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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镇上桥头村——by尔文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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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人们会问,

“洪生,就按个手印行了哇?”

不等洪生开口,癞子就说了,

“添(签)个字多来费事了么?快些添(签)哇,全村儿都要添(签)了!”

有人问,

“洪生,签上就能找回来人?”

癞子回道,

“你管你添(签)就对了,四爷说能找飞(回)来,就肯定能找飞(回)来么,废话可真多了!”

比如还有人想拉着洪生问问这找人的详情,这时癞子又说了,

“可没功夫跟你唠特(扯),还可多人没添(签)了,等人找飞(回)来,坐的你家跟你再好好拂(说),快些添(签)哇!这儿,再按个手印……看你这手印子按的,跟没特(吃)饭一样,再按一个哇!”

……

癞子这么叽叽喳喳的,洪生觉得倒也省心,说实话,他真的没有心情去应付一家一家的“关心”,一家一家善意的“打探”。

16.接乐生回家

第二天,四老爷建议他再筹筹钱,反正带的是越多越好,洪生花了三天时间卖了粮,把仅有的一个存则兑了现,本来想把骡子卖了的,可是一想乐生常说,“我们一家四口”,于是这骡子就没卖。黑贝只能带路,却不能说到底人在哪儿,因此洪生打算骑着他的自行车跟着黑贝走,出发那天,四老爷把他叫进屋里,四老奶拿出一百块钱,塞他手里了,这时四老爷说,

“给你钱你就拿上,用得着就用,反正你还年轻,不用愁还,用不了再拿回来就行;如果找着了人,是在他们自己家,那就你们两个看的办哇,跟人家里好好说话,不要恼;如果还是关在精神病院了,你就把这些东西都给了人家领导,就说乐生来了桥头村就是个愣子,除了吃饭甚也不知道,如果别人再细问,你就实话告诉人家,因为乐生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如今只知道自己叫王乐生,桥头村村民,来了这一年多,没人找过他,他也没找过其他人……”

四老爷交待的很仔细,洪生也记得很仔细,虽然他一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四老爷要交待这么多,但他相信,这个睿智的老人总有他的道理。

洪生出发的那天,村口聚了很多人,大家虽然还是坐在石墩上,媳妇儿们手里的针线翻飞,男人们夹着一根烟,眯着眼闲扯,但看到洪生出来时,还是一个个打了招呼,劝他注意安全,祝他一路顺风,这似有意无意的关怀,第一次让洪生对这个地方产生留恋。

一人一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前两天就把带的干粮吃完了,然后买了再备着;黑贝看起来虽然疲惫,但精神头比刚回来时好了很多,跑起来不觉得,但走路的时候还是一瘸一拐;洪生帮他检查过,应该是腿骨被什么弄断过,现在貌似已经长好了,估计以后也只能是只瘸狗。这次洪生算着日子呢,两人走了足足20天,第21天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大院门口,旁边挂着一个竖牌,上书,“XXX疗养院”。

跟人说明来意,别人说没查到“王乐生”这个人,洪生就把他当初照的单人照拿出来,仔细说明情况,那边比对了一下,看了洪生几眼,问了两人关系,才冷着声音说,

“是有这么个人,不叫王乐生,登记叫高旭,不过在这里的病人,情况都有点特殊,你也不是直系亲属,想探视的话,先得申请,你填个表,填个联系方式,等通知吧!”

