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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暖蓝田玉生烟——by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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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只怕客栈也不招待客人。”孟然并不觉得在深更半夜,能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恐怕寺庙都不接待。“如不嫌弃,可到寒舍住一宿。”

这个要求,其实孟然之前没有想过,毕竟他和文佩之间有不快,然而此时提出,心中坦荡,并无杂念。文佩着实没有想到孟然会邀请他,诧异许久,小燕也吃惊得喃语:“公子。”孟然见他们主仆迟疑,也不强求,他自顾往前走上几步,却又似有担虑,懊恼回身说:“走走,你若要见李沨,也得明早才能启程。”

“你……”

文佩的话,惊讶下仅说出一字。

已不想去问,他为何会知道,以孟然的聪明,何须去卖饼挣钱,只要他有心,千金亦不难求。

“那……便打扰了。”文佩拢手鞠躬,他的礼节比两人在书院时还讲究,越发显得生分。小燕看向文佩,心想两人恶斗一天,竟只是话语上冒火,公子这般顺从,不好不好。不过,如果不去孟然家住一晚,今晚可能要露宿街头了。

第十章(下)

孟然的家,是栋不起眼的小居,走过低矮的一片居宅,拐进一条小巷,便可见漆黑的一扇大门,连灯笼都没有。孟然绕过大门,来到一侧的小门,他推动小门,那扇仅容一人宽的木门伊啊打开,居然没有上闩。小燕想,反正没什么可以偷的,于是索性连侧门都不闩了。其实只是因为孟然外出,家人给他留门。进入侧门,摸黑点灯,孟然捻手捻脚将两人带进他的寝室,所谓的斗室,大概形容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小燕想。

一张木床,堆了半床书,没有什么家具,书案陈旧,缩在床角。由于家具少,倒还是能在地上铺张席子,仅容一人睡。孟然上床将书卷抱起,移到书架叠堆,小燕在身后摇头,他家公子肯定睡不习惯这样的地方,抬头看他家公子,却见他已上前,搭手搬动书册。小燕是仆人,自然也上前帮忙。将床上书册搬走,小燕发现这张床不大,勉强能睡两个人。“席子在门后,你们先歇下,我去冲澡。”孟然出房,在门外架上拿了只木盆,扯下条布巾,开了侧门出去。小燕见他离开,往门后拉出条草席,小声说着:“公子,本该拒绝他的。”小燕可还记得孟然那次露出一脸的戾气,将他家公子压制在身下强吻。何况,这样简陋之所,他家公子如何入宿。“无妨。”文佩回得漫不经心,他坐在书案前,无所事事,挑亮油灯,随手拿起案上文章读阅,是篇题跋,应是受人所托之作,文采斐然,才华横溢,握纸张的手,不觉加力,险些把纸捏破。孟燃之的才华,如是往昔,文佩只怕要生出嫉妒之情,而今,却是多处几分敬佩,在这张矮桌,用一套粗糙的文房用具,写出的是石破天惊的文字。“公子?”小燕见他家公子看得专注,凑过身来,听到他家公子喃语:“父亲说,寒门出奇才,想必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小燕摇头,“公子,他这样的人要是高中了,只怕连报信人的赏银都拿不出。”文佩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而且孟然显然平日里除了在店铺里卖饼,也会给人写写碑文题跋挣钱,他是个变通的人,只要他愿意,根本不会缺钱。

门外传来水声,想是孟然提水到院中冲澡,这种天气,竟然冲凉水——哪怕冬日井水温暖。孟然在饼铺忙碌,身上都是汗污,他平日里从事体力活动,身体强健,往日也是用井水冲澡。小燕听到水声,牙齿打颤,在书院里,孟然给他的是书生的印象,谁想他一离开书院,竟是个十足的粗人。

文佩出房门口,诧异看到孟然光着上身,在月光下提桶冲洗,他远远站着,看得不清楚,只觉体魄强硕,心里莫名有些异样,往昔穿着衣服,并未察觉这人有副武夫似的身形。文佩自小过着优雅的生活,那是怎样的生活呢,族中的男子,穿着最精美的衣服,居所燃着昂贵的清香,吃用极是精致考究,文家的公子哥,都清雅地像一株白莲,秀丽宛若女子,就是文家的书童,也有一份矜持与端庄。文佩自幼所接触的人中,没有像孟然这样的人,文佩家不与清贫之士往来,更不与粗武之人往来。然而文佩此时,却莫名想着大丈夫,当是如此。

