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悦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气又恨。
他当时觉得霍重锦是喜欢自己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多想,但是现在仔细想想,霍重锦既然不喜欢他,却又对他的身体怀有强烈的兴趣,显然就是只喜欢他的身体。
受年轻貌美的对象吸引是男人的天性,当然蒋悦不至于自恋地认为自己的长相无可挑剔,但年轻这一点绝对是不容否认的,他与霍重锦毕竟差了十岁,两人站在一起时,霍重锦经常是被打趣老牛吃嫩草的那一方。
蒋悦思索着这件事,心中不由得浮现一个疑问:如果真的只喜欢他的身体,对方也不至于答应结婚吧?然而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心底又立刻否决了这个过于乐观的想法:霍重锦已经明确地表示那晚的醉话是误会,他不该再自欺欺人下去了。但他很快又想到:霍重锦这两年一直对他很好,难道那些举止全都是出于结婚后的义务与责任?
被这些纷纷扰扰的念头纠缠着,蒋悦直到深夜才难掩疲倦地睡去。
对方说出那句话时,霍重锦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然而蒋悦进一步说出具体的时间后,他脑海中开始浮现模糊不清的记忆,他对此并非没有印象,然而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梦境,不是真的,毕竟后来蒋悦表现得跟平常一模一样,霍重锦便以为那是自己众多梦境中的其中一个,然而现在看来,那居然不是假的。
他很明白,蒋悦不会拿这种事情欺骗他,因此更加难以置信。如果那是真的,那不就表示蒋悦从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他喜欢他,并且对这件事无比确信,然而却是到了两人争执的时候才第一次提出来,在此之前,蒋悦明知他的心意,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漫长的一整年,这一年间,对方什么都没有说过,这就是所谓的答案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霍重锦愣住了。
他过去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婚姻之所以能够维系到现在,不乏彼此相安无事的理由,但在知道这件事后,他忽然察觉,蒋悦之所以待在他身边,或许也有知道他喜欢他的缘故。蒋悦实际上是一个相当容易心软的人,也或许是被他当时的告白打动,所以才对此深信不疑,但从霍重锦的角度而言,这才是他所不能容忍的状况。
如果蒋悦对他的感情并非所谓的情爱,却因为那一晚的告白而选择留下来,这简直……霍重锦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那一点也不好受,但在蒋悦的追问下,他否认了这件事。
其实霍重锦当然可以承认他爱他,坦承他因为沈惟而感到不快,而后蒋悦破涕为笑,撒娇般地抱住他,与他重归于好,两人就像过去那两年一样相处,但是这样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仍然不知道蒋悦的心意如何,两人之间的隔阂也依旧存在,霍重锦明白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发展,于是决定否认自己的感情。
如果蒋悦只是因为他喜欢他,所以才像是回报似的决定给予他感情的话,那样一点意义都没有,就算只是心软而留在他身边也一样。尽管霍重锦想要得到对方的感情,甚至渴望了很久,但绝不能是出于这种理由。
他否认了这件事后,客厅内立即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死寂之中,霍重锦没有看蒋悦,既是不想瞧见对方此刻的神情,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动摇,然而蒋悦什么都没说,在沉默良久之后,仓促地转身离开了他。
到了这种时候,蒋悦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即使是指责他,或者是质疑他的话,不管是什么都好,只要对方肯说些什么……然而蒋悦却走了,彷佛这件事到此为止,即使霍重锦否认,对方也不在意,只是因为一直以来错认真相而感到困窘而已。
霍重锦靠在椅背上,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倦意。
他现在能猜想到蒋悦会是什么感觉,对方大抵以为自己弄错一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因而觉得丢脸,然而说了谎的霍重锦并不比对方好受。
在他们的相处之中,蒋悦一直像个孩子似的,在霍重锦面前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悸动或者无法压抑感情的模样,然而霍重锦见过蒋悦与沈惟对视的情景,就在两年前蒋悦失恋之后几天,他开车送他去学校的时候。
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蒋悦看着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目光,但对方一次都不曾用那种热切又夹杂着渴盼与慌乱的眼神凝视他,即便蒋悦平常并不抗拒与他上床,也经常对他做出亲密的举止,但是换了一个人或许也是一样的,至少霍重锦就看过蒋悦将脸靠在钱士峥肩上的情景,甚至不止一次,这种亲近更像是给予家人的,就连他也没有例外。
霍重锦想到这里,纷乱的思绪被手机的一声轻响打断。
他看了手机萤幕一眼,一时微怔。蒋悦逃走了。尽管回避尴尬的场景是人之常情,但他却没想到蒋悦会直接返回蒋家。他想了一下,随手回了讯息,又打了通电话回去蒋家,告知对方的双亲这件事,随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霍重锦在空无一人的餐桌前坐下,吃了几口饭菜,终究觉得索然无味,很快便放下了餐具,先前想到一半的事情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想的那样的话……他们之间或许就到此为止了,霍重锦不会容忍蒋悦以那种理由留在他身边,也不屑以自己的感情要求对方的回应,这样太过委屈蒋悦,也过于折辱他的自尊。只不过,他心底仍旧存着一丝羞于启齿的期望,或者确实是他误会了也说不定……他打算再跟蒋悦谈一次,如果对方留下的理由确实与他所料无差的话,到时再起草协议和平分开也不迟,无论如何,不管这场婚姻能维系多久,他一直都希望他们之间能够善始善终。
