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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暖蓝田玉生烟——by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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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李沨没再说什么,躺回床,继续侧身读阅。谢芷乖巧离去,将房门掩上。

许久,房中才传来李沨嚅嗫声:“谢小白……”

第八章(下)

谢小白歪坐在医馆的门槛上,手里捧只碗,如果不是他一身书生的打扮,过往的路人还不当他是位乞丐,抛几个铜板予他。天近黄昏,孟然仍未回来,也不知道他上哪去。身旁,敏哥儿望着袅袅腾空的水雾,停下手中的扇子,抬头看,正见谢芷一幅呆头呆脑的模样。

“药煎好啦。”

“这帖服下,夜里没有了吗?”

谢芷回神,立即起身将碗递给敏哥儿,细心询问。

“夜里还有一帖,谢公子,我实在忙不过来,你能不能……”

敏哥儿目光落在地上六只沸腾的药壶,眉头皱起,他是医馆的学徒,一天要煎数十服药呢,哪还有时间照顾李沨。

“没事,夜里那帖,我来煎。”

谢芷心里倒是没有埋怨丁靖这位李沨的好友,一闪就没影,也没支个使唤的人过来。

敏哥儿将药倒好,递与谢芷,谢芷慌乱接过,烫得他又把碗搁地上,敏哥儿一脸漠然。

谢芷可不是医馆的学徒,他扯动袖子,贴着碗沿,才将这碗热腾腾的汤药端进屋。

屋内,李沨仍是背门阅读的姿势,谢芷以为他睡着,将碗轻放,探身一看,李沨已觉察,转过身来,神色自如说:“药放着,我等会喝。”谢芷心想,一整天就这样躺在床上翻一本破旧的医书,想来李沨也无聊得很。

“孟然还没回来吗?”

见谢芷立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李沨起身,望着那碗药。

“天快黑了,他也不知道和小青去哪里。”

话语里饱含关切,真情流露。

李沨顿了一下,伸手去执碗,手指被烫得缩回,心里懊恼自己心急。

对于话语一向不多的李沨,谢芷往往自讨没趣,他静静退出,又去门口守候,等孟然。

也难怪谢芷担心孟然,他知道孟然这年底比他还穷,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在外头吃用要花费,不比书院,也不知道他上哪去。

夜幕降临,孟然和小青前来医馆,此时,李沨的榻旁已有丁靖,外加一位豆蔻女子,女子模样算不上多秀丽,但也端正温润,不知丁靖打哪找来的女婢。李沨面无表情,那位女婢正在帮他擦身。

“子安,你可真够朋友。”

孟然调侃的可不是丁靖,不过李沨没理会他。

“孟燃之,你晚上有宿处吗?”

丁靖是个严肃的人,只是问起重要的事情。

“和小芷一样,住僧房。”

孟然说起“小芷”,左看看右看看,奇怪,他进来时,没见到谢芷。

“他在厨房煎药。”李沨回答他的疑惑。

“你让他去煎药?!”

孟然生气,他知道谢芷性情好,可是李沨也不能当他是下人差遣,好歹谢芷平日也是有人伺候的。

李沨对上孟然的指责,没有辩解,反倒是丁靖圆场说:“医馆里人手不足,因此我才去借来这么位女子使唤。”

孟然不再说什么,独自前往厨房。

丁靖来了又走,留下那位沉默寡言的女婢,待谢芷煎好药,女婢一勺勺喂李沨喝药。李沨平日就不喜欢人照顾,何况还是喂药,不过这位女婢,他知道丁靖打哪“借”的,可是会禀告主人他的情况。

一碗药喂完,李沨下命令:“你出去吧。”女婢很听话的下去,此时,房中仅剩孟然和谢芷。

孟然先开的口:“我和小芷就此别过。”谢芷站在孟然身旁,一幅温顺的模样。李沨没来由地感到不悦,“夜晚上山不便吧?”孟然回:“明早上山。”谢芷上前作揖:“子川兄,你安心养病。”李沨目光落在谢芷身上,看到谢芷脸上木炭留下的痕迹及扎起的袖子下,那双黑污的手——显然生炉子时,手拿木炭留下炭灰,又不小心用手擦脸留下痕迹。

眼看孟然带着谢芷转身离去,李沨出声:“孟燃之,你没有话想问我吗?”