大丈夫,当是如此。

夜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抬头,孟然已洗好提桶,肩搭布巾走来,两人对视,文佩莫名其妙地红了脸——该庆幸他站在昏暗中,孟然也看不见他脸红。

“你要怕冷,让小燕到厨房中烧水。”

递过木盆,文佩接住,讷讷说:“无妨,夜里井水暖和。”孟然回:“也行,家中简陋,你且凑合一晚。”

这夜,文佩用井水洗脸,小燕给文佩洗脚时,文佩冻得缩脚,小燕埋怨地看向躺床上,侧身看书的孟然。他怀疑孟然是故意的,他家公子细皮嫩肉,冬日里何曾用冷水洗过脚。

小燕在地上铺好席子,席子窄小,仅容一人,小燕在心里暗骂穷鬼。文佩想怎么就答应了孟然到他家中过夜,这人该不是有意让他窘迫。

“你睡床上,我睡这头,你躺那头,并无其余的床,不过是凑合一夜。”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文佩也不好作态,卧席,拉被,被子干净无味,文佩盖上,瞥眼侧身睡在里边,背对他的孟然,心想,他睡着了吧。这样想,心里放松几分,他并非觉得孟然会当登徒子,因此提防他,多奇怪,他深信孟然是个正人君子。他此时的不安,是因为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这种感觉,正如同,他当时站在门口,看着孟然冲澡时那种不自在。书馆就读时,偶尔也会在同窗家中入宿,同枕而眠习以为常,那时,并没有这般不自在。只怕此时身边躺个女人,文佩都还没有这种如临大敌之感。孟然是睡着了,能听到他浅浅的鼾声,被窝里传来他的温度,文佩侧身背对,望着书案上的微微的油灯,他无法入睡。小燕在草席上,将被子裹成卷,显然也睡着了,夜阑,唯有自己清醒着。抬手探到书案,抽出一沓文章,睡意全无的文佩,借着有限的灯光读阅,这些是以往在书院里所做的文章,夫子出的同样文题,文佩也做过,却不及孟然。这人,明年春试,就是中个案首都不惊讶。小芷说他有未婚妻,要是中了案首,想来立即就会完婚,双喜临门,人生得意。文佩扶额,将文稿放回,我到底都在想些什么。狠心拉过被子,压着一角,喃语:“反正他又不怕冷。”本是一人盖的被子,盖了两人,文佩之所以睡不着,也是因为冷。

睡时,一人缩一角,入睡后,文佩无觉地往暖和处蹭,变成紧挨着孟然睡。

文佩清醒之时,床上仅有自己一人,就是铺地上的小燕也早已起来,席子收好,放在门后,房中除自己,并无它人。文佩一时以为自己贪睡,日上竿头,走出房,听到几声鸡鸣,同时清早的寒意扑面而来。尚早,为何连小燕也已起来,不见踪影?院中,甚至不见孟然的家人——做饼糕生意起早贪黑,自然是早已经在店铺里忙碌,只是文佩不熟悉他们的生活,一时也没想到。听到厨房方向有声响,文佩走进去,见小燕正蹲在昏暗的厨房里烧着锅水。

“公子,你怎么醒来了?”

“孟然呢?”

该不是把他们丢在家中,自己去了饼铺?

“孟公子说他去饼铺帮忙,午时过来。”

果然是如此,文佩并不惊讶,毕竟孟然始终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有对他殷勤之意,只是当他做普通的同窗。

“公子,你快出去,我水烧好,伺候你梳洗。”

厨房里烟雾熏人,何况孟家这厨房不只昏暗简陋,还低矮狭窄。

文佩退出厨房,在孟家不大的厅堂坐下,与院中的一口水井对视,想起昨夜孟然在水井旁冲澡的情景。这里是他的家,他生活的地方,想到这点,文佩将手放在茶几上,想着孟然一定也曾在这里接待过朋友,或许还是他亲自煮的茶水,那茶自然也是文家书童都不喝的低劣粗茶,但汤色浓郁,热气腾腾。

