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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暖蓝田玉生烟——by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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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上都吃什么?”

“豆腐花,蒸糕,这里临近大街,时常有小贩路过。”

“那午时呢?”

“汤包饼面。”

“晚饭呢?”

“大抵如此。”

“这个李贵,对你如此不尽心,你爹好糊涂,竟派这样的人来。”

要是谢芷受伤在外,谢爹肯定亲自过来照顾,嘘寒问暖。谢芷说这话毫无礼貌,听李沨耳中却十分中听。李覃人前威严英明,那都是装出来的,唯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这是个绣花枕头,老绣花枕头,譬如文氏。

“不对,我不该如此说,我冒讳了。”

刚听到李沨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小贩沿街叫卖的食物,谢芷火气蹭蹭直上,不过说别人爹糊涂,那是连儿子也骂了。

“无碍。”

抬手做个制止的动作,谢芷抓耳挠腮的模样,呆蠢极了。

“你想吃什么,我会做饭。”

谢芷下榻,抓起两边袖子,拳着手,跃跃欲试。

李沨沉默许久,一直看着谢芷,他大概在想拒绝的话语,却又迟迟未开口,开口后,说的竟是:“粥。”

终日吃的那些东西,又油又腻,口味也重,吃得身为病患的李沨全无胃口。

“你在这里躺会,我这就去烧粥。”

谢芷往厨房的方向小跑而去,一会又钻出来,急冲冲说着:“怎么连做粥的米都没有。”抓起空米袋,一溜烟跑得没影。

李沨下地,瘸瘸拐拐走进厨房,他其实自己会做饭,他很小就会烧饭,现在行动不便而已。厨房里不仅没有米,水缸里连水也见底,适才真不该把心里话说出。

出身殷富之家的谢芷,即使会做饭也很勉强,他看起来不是个手巧精明的人,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做粥。

穿街过巷,谢芷跑去跑回,扛着小袋米,一头扎进厨房里捣鼓,李沨本已坐回院中看书,听闻厨房乒乒乓乓作响,又起身前往厨房,谢芷满头大汗翻锅掀柜子说着:“勺子哪去了。”李沨手指门侧墙面,挂在上面呢。取来勺子,用力在锅中搅拌,李沨嗅嗅鼻子,凑过去看,说:“水少,火大,已焦。”谢芷连忙蹲身抽柴,抹了一脸灰,手忙脚乱。“你去提水过来,我看火。”李沨提起锅,先搁置在一旁,再这么烧下去,一锅粥要变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谢芷也就是进过厨房,旁观伙夫怎么做饭,适才说自己会烧粥,真是说大话。不过他玩心重,此时心情兴奋,提溜过一个木制笨拙的木桶,屁颠屁颠到院子里找井。

这一顿粥,在李沨的指导之下,终于做出,虽然带着轻微焦味,对李沨而言,还不算难吃。

翻箱倒柜,谢芷找出一个咸蛋,敲开对分,一人一半,李沨接过,脸上难得有微笑,笑语:“几将厨房掀了,才做出这两碗粥。”谢芷捧碗鼓腮帮子吹热粥,水雾弥漫中,抬头傻乐,李沨对视着他,笑容渐渐凝滞,低头喝粥。

先前听到孟然说,明早就要离开,谢芷午饭未吃,就跑来见李沨,孟然在身后取笑:“子川脚正伤着,还能跑了不成。”

也难怪谢芷着急见李沨,来此两三日,大家心思都花费在文佩身上,大概也只有小芷心里一直惦记着另一位伤患。

午后,孟然前来医馆,进院就见李沨卧在木榻,悠然看书,谢芷坐他身边,手里把玩一株白腊梅,两条腿在半空荡着,悠闲喜悦。这两人之间应该无话题,南辕北辙的性子,此时这幅情景居然分外和谐。“咳”孟然做声,打破这份静谧。李沨从书中抬头,谢芷欢喜蹦下榻,迎上:“燃之,你来了。”

李沨起身,并不发言,他隐隐觉得孟然此次过来并未为两人间的友情,而是为了文佩。没有侍从,谢芷搬来椅子,给孟然坐,他自己则仍是坐在榻上。

“丁靖与李政是怎么回事?”