不能让孟然就这样离去,他的衣服沾满灰尘,身上带着低廉的香味,那种地方特有的香味。

孟然回头,微微一笑:“李子川,我想日后也都不见了。”深深一鞠,转身离去,这回再没回过头,包括谢芷。

确实,已经是年底,再过月余,学子就纷纷离开书院回家,李沨伤成这样,自然不可能回书院收拾行囊,也没有再与孟然或谢芷碰面的机会。

在厨房,谢芷扇着炉子,静静听孟然的“奇遇”,孟然在那样的一条街上,遇到了一位叫翠娘的娼女,翠娘认识李沨,因为李沨曾去那里“过夜”,可对象并非是她,而是那位叫萍儿的女子。李沨遇袭那日,算是第二遭到那里找萍儿,萍儿不在,待李沨出门,突然冲来一位老汉,挥刀砍李沨,住那的人,都认识老汉,因此没人搭救李沨。

那老汉叫曾龟,就是萍儿与翠娘的“爹”,据说年轻时是练家子,很有些本事。

曾龟从几年前,就在断桥那赁下两套房子,养着三四位年轻女子,有自愿来依附的,也有买来的,萍儿便是买来的。

翠娘猜测李沨不是嫖客,而是到这儿寻人,只是他惹毛曾龟。

砍伤李沨后,曾龟带着萍儿离开住所,不知去哪里。萍儿年轻貌美,是棵摇钱树。

按翠娘说法,萍儿那是书契买来的,就是官府要来夺人,也毫无办法,何况李公子只是手无寸铁的一介书生。

“因为‘狎女支’而滋事,遭砍伤,就这罪名,李子川就得被山长赶下山,也难怪他醒来后什么也没交代。”

孟然把头摇了又摇,李沨这人,就像一口永远开不完的箱子,打开一把锁,以为就能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谁知箱子里装着的是另一口带锁的箱子。

“小芷,我们也该回去书馆,这样的事,他即不愿他人插手,我们最好不予理会。”

谢芷沉默许久,想起每次进去照顾李沨,对上的大多是他侧身背对的模样,他无聊得把一本破医书翻来翻去,却也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孟然说的不错,李沨并不当他们朋友,也不信任他们。

心里虽有感伤,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李子川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谢芷脚已经迈出门槛,半个身子还在迟疑,孟然怕他坏事,拉住他的手将人往外拽,这个动作他做得很隐匿,李沨没有留意,他的目光落在谢芷正在离去的瘦削背影,脑中回味孟然那句:“李子川,我想日后也都不见了”。

对李沨而言,见一个人有何难,又非在深宫大院,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永远错失。

孟燃之,你真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还记得在五步亭时,孟然问李沨,他和谢芷是否“不堪为友。”李沨并不觉得孟然与谢芷不值得去交朋友,而是他觉得他不需要朋友,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何曾需要他人。

只是,那个正在离去,仅留下背影的人,在这间房中,也曾抱住自己,眼角噙泪,他那么担心,那么在意。

“站住。”

这两字从喉咙中喊出,不大不小,分外清晰。

孟然的嘴角滑过一个狡黠的笑,而谢芷的身子微微颤抖,不觉用力抓住孟然的袖子,孟然丢了个镇定的眼神予他,两人齐刷刷回头,看向李沨。

李沨坐在床上,姿势与之前并不二样,他的模样似愠怒又像懊恼,他也许即生气孟然的狡猾,又恼怒自己的妥协也未必。

“洗耳恭听。”

孟然上前一步,居然还行了礼。

谢芷立在一旁,很安静,眼神认真而诚恳,但他的手绞在一起,透露他内心的不安,他害怕听到不想听的话语,属于李沨的秘密。

秘密,人的秘密大多都见不得光。

不,李子川不是坏人,不该是。

对于孟然得意的样子,李沨十分不悦,如果不是之前回想起孟然在五步亭时苦恼说着:“子川可是视我与小芷不堪为友?”的神态,及此时谢芷那认真的眼神,他或许又噤口。

“孟燃之,你到底想打探什么?”

