胸腰,整个人显得有些肿,长发丫叉油腻地披在肩膀上,很久没洗的样子。张衎却还是一副轻飘飘的样子,白色的衬衫下隐着身体瘦削利落的线条,七分短裤下两条笔直的小腿,腿毛比普通男人淡出许多,但也不到过分的程度,脚上踩一双板鞋。他不精心打扮,但年轻的气息却满溢出来。宋云村穿着蓝绿格子衬衫,两只袖子都折到肘弯,西装裤笔直,皮鞋干净,看上去也是人模狗样。
江一静就自卑怨恨起来。别人都还很好,只有她的世界暗了。在宋云村的询问下,江一静开始了漫长的诉苦。美式咖啡的气味淡淡升腾着。她絮絮叨叨地讲她生完孩子后的事情,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她讲李陶的绝情,讲她一直见不到孩子,也没有人帮她去抢回来。讲到这里她嚎啕大哭,求张衎和宋云村去帮她抢孩子。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孩子已经被李陶送走了,十有八九是送回了老家,可是只要有人帮她,只要有钱,她想冲到李陶的老家去要人,虽然她不记得具体地址了……她一边说一边哭,张衎的无动于衷和宋云村的爱莫能助进一步刺激了她,使她难以自控。最后他们不得不提前结账离开。站在咖啡厅门侧的玻璃墙外,上面伸出的顶檐遮去了直射的阳光。张衎对江一静说,你怎么不打官司呢?你应该去打官司。
江一静看着眼前的地面,听到这句话,就好像没听见。几秒钟以后她猛地朝张衎转过身,伸手就推搡张衎:“你凭什么让我打官司?你凭什么说风凉话?都是你害我的!”她的情绪忽然就失控了,像被打开了一个开关,她用全身的力气推张衎,差点让张衎摔跤。她挥舞手臂朝张衎扑过去,张衎退了两步,企图抓住江一静的手臂,可是她挥舞得太剧烈了,一时难以制服,身上就被她连推带打地挨了好几下。宋云村赶忙冲上去想拉开,但江一静揪着张衎的衬衫不松手,纽扣都被她拉开了好几个。
这番扭打引得路人侧目,咖啡店的店员也偷偷凑到门口围观。
“都是你害的!”江一静不管不顾的说,“我本来和猪头好好的,要不是你插一脚,我们现在三口之家,我都被你毁了,就是你!”她的手臂被张衎抓住了,他甚至故意把她的两个手腕握进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去系自己散开的纽扣。张衎不咸不淡地说:“又没人逼你。”宋云村把江一静从张衎的手里抢出来,怒道:“张衎!你怎么说话的?”
他不掺和还好,这么一问,张衎的敌意明显地浮现了出来。“我怎么说话。我怎么说话你不知道吗?”他可以不在意江一静的一切,但不能容忍宋云村的否认。张衎内心也意识到,自己做得理亏,但正因为如此更不容异议。他绝不承认自己的做法有错。“我这么说吧江一静,你爸先骗我我再骗你的,搞不清楚就去问你爹。另外你要怪自己蠢,脑子里只有男人没有智商,很傻很天真不考虑后果。你现在这样只能怪你自己,宋云村安慰你又怎么样,他能帮你解决什么问题?还是你要我给李陶写一封信解释一下,好让他原谅你?”