小燕毕竟是个下人,熟悉家务,热水很快烧好,文佩在院中漱口洗脸,擦脸擦手的巾布,也是昨夜孟然用过那条,材质粗糙,但非常干净。

孟家清贫,却样样清洁规整,不像个混乱忙碌的小贩人家。

从未详细问过孟然,他家的事情,小芷倒是说过,孟然家本是京城人。

“公子,孟公子走前,说粥已熬好,在锅中热一热,便能吃,然而……”

小燕将盆中的水倒下,把脸盆放回架上,抬头对文佩说着。

然而那是锅品相不佳的粥,十分不讲究,味道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他家公子可从未曾吃过这东西。

“去热一热。”

文佩知道小燕想说什么,但是如果这是孟然为他们准备的粥,却遭嫌弃,丝毫未动,想必孟然也会不快。

其实文佩想多了,这粥真是孟然做的,而且是做了全家人的份——外加文佩和小燕的份额。孟家人出门前,都吃过粥,现在锅里的是吃剩的。

如想象,这粥糊成团,又兑水沸滚过,口感能好到哪去。文佩勉强吃了半碗,小燕见他公子动汤匙,他也勉强吃上几口。腹诽:孟然必然是故意刁难他家公子。

文佩的心思,在李政那里,如果他今天启程,明日可抵达,只是他心里仍有疑惑,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自己主仆二人,而是还有他人陪伴前去,该多好。

谢芷想帮忙,然而谢芷帮不上忙,而孟然,他有能力,如果孟然肯搭手,一切困扰都能迎刃而解吧。

不对,为何会想到孟然,他与他可不是什么挚友。

即是还不想上路,何况走前也得知会主人一声,文佩返回孟然房中,也无其他消遣,只得翻看房中的书卷。孟然的藏书不算多,不如文佩家的十分之一,但每本都有翻看痕迹,而且有几本还极其陈旧,仔细翻看,看到书页上都铃有“孟双溪”的藏书印。

“双溪?”文佩喃语,这二字似乎曾有耳闻。

“孟双溪……孟湲……”

难道燃之,竟是孟湲之子?

将书卷大力合上,文佩跌坐在床上,因震惊不觉将唇咬出了血。

未到午时,孟然便已回来,手里提着蔬肉,他扎袖在厨房里咚咚嚓嚓,小燕进去帮忙,说是不用,文佩听到声响,站在厨房门外,再没离开。他看孟然淘米洗菜切肉,看他往灶里吹火,看他拿勺子搅拌着锅中的汤,看他回头不解的神情。

他竟是孟湲之子!

文佩如何不愕然,他打小就听说过这么个人物,这人的才情,曾与自己的父亲并称,这人才入仕途,便自毁前程,最终竟以弱冠之龄死于流放途中,满腹的经纶,不得施展,命运多舛,魂荡异乡。

“君子远庖厨,子玉可是从未进过厨房,觉得新鲜?”

孟然调侃的话语,从耳边传来,他脸上带着谑意,甚至也肯叫文佩子玉了。

“过来,把这盘菜端上桌。”招着手,使唤着。

今天,他似乎心情特别好。

文佩迈进厨房,把孟然炒好的一盘菜端起,他愣愣傻傻的模样,让孟然觉意外。

不觉将文佩多看了两眼,文佩有一张精致白皙的脸,睡梦中分外的安谧秀美,清早起来,看到一幅美好景致。

文佩水波不惊,抬头说:“君子要都远庖厨,一群君子在一起,岂不饿死。”

这句话,孟然很中听,他可是一直觉得百无一用的不该是书生,而是废物。

两人似乎合好了,再没有昨日争锋相对的情景。

两盘小菜,一荤一素,一碗米饭,没有汤,这显然是孟然家的家常便饭。

小燕摆好碗筷,孟然唤小燕一起上座,在文家,主仆岂能一起用餐,然而这是孟家,小燕征得文佩颔首,战战兢兢上席。

孟然的手艺是好手艺,清早那粥没烧好,午时这两盘菜,做得可口,文佩小口吃着,暗思量,这样的菜肴看似简单,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做出。