打探什么?孟然想从李沨那里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他最想知道的是关于文佩的事情,但他隐隐觉得把李沨严刑拷打,他也不会说,还是问该问的吧。

“为何去朱红残桥?你在那边想找谁?”

孟然其实心里有猜测,但还是希望李沨能亲口说。

“谢芷,我想你已与孟燃之说过我的身世了吧?”

李沨的目光落在谢芷身上,他的眼神并无指责,很平淡,然而他这句话,令谢芷心中愧疚,他对李沨沉重点头,他确实说了。

“那么,你怎么猜想呢?我去哪里做什么?”

这是问孟然的话,带着愠意。

孟然对上李沨的眼睛,他想自己或许有些过头,换他是李沨,他也不乐意说,于是默然。

“我有个同母的妹子被卖到那里,本想以三十两赎回,可惜未遂。”

李沨讨厌看到别人谈起或听到他过往,或鄙夷或同情的眼神,但他在孟然眼里没有看到,谢芷眼中也未有,谢芷对绞的手放下,倒像是舒口气。

“为何不跟官家明说?”

孟然不吃惊李沨的话,李沨的话只是印证他的猜测之一。

“也对,你定是私下与你母家往来,不便被人知晓。”

孟然把头一拍,心想自己一激动竟说胡话。

李沨没什么表态,眉头都没挑一下,他有个丁靖这样的朋友,不差再有个什么都知道的孟然。

“然而他既然刺伤你,必然逃离,如无官差快手去跑腿动嘴子,恐怕难于获知他的行踪。”

不报官,人海茫茫到哪去寻找?

李沨默然对着孟然,本以为他又噤口不言,意外地,他眉脚一抬,沉稳说:“我知道上哪找,何况子安已托人去寻。”

丁子安,以往就知道不简单,看来果然是官宦人家,上头有人就是不一样啊。

“丁靖在杭州哪来的关系?”

李沨摇了摇头,想起在这房中被丁靖逼问的情景,他本不想受人恩情,只是丁靖太难缠。

“他兄长在此地任职知府。”

李沨这句话,连一直静静倾听的谢芷都惊呼出声,丁靖从未提过,丁点都没提过。

小芷,你看吧,我们这种卖饼卖纸人家出的娃,上什么书院读书嘛。

孟然在心中自我调侃。

丁靖入书院时,众人只知道丁靖的他爹曾任职于南京,那是个无权无钱的闲职,大家便也没放在心上。

“太好了,那你妹子肯定能找回来!”

谢芷很高兴,原来丁靖居然有个杭州知府哥哥,这样不仅砍伤李沨的人手到擒来,就是李沨的妹妹也能早日脱离苦海。

“如果是契卖的话……也还是需要银子赎。”

孟然摸摸下巴,他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知府大人不会慷慨到连这银子都垫吧?

“二百两。”李沨说出曾龟索要的银子数目,当时不过是七八两卖予他,不过养了八年,竟狮子大开口。

谢芷咋舌,他和孟然把全身抖遍,都未必有一两银子。

“如果姿容出众,又精通丝弦,又粗懂诗文,正直豆蔻年华,日后千金都在她身上,那杀千刀的龟公怎肯轻易拱手予人。”

孟然虽然不混迹烟花柳巷,倒也有耳闻贵家公子在此类地方可是分外的慷慨。

谢芷黯然,他也曾耳闻女支女赎身,那得等到明日黄花之时,虔婆龟公才肯放人,这位李沨的妹子,想必也就十三四岁,正将挣钱的时候,确实赎身不易。

“子川,你想必逼迫曾龟,否则买卖不成,他又何必砍你,他难道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不成?”