“你他妈有病吧?”宋云村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起来,因为张衎的逻辑已经诡异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对一个陷入困境的女人如此刻薄到底是为什么。一瞬间他肚里许多话争先恐后涌上嘴巴,但不能在街上让人看戏的理智让他硬生生把话又憋回去。宋云村按住已经完全不对劲的江一静,强行将她拖离:“不要理那个神经病。”他揽着江一静的肩膀飞快的走路,心里满是后悔的念头,这一刻他真心感觉张衎不是正常人,不可理解无法沟通。他把江一静塞进出租车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把她送到家交给她父母,然后逃似的跑了出来。
他已经无法平静了。江一静的痛苦和张衎的恨意都灼伤了他,让他不能再置身事外。张衎避江一静,住回了陆木羊的寓所,宋云村直接去找他他却没回来。陆木羊看店,她虽然知道张衎拆散了李陶和江一静,但对具体细节一无所知。宋云村苦闷地和她聊起来,有保留地向她透露了一些事。陆木羊这才知道,李陶和江一静这对海誓山盟的狗男女,居然分得几乎成仇。
陆木羊去了李陶家,去送离婚协议书。本来就没有爱了,现在终于可以离了,她终于可以主动放这个人渣走了。李陶放她进屋,很客气也很陌生地招待她,倒了茶,然后坐进沙发里,看那份协议书。最后很沉默地拧开笔盖签了字。这样他们就两清了。宋云村没有告诉陆木羊的事,她亲口问了李陶。“孩子怎么办了?”“送我老家了。”李陶告诉她。“孩子妈妈有探视权。”“那就法院见啊,怕她。”李陶说。
离开李陶家的时候陆木羊很冷,因为感觉自己几年来的坚持毫无意义。有时候不放过别人就是不放过自己,可人就是不会提前明白。那对人渣的不幸并没有增加她的幸福,相反她觉得为此痛苦的自己十分丢脸。她还不敢告诉李陶,张衎是为了她而报复他们,如果说出真相李陶真可能当场掐死她。这种缺了大德的事,说出来就是结仇。
24.硝酸
张衎也并不开心,他觉得很烦。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兴高采烈的人,但好歹生活平静。他无聊之极的人生是需要一些刺激,但这样的刺激无疑不让人愉快。江一静是无关轻重的,但宋云村的态度却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他怕宋云村还要和他纠缠这件事,索性闹起了失踪。
宋云村只好代他去关心照料江一静,防止她出意外,增加张衎的罪责。江一静是不可爱的,所以宋云村也觉得有些麻烦,同时对张衎十分生气。这原本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他要是没有善念,完全也可以甩手走人,横竖怪不到他头上。
江一静是个落水的人,会抓住伸向她的任何东西。她向宋云村诉苦,散着头发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要宋云村吃水果。宋云村本意是来送点营养品,稍微坐坐就要走的,然而脱不得身。她翻来覆去地讲张衎的恶行,宋云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虽然知道她说的就是实情,然而因为表述带上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反而变得难以感染听客的情绪。
江一静反复问宋云村,张衎为什么要骗他,她想不通。宋云村怀着那个一知半解的秘密,起初还能隐而不发,但终于还是没忍住。“张衎说,你爸爸当初对他不好,所以他恨你们家。”江一静没想到自己会得到答案,先愣了一下,然后反应骤然剧烈起来:“我爸爸对他不好?我爸爸对他不要太好!简直比对我还要好!”