孟然并不寒暄,开门见山。

“他家兄长,有意将妹子许配给李政,兴许已约好了婚期。”

李沨手里的书合上,抬头说得平淡。谢芷小声惊呼,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那李政可是玩弄女子的恶棍。

“哦,那婚事是否会作废?”

孟然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接着问的这句,在谢芷看来便不合情理了,谁家的女子,摊上这么个主,都会拒婚吧。何况谢芷也没有孟然的精明,不知道李政伤得蹊跷。

李沨一阵沉默,低头看着谢芷放在榻上的一株白腊梅,他心里惊叹孟然真是个对人情世故参透,又敏锐可怕的人。

“当事之人已寻短见,死无对证,何况世间薄幸男子何其多,抛弃妻子者,尚且身居高位,此事在众人眼中,也不过是件风月笑谈。”

这群衣冠振振之人,哪个敢说自己没有一段难以启齿之事,男盗女娼的世道,对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只怕早不以为然。

“他身负两条人命,就这么放过了吗?丁靖是个正人君子,肯定不会同意把她妹子推进火坑。”

谢芷激动反驳,他见不得这样的坏人逍遥自在,春风得意,何况这个坏人一直想害李沨。这世间,恶人时常得不到惩罚,谢芷还不懂这个道理。

“孟燃之,你想问的不只是此事吧?”

李沨深信孟然已知道了李政重伤之事,他这两日,也曾听闻敏哥儿说起孟然过来请大夫。文佩李政,这是两败俱伤吧。

“我今日过来,是为文佩取药。”

孟然将手一抬,手上提着四五服药,李沨脸上果然毫无表情,他并不吃惊。

“也见到安置李政的房间,自然不得入内。”

即使如此,总觉得伤得极重,且只怕不是寻常伤。

“李政伤情如何?”

“孟燃之觉得呢?”

李沨本不喜说人闲话,只是孟然想获得的答案,他不便说出。

有些事情,不难猜测到,只是如此这般,李政只怕要抓狂,子玉的处境亦是堪忧。

孟然并未想到,李政和丁家小姐有婚约,这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子玉他……”

谢芷喃语,无法想象文佩对李政做了什么,他习惯安静在一旁倾听,只是李沨这话,他觉得意有所指。

“孟燃之,勿谈文佩,若是文小姐是你姐妹,你将如何行事?”

李沨虽然对文佩无好感,却也还是个有良知的人,若是换成是自己的姐妹,这帮被人欺诈侮辱,为此丧失性命,自己也不会善罢甘休。

孟然则想:关于李政之事,再问下去也无意义,想来,连李沨都认同文佩的做法。或说,李沨从小认识文佩,他比孟然更了解文佩的做事风格。

此时三人,唯有谢芷没跟上话中要点,他抓着头,苦恼无比地说道:“子玉到底做了什么呀?”

你们两人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语。

“小芷,李政只怕是被阉了。”

李沨不便说的话,由孟然说出,他和李政没有丝毫亲戚关系,不会顾及他面子。

谢芷目瞪口呆,这他着实想不到,他傻傻以为文佩和李政打了一架。

见谢芷仍在震惊之中,孟然自若与李沨谈着话,他对文佩的了解,不及李沨。

“子玉,他毒物的知识学自何人?”

文佩有些小技能,他能制服比他强大的李政,只怕是用了药。孟然很好奇,一位世家公子,按说接触不到这些阴毒的技能。

孟然确实不了解文佩在文家或在李家的生活,一个行事端正之人,根本不会像女子般使用下毒,文佩自小生活于舞姬女婢之中,狭隘算计,而唯一亲昵的男子还是李政,从李政那儿又习到阴险刻薄。

“文家人好读医书,对养生颇有心得,自家庄子种有草药园,滋补强肾。文佩不过是另辟蹊径,他的药学知识,远超同龄人。”

李沨这段话说得极是不屑,他不认同文家人的生活方式,对文佩的称赞却也是发自内心。

有钱人氵壬靡的生活,孟然毫无兴致,最多感慨文佩在文家方方面面走了极端,文家人用药学练春药,他用药学获得毒药知识,文家人氵壬乱放纵,他自洁苛刻,但凡对他有欲想轻薄的人,想必都像罗大进、李政那般被收拾了。

“孟燃之,关于文佩,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沨意味深长地看着孟然,他在想,孟然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为何会对文佩多了这么分情谊。罢了,想不到孟燃之也是个多情人。

“尚有一个问题,却是关于你。”

孟然手指李沨。

“我?”