他想到这里,打了一通电话到蒋家,表明自己明天会去接蒋悦,蒋悦的父亲与他对话时语气平和,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显然蒋悦并没有将他们的争执说出去,这点多少让霍重锦松了口气。他收拾了餐桌与餐具,洗了个热水澡,正准备入睡时,便又一次听见了手机的轻响。
——我今晚留在家里过夜。
对方的语气看起来显得过于客气,连平常会添加的表情符号都没有,只有简洁的标点符号,霍重锦想回覆讯息,但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回应,反正隔天便要去接蒋悦回来,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也行。
次日清晨,霍重锦在闹钟响起之前便醒来了。
蒋悦的课表他记得很清楚,今天的第一堂课是在上午十点,他去将对方接回来之后,还有一些时间可以谈一谈;他今天原本要上班,不过目前没有什么紧急事宜,索性便请了半天假。
等他抵达蒋家时,约莫是八点半,霍重锦踏入门内,与正在吃早餐的蒋悦双亲打过招呼,在征求了他们的同意之后,才上楼踏入蒋悦的房间内。蒋悦这时还没醒来,蜷缩在棉被中,紧闭着双眼,即使熟睡着,神情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放松,眉头紧紧蹙着。
霍重锦注意到对方的眼皮略微红肿,不由得一怔。
……难不成是哭过了吗?
他心中一动,顺势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然而那张脸的温度摸起来有点不对劲,烫得异常。霍重锦匆匆下楼时,蒋悦的双亲已经出门了,他请轮班的女佣取来温度计,替蜷缩在棉被里的人量过体温之后,才确认蒋悦果然是发烧了。
蒋悦的身体一向健康,很少生病,然而一旦生病,不静养几天便不会痊愈,他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有些自责。
不管怎么样,至少当时不该让蒋悦出门,现在虽然已是初春,但夜晚的风毕竟还是有些寒冷,况且他们昨晚才有了争执,以蒋悦的性格来说,肯定是出门后才发现忘了穿上外套,但又不肯回去,最终逞强地迎着冷风离开,走了一段路才叫计程车,他几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大致的情景,心底急躁之余又不免生出一丝无可奈何。
霍重锦叫醒了蒋悦,在见到对方脸上忘了掩饰的吃惊与闪躲的目光后,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但还是开口道:「去换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蒋悦愣了愣,彷佛到这时才察觉自己的身体异于往常,肢体虚软,体表也是出奇的烫热。但蒋悦却垂下头,低声道:「我没事,不用你……」
「昨晚的事之后再说。」霍重锦根本不管对方在说什么,迳自道:「要是你没力气换衣服,就由我替你换。」他语气平静,不容置疑。
蒋悦呆了一下,才小声道:「我自己换……」
霍重锦替他从衣柜里取来衣物,蒋悦动作缓慢地脱下睡衣,穿上衣物。在简单的洗漱过后,霍重锦带着蒋悦离开,开车去了不远处的一所医院。
蒋悦从小时候开始,一旦生病或受伤,几乎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看诊,霍重锦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件事,然而蒋悦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实在叫人无法放心,趁着红灯停下车子的同时,开口道:「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蒋悦沉默地望着车窗外头,以具体行动表明自己的抗拒。
瞧着对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霍重锦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中好气又好笑,但终究没有再问下去,既然蒋悦现在不想与他说话,那也就罢了。
两人到了医院,据医生诊断,蒋悦的病情似乎没有他想像中严重,霍重锦隐隐放心,替对方取了药之后,便开车带蒋悦回家。蒋悦服药过后,昏昏欲睡地靠在椅背上,霍重锦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蒋悦送回蒋家。那里毕竟时时刻刻都有女佣轮值,而蒋悦需要人照顾,他下午还得去公司一趟,不能将蒋悦单独留在家中。
蒋悦回到家中时也依旧没有醒来,霍重锦将他抱到房间内,放到床上,将照顾蒋悦的事暂且托付给蒋家的女佣后,才打电话替他请了病假,随后匆匆去了一趟公司,处理了一些公事,下午时又回来了。
这时蒋悦已经醒来,正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女佣送来了清淡的热粥,霍重锦眼看蒋悦手足无力的模样,不假思索地起身在床沿坐下,拿起瓷碗与调羹,亲手喂对方喝粥。
大概是真的相当不舒服,蒋悦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在喝完热粥之后,才小声道:「谢谢。」
霍重锦一时忘了彼此先前还在冷战中,顺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蒋悦抬起脸,潮湿的双眸困惑又茫然地望着他……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蒋悦躺回床上,低低地咳了几声,因为发烧加上感冒的缘故,对方的症状虽然不明显,但显然还是不舒服的。
等到蒋悦又一次睡着后,霍重锦才想起了埋在他心中的一个疑惑。