“还能吃吧?”孟然饶有兴趣看着文佩,他直觉文佩今日怪怪的,以往倒是从未见过他呆傻的神情,颇为有趣。

文佩痴痴,好会才意识到,孟然说的是他连品了好几口的菜肴,放下筷子,缓缓说:“未曾想你烧菜也有一手。”孟然脸上的笑意消失,他盯着文佩,目光深邃,以孟然的敏锐,如何会觉察不到文佩的异样。

文佩摇头,将心中的荒诞想法挥去,从发现孟然可能是孟湲之子,他脑中一直有个念头——告诉父亲。然而,孟然是绝对不肯接受别人的援助,任何援助对他都是种冒犯,或说甚至提起孟湲对他只怕也是种冒犯。

“到底所为何事?”

只觉文佩看自己的目光,竟似感伤,他所思虑的事只怕并非是李政那件事。

直逼入心的犀利目光,文佩无处藏匿,白皙的手在桌上微微抖颤,收放,终于决绝般抬头直视孟然,清声说:“你……可曾听闻‘双溪’之名?”

一阵沉默,孟然平静之下,竟有份狰狞之色,虽然一闪而过,文佩却为之心中颤抖。

“乃是家父的字号。”

孟然回答了,他没有隐瞒,他几乎很快就想到自己房中的藏书,想到里边有父亲旧日的书,想到文佩一早无所事事,必然翻看了书卷,他对文佩竟无提防。

父亲病逝时,孟然仅有数月,兄长只有四岁,一家三口,在流放途中,几乎饿死,和父亲同返阴曹。幸亏押差仁厚,而里长怜悯他们母子凄惨,令乡人给饭。才高八斗之人,却未曾学会一丁点处事通变之能,兀傲乖僻,揽罪上身,葬送了自己的前程,留下孤寡,饱遭折磨。

为了抚养二子,母亲忍辱负重,受尽他人白眼,积劳成疾而亡。出身书香门第,兄长却未能读书识字,小小年纪便给饼铺当学徒,官宦之后沦为仆役,却还念念不忘母亲的叮嘱,不可绝孟家读书之种,东拼西凑束修,将弟弟送入私塾。母亲在世时,常哭泣父亲早年往来的交好,非富则贵,若无那一桩事情,若父亲当年肯低头哀求告饶,你们本该是世家子,穿不完的绫罗,吃不完的山珍。

也曾怨恨着,身为一家之主,为何抛家弃子,为一点傲气,枉断送了一条性命。

父亲的容颜,孟然未曾见过,也无法想象,当年那个有荆楚才子之首美誉的父亲,该有怎样的才情。可惜流离颠沛中,父亲的文稿遗失殆尽。

第十一章(上)

文长清,名晰,士子多唤他长清先生,作为名流,自然有很多风流韵事,除去与杭州名女支白枝轰动一时恋情外,另有三四段才子佳人的妙事。文家世代门阀,富裕奢靡,文晰的少年时光,可比文佩绚丽多了。然而也正是文家人这种纵情恣欲,不事营生的活法,文家到文佩这代,已不如往昔。

做为文家仅有的几位男孩——文家男寡女众,文佩在女子围绕之中长大,这些女子,是父亲的歌姬小妾,是叔父们的歌姬小妾,还有众多低头抬头可见的貌美女婢。文佩没有童年,从很小很小,他便知道这些人为何存在,知道这个家族丁男们毫不掩饰的嗜好,因为他们也从不遮掩。

那时文佩八岁,文佩的母亲黄氏大病不起,嘱咐文佩去找他父亲,去一处碧池涟涟的亭阁里唤回一月未归的家主。亭阁里住着一位艳绝一时的名女支。文佩跟随家仆来到亭阁外,不顾家仆的拦住,排闼直入,日上竿头,赤裸的美艳歌女支,衣衫不整的才子,放戏文该是段佳话吧。歌女支见是个小娃娃,媚态自恣,嫣红的唇微张,细微地呻吟,文佩愣愣站在榻前,文晰抬头乍见,震怒难堪,厉声喝责:“还不出去!”若是往昔,文佩会伏地认错,并快递退出,黄氏将他教导得很好,在今日之前,他从未顶撞过父亲。文佩躬身,低头冷冷地说:“娘亲病了多日,寻你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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