江一静的反驳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宋云村没有想太多,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因为这句话不能改善任何局面。
张衎独自一个人去了云南,本意是要待一段时间,然而爬完虎跳峡去香格里拉之后,昼夜温差让他起了高原反应,在迪庆的古城旅馆里干躺了一天之后,他还是向身体投降提前飞了回来。宋云村去机场接他,帮他拿为数不多的行李,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好算不辞而别的账。
只是秋天而已,张衎就开了热空调,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电视。宋云村给他煮了粥,自己用空气炸锅给自己烤了鸡翅,都端到床上吃。鸡翅太香了,最后还是被张衎抢去了两个。宋云村被空调闷得满脸通红,钻浴室洗澡去了。
他们的三观差异太过巨大,所以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交涉的。求同存异才能保持和平,也是相处之道。更何况,他们也无意把两个人拧成一股绳子。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
但这却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平静。他们以为不用去计较的分歧,却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个星期天,宋云村和张衎到小区附近的泰国菜餐厅吃饭。张衎喜欢咖喱,只要有咖喱加白饭就很满意了,宋云村却要大快朵颐,各种招牌菜大点一通,最后还加了一大盆牛掌。这种奇怪的食品张衎是碰也不要碰的。
菜上来并没有多久,就来了不速之客。江一静出现在他们桌边,表情十分凝重。她剪了个短头发,挎着个大包,手上捧着个充当水杯的蜂蜜瓶子,看起来倒挺利落。“这么巧。”宋云村说着,起身给江一静拉椅子请她入座,也吃一点。江一静不坐,说我有话问你。她对张衎说。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江一静问。
那天宋云村走了之后,她去问了他父亲,和张衎有什么矛盾。他父亲反问她谁是张衎。她说就是小时候常来我们家的你的那个学生。她爹说不记得了。
不可能不记得的,江一静心里很清楚。看起来他们之间的确有不愉快,可是,关她什么事呢?冤有头债有主,起码她没有得罪过张衎,为什么张衎来招惹她呢?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她又问了一遍。
张衎和她一样缺乏表情,回答说:“因为你丑。”
下一秒,江一静把手里的蜂蜜瓶朝张衎泼了过去。
他们坐的是圆桌,宋云村就坐在张衎的一侧。在江一静和张衎说话的时候,宋云村就在研究江一静手里的瓶子,他有一种预感,就是江一静又要言情剧上身,说不定会拿水泼人了。这么想之后,他就默默在桌面下捏住了台布。
所以当江一静把水泼向张衎的时候,宋云村条件反射地蹦了起来,同时一手拉高了台布,桌上的碗盆猛地砸在一起,和碗盆声音同时响起的就是水泼到台布上的声音,还有一些没挡住落到了宋云村的脸上和手上。他就听到嗞嗞的声音,一边说:“有话好好说……”
然而印入他眼帘的却是江一静惊惶的面孔。下一刻巨大的疼痛和刺鼻的气味同时从皮肤上蔓延开来,宋云村一刹那就明白了,但是晚了,他长声惨叫起来。
他知道是张衎拿东西在他皮肤上擦,他甚至自己也接手擦了。比起疼痛,更多的是恐惧,让他手脚发软全身麻痹。
那是恶梦一样的一段过程,宋云村全程清醒,所以越发恐怖。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张衎握着他完好的左手,一直在安慰他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镇定,好像有催眠人的力量,也是宋云村那一刻唯一的支撑。
他灵肉分离地想怎么会这样呢?简直不可能的事。他完了。
受台布保护,张衎也被溅到了一些,但不多,只在肩膀和小臂上。受伤处的皮肤遭腐蚀,已经变成了黄绿色。不过他毕竟比宋云村好多了。宋云村是为了保护他。张衎心里也慌乱得不行,简直六神无主,不过并不放在脸上。他觉得他不能慌。
25.对峙
江一静泼硝酸泼错了人,吓掉半条命,从饭店出来打了一辆车往市郊走。绕了一大圈,司机不耐烦问究竟去哪里,说去新火车站。又给家里打电话,说闯了祸,让送几件换洗衣服送点钱过来。结果警察就在新火车站把她逮住了。
押送的女警粗鲁地把她塞进警车后座,江一静就痛哭,女警还拿餐巾纸给她擦眼泪鼻涕,等她平息下来一点问她,去火车站打算逃哪儿。江一静说要去找儿子。