洪生没有联系方式,就只能每天早上来问一回,中午来问一回,就这么问到了第三天,那边终于说,可以带他去见人了。五个月,两人没见面的日子,跟在护士背后,洪生搓了搓脸,扒了扒头发,把手放在裤子上擦了又擦,直到护士忽然在一个房间前停下时,他还差点撞到别人;门是锁着的,洪生听到“咔嗒”一声,眼前的一切就变成慢镜头了,门缝一点一点变大,期间护士好像说了句什么,洪生没听到,他的眼睛已经被里面的人吸引了:

瘦了很多,比初来桥头村的时候还瘦,但比那个时候要干净,脸更白净了,但白的几乎透明一般,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脸是朝窗外的,那个窗加了密密集集的铁护栏,那人的目光不在铁护栏上,似乎也不在窗子上;洪生轻轻叫了一声,

“乐生~”

那人身子猛的一颤,扭头看向他时,却是一脸的茫然,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又扭过去了;洪生用力擦了擦眼睛,越擦越模糊,慢慢走到他跟前,轻轻握起他的手,真瘦,瘦的好像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洪生把他放在手心里,轻轻的揉着,没有忍住,放在唇边亲了亲;

“乐生,我是洪生,我来接你了~”

这时乐生好像听进去一样,把脸扭了过来,可是眼神却不知道望向哪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弱,带一些虚弱的气音,说,

“洪生肯定要来接我了,我是他媳妇儿么,洪生就我一个媳妇么~”

洪生猛的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才强忍着没有失声痛哭出来,旁边的护士一直在,这时才说,

“他这个状态已经四个月了,不管谁跟他说话,他就这么一句!”

探视的时间没有太长,至始至终乐生都没把他认出来,护士跟他说了一下情况:刚来的时候,乐生天天想着法儿的逃跑,反正是能想到的都想了,还有一次用吃饭的勺子把墙硬是挖出个小洞;之后靠营养针过了半个月,后来是一个医生说,只要他吃饭,洪生就来接他,才开始吃上饭;这里的医生护士对洪生这个名字一点都不陌生,有时候他也会提到另外两个名字,“黑贝”和“大力”,如今见着了本尊,很多人还笑眯眯的多看了洪生几眼。洪生问过护士,乐生的父母有没有来过,护士说,这个不清楚;洪生又问,可不可以把乐生带回去疗养,护士也说,不清楚。

洪生第二次看乐生前,将走的时候带的材料通通交出来了,还有自己的户口本,身份证,交过农业税的凭证等等,那边只将材料与户口本、身份证留下来,其它的没要;这次待的时候还是不长,洪生就跟他聊天,聊桥头村,聊黑贝,聊大力,还聊自己给他准备做的烧肉条,乐生还是扭头望着某个地方,告诉他,

“洪生肯定要来接我了!”

第三次、第四次……再来的时候,待的时间就可以更长一些,有时候还能陪着他吃饭,乐生吃的不多,没两口就不张嘴了,于是洪生说,

“乐生,再吃两口,咱们就能回家了!”

乐生就再吃两口。9月11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央求了护士半天,对方终于同意让黑贝也一起进去,没有来得及赏月,只是白天的时候,两人一狗分了一个月饼,这天乐生又说了一句话,

“洪生说,明年八月十五,我们一家四口还吃月饼了!”

黑贝见着乐生,开心的哼吱了半天,结果乐生只是茫然的摸了摸它的头,黑贝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怎么了,安静下来以后,他就爬在一边,影子一样,静静的守着。

交上去的材料,没有退回来,也没有任何回应,洪生不急,那个时候他在想,只要见着乐生了,多久他都等的下去。

10月1日,国庆节,农历九月初六,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寒露,村里的谷子差不多都收完了吧,洪生盘算着,今年一亩地都没种,家里粮也卖光了,钱也快用完了,还欠着四老爷一百块,等乐生回去以后,大不了再跟几位叔叔伯伯们叨借一点,先给乐生补补身子,明年开春,再多租五亩地,好好干上一年,边给乐生补回来,边把债给还了。洪生没敢让自己的脑子歇着,想着都是乐生要回来的打算,老一辈儿说,“这好事坏事,都是盘算(想)出来的,你想的是个好,它就能成个好,想的是个不好,还真就不好了!”所以洪生不敢想乐生回不来的可能。乐生最近还是不认得他,不过话明显又“多”了两句,精神也比初见时又好了很多,经过护士的同意,带着乐生在院子里转了转,最近几次因为他都比较乖,所以出来的时间可以稍微长一点。