“李政这般,对你亦是一桩好事吧。”孟然说时,眼珠子幽黑不见底。

孟然在怀疑,李沨冷眼看着最终这幕戏上演,他如此了解李政与文佩,但未阻拦,他乐意看着他们两败俱伤。

李沨拈起榻上的白梅,将它递给呆滞的谢芷,午后的风令谢芷微微颤抖,那白梅亦是被风吹得零散。谢芷抬手哆嗦接住,抬了下眼,他的神色忧郁。迟钝如谢芷也仿佛听明白了这个午后,李沨和孟然这最后的话语。

“李家,本是属于他的财产,与我何加焉?”

风起,拂过李沨零散的长发,他说得云淡风轻。

孟然太过聪明,往往会摒弃情感,而服从理智去思考,他想李沨也可能冷血而阴险,如果他在一早,便计算到日后文李两家会有的悲剧,从而一而再再而三,哪怕被冤枉也保持沉默,静观事态发展,那未免太可怕了。

一阵沉寂,再无人说话,唯有风声,许久孟然起身话别,谢芷下榻,要和孟然一起离开。

“子川,我们明早回去,来年初春见。”

谢芷作揖,躬身一顿,李沨的大手搭在他肩膀上,谢芷抬头,对上李沨平静的神情,不知为何眼角发热,一把扑抱住李沨。这个午后太冷了,冷得谢芷战栗。李沨没有回抱谢芷,对于谢芷这样唐突的举止,亦是困惑,僵直。谢芷退出,被孟然执住手,跟随孟然离开了。

第十五章(中)

文佩身上有伤,不便走路,租轿往渡口,乘船返回。半日船抵余杭,孟然说:“我送子玉去吴江。”小燕年小,一路只怕照顾不来文佩,何况文佩需卧榻,大夫叮嘱,暂且不能下地行走。上船下船,都需要有人背负。

谢芷应好,将自己身上剩余的盘缠塞给孟然,低声说道:“燃之,路上用。”

年关将近,况且两人盘缠所剩无几,由一人送文佩归家便可。

目送谢芷在西渡口下船,用力甩着手臂挥别。船渐渐远去,笑容凝固在文佩脸上,他的心思,尽收入孟然眼中。

报复得逞,文佩心中并无复仇后的畅快感。失去的亲人,永远无法回来,了断的情谊,埋葬在过去。此时恨已无人可恨,怨也不知该怨谁。空荡失落,痛苦彷徨。

留于肉体上的伤痛,犹如撕裂在心中的口子。

小燕将竹帘放下,步出船舱去烧茶。船舱内,文佩卧席,孟然抱着一只腿,席地而坐,偏头透过船舱内低矮的小窗,望着平静的江面。

“燃之。”文佩轻声唤孟然的名字。

“可是冷了?”

凑到文佩身旁,低声询问。心想江风寒冷,该将小窗掩上。

“并不觉冷,我想坐起,你扶我一把。”

孟然不语,附身贴近文佩,将手臂环抱住文佩的细腰,大力将他提起,让文佩能坐靠。原本清瘦文弱的书生,此番受伤失血后,憔悴许多,孟然没花什么力气,就能将他抱起。

拿过一旁的蒲团,垫在文佩后背,后背抵住生硬的船板,自然不会舒服。孟然另一只手,仍按着文佩的肩膀,保护般坐在文佩身侧,他怕文佩失力歪倒在一旁。孟然照料人时,竟是这般无微不至。

“谢谢。”

文佩握住孟然搁在他肩膀上的手,他话语真挚。

“无需言谢。”