那天被救护车拉到医院以后,张衎和宋云村就被分了开来。张衎喊了个有这家医院关系的朋友过来帮忙。宋云村进急诊室的时候,张衎到另一间做清创消毒。医生说他这个不严重,两周就能好。
医院这时候的病房很紧张,张衎包扎完和朋友一起去看宋云村,急诊外科的走廊上各种床和地铺躺满惨惨戚戚的伤患,有个孩子满头血地在他娘怀里嚎啕。宋云村在抢救室里待了两个小时,送观察区。那朋友的父亲是这家医院医生,说上面没病房,暂时只能在这儿待着,明天再换病房。
观察区的病房狭窄,十几平方被几道布帘隔开,三四个伤患共用。宋云村的床位靠墙,床边只留了个放椅子的空间,椅子后面就是布帘。朋友帮忙料理好一切,已经晚上八点,警方电话过来说嫌犯已经抓到了。
张衎谢过朋友后就让他走了。
结果晚上十点,这朋友打电话来,问张衎能不能写报道。原来,这人是张衎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在本地的新闻早报做了一名记者。按他的本心,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伤员添乱,可本着职业精神他还是把这事跟领导通报了一下。领导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新闻。
何况这事在网上已经有传言了,各路消息灵通的媒体都在找信源。如此近水楼台的事,不能让别家抢了先机。
张衎一开始并未想到这层,在被提出要求后,他想报就报吧,人家好歹忙前忙后这么久,只要求对方隐去真实姓名。
那是个混乱的晚上,宋云村整夜没睡,弄得张衎也没睡。其实宋云村伤得不算太重,虽然左侧脸的下半部分连着脖颈肩膀胸都有烧伤,但仍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也不危及说话。医生说要观察两天才能确定烧伤的严重程度。
但是宋云村疼啊,有气无力地呻吟,长一嗓子短一嗓子,喊得张衎心烦意乱。他明白自己应该有更多的善意和悔疚,然而拥挤嘈杂的环境和自身伤口的疼痛让他全身不适,无法保持心平气和。而且宋云村不和他说话。他问什么宋云村都装死。他想让宋云村家里来点人照顾,宋云村也哼哼着当没听见,弄得他只能坐在那张凳子上,每分每秒地捱着长夜。
除了肉体上被摧残,宋云村的精神也蒙受了巨大的打击。如果说此外还有余力来感受什么,就是后悔和对张衎的鄙恨。那一夜,他翻来覆去地呻吟,内心为无妄之灾委屈。他要早知道那东西是硝酸,他躲还来不及。正因为江一静平日就用那蜂蜜瓶子喝茶,他见过好几回,所以根本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他想被人当面泼水是很驳面子的事,所以不能让她得逞,你说他为什么要管这闲事?现在他这辈子都完了。伤在脸上,留疤,一辈子的残疾。
不如去死这种话,宋云村说不出,还是要活,而且好好活。但毁了脸面,还要怎么好好活呢?他倒不恨江一静,但是恨张衎。因为完全是张衎没事找事。他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去招惹不相干的女人,把人逼疯,回头又拉自己垫背。
宋云村想自己不多事就好了,现在就是张衎躺着,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一边疼,一边想,越想越疼,越疼越想,什么止痛的方子都不起作用。张衎面目可憎,可又不可缺少,挂水、方便、调整姿势都要靠他。
在医院里的一晚上,因为无窗,日夜不辨。到了次日早晨五六点钟,张衎觉得冷,又没有衣服可以披。宋云村差不多睡着了,没有动静了,张衎就出去买早饭。宋云村打点滴是不饿的,可是他要吃。结果他买了早饭回来,宋云村却醒着,又愁又苦地要对他发火。
因为对方被缠成了半个木乃伊,张衎也不能说什么,坐在床边啃蛋饼。不料香味刺激了宋云村,宋云村虽然并不想吃,还是叫他出去吃。
张衎出了病房,那里和昨夜一样是遍地狼藉,苦痛的人们挨满了一走廊。有些空着的铁椅子,不知道含有什么成分的细菌,张衎不坐,靠着一面还算干净的白墙壁吃早饭。空气里消毒药水和不通风的闷滞让他感觉自己快被毒死了。
上午的时候张衎接到电话,要他去公安局做笔录。张衎走不开,要宋云村叫家属来,宋云村不肯。最后等到中午住院部终于有病房换上去,又请了护工才算安顿下来。
张衎到派出所,做笔录的警察很客气。尽管个子五大三粗,手背的指根上也有来历可疑的老茧,但面对群众,特别是受害群众他们还是比较春风温暖的。民警问事发过程,张衎自然避重就轻,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和江一静有什么矛盾,不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泼硝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