10月2日,农历九月初七,夜里下过一场秋雨,早晨起来,天气似乎一下子冷了;过了午饭,如往常一样,带着乐生到院子里散步,一开始乐生与平常一样,没想到洪生低头系了个鞋带,乐生就跑了;结果还是没跑出去多远,便被护工拦了下来,那是洪生第一次见识这样的乐生,见识他这样的被对待着;像只可怜又无助的小动物,被宰杀前的最后挣扎,拼尽了全力,绝望的嘶叫着……看着有护士拿了针筒出来,就要扎向乐生瘦弱的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覆盖着的青色血管,洪生疯了一样冲了过去;他记得四老爷一再叮咛他,不要跟人闹,好好跟人说话,所以抱住乐生的一刹那,他收起了一身的暴戾之气,收起了想要将这些人都一个一个捏碎的邪恶念头,他听到了自己的哀求,哀求着这些人将乐生交给他,他的哀求伴随着乐生的哭闹声,在这个宁静的地方显得绝望而苍凉;他还听到了黑贝在外面也吼叫着,可是它进不来……被护工们放开双手的乐生,拼命的捶打着抱着他的洪生,又踢又咬,洪生抱着他,用力的抱着,又腾出手来轻拍着他的背,不停的说,

“乐生不怕,我是洪生啊,洪生就在这儿了,乐生不要怕……”

乐生挣扎的累了,打不动了,咬着洪生肩头的地方渗出了血,于是他又忽然嚎哭起来,边哭边说,

“你们为甚不让我找洪生了?”

“洪生,你咋还不来接我了?”

“洪生,你又不要我当你媳妇儿了?”

“洪生……洪生……你到哪儿去了……”

10月3日,农历九月初八,天气已经有些清冷了,阴天。乐生昨天闹了一场之后,今天一句话也没说,抱着膝盖一直那么坐着……下午的时候,有护士过来说,

“王洪生,过来给高旭办理出院手续!”

洪生当时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护士不耐烦的说,

“愣什么呢?快点过来办理出院手续啊!”

洪生“诶!”了一声,赶忙跟着护士出去了:手续很简单,还了他的户口本,身份证,签了几个字,今明两天就可以把人领走。想想乐生这样的情况也不能坐火车,况且还带着黑贝,所以洪生狠了狠心,雇了辆车,次日一早,便把人带走了。车整整开了一白天,黄昏时分才到桥头镇,一路上乐生都很安静,黑贝将脑袋放在他腿上,他就一下一下摸着它,中间睡了一觉,上了两次厕所,吃了一颗鸡蛋,一个饼,喝了半瓶水;这些洪生一一记得,甚至是很多年之后,再回想时,这一天的乐生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

17.乐生的“梦”

乐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叫高旭的男孩子,他很喜欢画画,他画的画比王乐生画的好多了,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抬头挺胸,一副懒得理人的样子,不过他待的地方,有很多像他一样的男孩女孩,他们穿的衣服,在桥头村没有见过,但乐生觉得,还是没有洪生买给他的好看。

高旭说着乐生听不懂的话,走在乐生从未走过的大马路上,坐着乐生从未坐过的小汽车,吃着乐生从未吃过的叫做面包的东西……高旭常常是一个人吃饭,不像乐生,总是有洪生陪着;不过偶尔餐桌上也会出现一对男女,他们会问他学习,问他生活,会笑着摸他的头,虽然高旭总是懊恼的把头甩开,不过乐生知道,他其实很开心的。