孟然缓缓抽出手,手臂绕到文佩背后,扶住他的腰,两人靠得极近,能感受到相互间的体温,只需孟然低下头,两人气息都将碰撞在一起。孟然坐怀不乱,规规矩矩,心无旁骛。

“你未曾问过,那日我与李政之事。”

文佩低着头,看向自己放在被外,苍白修长的手指。

“如是不愿想起,便将它遗忘吧,何必再提。”

那个凌晨,两人相约外出,双双负伤归来,鲜血染红两人的衣袍,仇恨如刀,划在对方身体上,那时该是凶神恶煞,血肉横飞,之后回忆起,任谁都心有余悸。

“那个凌晨,我们漫步于东市,讲了许多往事。心平气和,甚至情真意切。”

文佩决定说出来,有些事,他不会对自己的亲人说出,不会对其他的朋友说出。

“天亮后,方才徒步从东城门前往卿雨亭的竹林深处,带上酒菜,仿佛昔日叙旧那般。”

也难怪孟然等人,当时寻觅不到文佩的踪迹,他们离开卿雨亭,文佩和李政才前往。

“孟燃之,聪明如你,对人世间的情你能参透几分?”

手指抓着薄被,竭力般,又似泄气般松开,指关节毫无血色。

“你我来此世间,不过十五六载,人生尚且漫长,对人世的情,何来‘参透’二字。”

生离死别之情,命运多舛之人,可能自幼便经历,譬如李沨;然而情爱之事,需身心长成才能领会,亦须年长之后,追忆往昔,才会有痛心悱恻之感。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少年轻狂时,不懂其中利害。

“我终是不解,李政之人,即使我出生自酒色人家,自幼见惯女干狎邪恶之事。”

说至此,将头垂得更低,羞愧,愤恨,自责,自怜,诸多情感涌入心间。

孟然揽住文佩腰间的手臂,不觉收紧,他的手指贴在文佩腰间的白玉带钩,触感寒冷似冰。

“我约见他之时,便已决心报复。他不知我在酒中下药,察觉时已晚。”

文佩自若往下说去,他脆弱,却也柔韧。

“起先,我力气不及他,被揍打一番,压制在下,他拔簪做玉势羞辱。”

当时撕心裂肺般疼痛,恐惧绝望,此时谈及此事,仿佛将自己剥离,讲的不过是他人之事,话语里再无起伏。

“然而药力终是发作,他也不过束手就擒,我当时曾想取他性命,后来……我想,要毁了他,第一刀划下,血喷溅在脸上,腥臭温热,第二刀下去,他的咒骂声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文佩抬起头来,看向孟然,他眼神空洞,言语毫无温度。

孟然的手从文佩腰间收回,他抬手摸上文佩的脸,文佩的眼睑颤抖,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别说了。”

孟然出声制止,他想揽抱文佩,文佩像似浑身被注入了力气,竭力挣脱,他举起手掌,他的手白皙如玉,五指弓起,犹如一朵白兰,只是看在他眼里,应是另一番景象,这只手曾染满鲜血,曾有过嗜杀的欲望。

“覆水难收之事,悔恨无益!”

孟然再次抱住文佩,文佩这回很温顺,任由孟然将他轻放在席上,拉被盖住。

“孟燃之,你……果然与众不同。”

仰着脸看着孟然的文佩,精致的五官被散乱的发丝遮挡,他声音似笑又似哭,覆手捂住眼,泪水从指缝中流出。

即是做出的,无法悔过之事,就无需去后悔。无论对与错,做了便做了,敢作敢当。孟燃之,谢谢你。

年幼时的朝夕相处,年长后的亲昵无间,姐姐,李政,这最是亲近之人,再不存在了。发生的悲剧,永远无法改变,亲手做出的血腥报复,后果也将延续在各自的生命之中,直到寿终时。

孟然抱着一只腿,坐在文佩身边,文佩无声地哭泣,他沉默地守护。待小燕烧好水,端来热茶时,吃惊发觉无论是席上的文佩,抑或是席旁的孟然,神情与姿势仿佛都已凝固于傍晚的江风之中。小燕没有发觉,孟然伸在被下的左手,始终握住文佩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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