孟然深信李沨的性情容易招惹是非,但是就算这英俊不凡一向面无表情充泥塑的家伙多招人恨,也不该几句不合就差点被人砍死啊。

李沨挑动眉头,他知道孟然聪明,却没想他竟花费心思去调查,从他这些问话,就知道他亲自去过朱红残桥,说不定还见过翠娘。

“我听闻他早年在太仓犯过人命案,拿此做威吓而已。”

李沨说得云淡风轻。

孟然扶额,果然是自找的,狗急还跳墙呢,早年杀过人的亡命之徒,你也去威吓,该说你太自傲还是太心急?

谢芷默然,他亲眼见过,当初两句话就将留程主仆说得脸色青白,只差没跪地求饶的李沨,在恼怒之下,撂的狠话可想而知。

“即是如此,你好好养伤,说不定明日丁靖那边就有好消息。”

问也问了,他也说了,对待伤患,还能怎么着,孟然作揖,准备离开。

“子川,谢谢你没把我和燃之当外人。”

谢芷把身子长躬,端正行了个礼,他抬起头,满脸的微笑。

李沨颔首,他曾拒绝与这两人成为朋友,在于他不需要他人的协助,甚至也不需要他人的善意。

“多谢关心。”

这话里有诚挚,不是敷衍,何况李沨从不言谢。

谢芷听在心里暖洋洋,孟然也惊诧地笑了,李沨还是老样子,说完这话,又是一脸漠然,只是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总是落在谢芷身上,孟然难得诧异。

“没想到子川竟然肯说。”两人回入宿的寺庙路上,谢芷还在回想适才的事。

“他不肯说的话,以后可就没你照顾了。”孟然笑得意味深长。

谢芷挠头,喃语:“他即是不说,我回书院后,也还会过来看他啊。”同斋受伤,肯定要多关心,何况李沨以前帮过自己,两人也算是朋友——即使李沨曾不想要自己这个朋友。

“小芷,你就是不死心。不过说来人间的情,可是稍纵即逝,抓不住,便从指间流逝,同席之谊也好,同枕之缘也好,均是如此。”

孟然望望天上的月亮,似有所思,清风起,吹动他的巾脚。

“燃之,有时,你也会想起子玉吧。”

谢芷低语。他只觉得孟然这番感慨,似有所指。

第九章

在谢芷和孟然返回书院后,李德儿和李兴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来到医馆见李沨,确切地说是被丁靖与两位官差赶进来,两人齐刷刷跪在李沨榻前,指天为誓,声称绝无害李沨之心。“既是如此,当时见官差又为何心虚想逃?”丁靖颇有派头,拉过一张椅子反向而坐,逼视这两人。两人支支吾吾,李兴先开的口,“自然是害害怕。”丁靖厉声喝道:“若不是心里有鬼,怕个什么?老实交代,李家主母是不是指使过你们?”李德儿垂头哀求:“主母虽有吩咐日夜监看,但是我与李兴并无害公子的心,昨夜真不是我们伤了我家公子啊,真得不是。”

有些事,早已知道,只是未曾想过会亲耳听到。

榻上的李沨平静如潭水,波澜不惊,他抬手示意丁靖不必再质问,这两人是愚昧无胆的下人,受人指使,并非罪首,不用深究。

“子川,你不可再姑息,这两人背主罪当杖责,若是不杖责,也当逐走。”

丁靖不认同李沨的隐忍,如果换是自己日夜被人监视,一举一动都被告知与仇家,只怕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李兴与李德儿一并抬头,愕然看向丁靖,之前以为要把牢底坐穿——被当成砍伤李沨的罪首,何况丁靖也说过李沨如果有三长两短就拿他们抵命,什么时候,换成了杖责和逐走了?

“你们二人都回去,一路盘缠我会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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