高旭不喜欢过年过节,因为那个时候,他们的家总是被一波一波陌生的人,一份一份差不多的礼盒占据着,虽然高旭的家比洪生的家要大很多,很多很多,窗玻璃都有门那么高了,可是乐生知道,高旭还是不喜欢这些人来,更不喜欢他们的礼盒;他总有一个冲动的念头,将这些人赶出去,或是将这些礼盒丢到垃圾筒里。最让高旭不喜欢的是,他得跟很多的叔叔伯伯笑脸相迎,回答他们其实并不关心的问题,那些人笑起来的样子,一个一个像戴了面具,虽然他们对高旭都不错,但他一点都不喜欢。

高旭有个梦想,他想做个画家,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做个像纪伯伦那样的诗人画家,将自己对人生的每一次思考,用诗或画描绘出来,那将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可惜他的梦想最终没有实现;有一天,世界似乎一下子混乱起来,那一对偶尔会陪着他一起吃饭,摸着他头的男女,匆匆与他告别,让司机将他带到了香港,准备从那里飞往加拿大,就在安检的时候,他被另一波人带走了。一开始,过的不算糟,那些人将他安置在一个大房子里,有吃有喝,就是不让出门,告诉他,这房子是他父母的,安心住上一段时间就好;后来辗转反侧,他住过各种各样的房子,他就跟那对男女通过一次电话,之后便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最后一个安置他的地方,就是“疗养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住疗养院,于是他吵啊闹啊,搞的太严重了,就是一管镇定剂,一针下去,浑身软软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想出去,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知道是什么人要关着他,关着他的人又想得到什么?他还想知道,那对男女哪儿去了?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在这里,他一无所有,包括自由!

整整半年时间,他逃过很多次,一开始还记得,后来就模糊了,他装过三次疯,装过好多次病,貌似还有什么人帮他逃过,可是最终还是被困在了那里;再后来的日子,高旭只记得窗外那棵枫叶树,绿了,红了,又黄了;不过最终他还是逃出来了,逃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要逃出来,反正是出来了;其实出来也没有多快乐,有时候会饿一天,那是高旭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饥饿,看着别人手里的吃食,眼睛粘在上面真不想走开;他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某一天有人问,

“小伙子,你叫什么,你家在哪儿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竟然都记不得了,不过脑中偶尔还会漂过高旭这个名字,至于家在哪儿,他真不知道。好像什么时候捡到一张报纸,报纸上有那对男女的相片,穿着一样的马甲,漠然的看着报纸外的一切,不过这张报纸最终还是在某个夜里,被风吹走了。

漂泊的太久了,每天就是走,也会在一个地方停下来,要么是找不到吃的,要么就是被人又赶去下一个地方,当吃东西变成一种主要需求时,有一天他从路边跑过的小野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过病,受过伤,躺一躺又活过来了,活过来眼睛就忙着搜寻着吃的;有一次,那是一个老婆婆,连续给他吃过好几顿的饭;于是他就想,能不能留下来呢?因为他实在不想走了,有时候一个人住在桥下,田间,林里,甚至是山洞中,又累又害怕,那个时候,他就想念记忆中恍惚出现的男女,有时候还会想,他们去哪儿了呢?他们为什么不要自己了!可是他留下来的期望最终落空了,老婆婆的儿子还是什么亲人,又把他赶走了,他们那些厌恶的神情,仿佛他就是一条流浪的野狗。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伤心的时候,也会一个人哭,哭的久了,就觉得哭也好累啊,所以他就不哭了;除了陌生的人们,陌生的狗,还有那些陌生的乱七八糟的小虫子也会欺负他,他们一个二个嚣张的占领着地盘,所以他学会了尽量把自己绻起来,越小越好。

某一天,他看到一只小野狗,拼命的讨好一个停留下来的小女孩儿,可是小女孩儿还是没有把它带走,那一刻,他似乎读懂了小狗的失落;于是他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可以有个什么人为他停留,把他带走,像带走一条小野狗,他的梦想是如此的卑微,可是如此卑微的梦想,他觉得也期盼了好久,好久,直到那个高高壮壮,长着一双温柔眼睛的男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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