早上看见蒋悦时,对方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哭过了……是因为他否认那件事而感到难过,又或者有别的理由?霍重锦想问清楚,但现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蒋悦病了,自然只能将这件事情暂且搁置,而霍重锦也不希望这件事阻碍对方养病。
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花一些时间思索他们之间的事。
蒋悦或许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争执是出自于沈惟,但实际上那个人在这场争执中扮演的角色大概只是导火线或者催化剂之类的存在,霍重锦起初的不悦也不是因为沈惟的出现,而是因为蒋悦。
他以前不太会去思考这种问题,毕竟他们的生活平稳安定,尽管在很多方面都显得含糊敷衍,但霍重锦认为彼此都对这种情况感到舒适习惯的话,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在那场争执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其实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心满意足。
霍重锦对现状并不满足,但他却还是没有告诉蒋悦自己的感情,原因无他,他不想看见蒋悦知道他的感情后,既是惊讶又是为难的神色,蒋悦在他面前总是相当坦白,如果喜欢上他,对方不可能不告诉他,但这件事却始终不曾发生过,这样一来,即便霍重锦说了也是无济于事。
直到前一晚,霍重锦才明白原来蒋悦那么久以前便知道了,于是也陷入了沉默之中,甚至决意否认。
要是承认了那些是真的,岂不是藉此变相地表明自己想要得到蒋悦的回应,不管蒋悦的回应会是哪一种,霍重锦都不觉得那会是「我也喜欢你」,毕竟蒋悦知道这件事已经一年了,如果想说早就说了,根本没有必要拖到现在,这也是他完全不觉得自己会得到正面回应的原因之一。
床上的少年尽管还闭着眼,却露出了不太舒服的神情,翻了个身,棉被顿时滑落到一旁。霍重锦凝视着那张脸,伸手替对方盖好棉被,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时之间心底酸涩里又夹杂着一丝苦意,眉头也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十二、
蒋悦在床上躺了两天,病情才稍微好转,除了还有些咳嗽之外,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难受了。
恰逢假日,钱士峥来探望他,一进门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蒋悦躺在床上,霍重锦就坐在一旁替他削苹果,钱士峥什么都还没说,霍重锦便起身与钱士峥打了招呼,暂且离开了房间,算是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钱士峥拉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蒋悦。
「你看什么?」蒋悦茫然道,嗓音带着一丝明显的鼻音。
「你们还没和好?」钱士峥皱眉。
蒋悦垂下头,没有说话。
其实他至今也还是不能理解霍重锦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即便两人先前闹得那么不愉快,然而一旦听说他病了,霍重锦便立即过来照顾他,甚至怕他一个人在家无法好好养病,而决定让他留在蒋家休养,因为这个缘故,霍重锦也暂时住在这里,但并没有与他睡在一起,而是借了隔壁的客房暂居。
对方的行动让他感到相当迷惑。
在他以为霍重锦不在乎他的时候,对方偏偏表现出这种体贴态度,但他开口询问那件事的时候,对方却又否认了,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不明白霍重锦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在蒋悦将前几天发生争执的始末告诉钱士峥后,对方却用一种夹杂着恨铁不成钢与无可奈何的目光望着他。
「所以你是希望他生气?」
「不是。」蒋悦想了片刻,才轻声道:「我是希望他在意我……」
「难道他不在意你,你就不在意他了吗?」钱士峥反问。
蒋悦愣住了。
「你似乎弄错了,即使一年前的事情只是误会,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想因为这一点跟霍先生分开?」钱士峥质问道。
「当然不是!」蒋悦立即否认,然而心中却生出一丝不甘,垂下了目光,「但是……这样不就像是我自作多情,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我……」
钱士峥叹了口气,「就算他不需要你,也不意味着会与你分开。」
「你怎么知道?」蒋悦愕然。
「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要跟你结婚?不管怎么说,你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
「但是他说那天晚上只是个误会,他不喜欢我——」蒋悦不禁道,心底浮现一丝酸涩,连神色也变得黯淡。
「你没想过他可能是在说谎吗?」钱士峥悠悠道。
蒋悦倏地抬起脸,一阵愕然。
钱士峥摇了摇头,叹息道:「原来你真的没想过啊。」
蒋悦无心理会对方的这句话,脑海中思绪纷乱,钱士峥提出的这件事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是概率很低,再说霍重锦没事为什么要说谎?对方一向不是那种做无意义事情的人,更好的解释是:对方虽然说了谎,但却有必须说谎的理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所谓的理由又是什么?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因为霍重锦在他面前一向坦然,很少有口不对心的时候,近期内也就只有察觉他再次见到沈惟时,霍重锦明明感到不悦却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除此之外,蒋悦几乎想不起来对方什么时候曾对他说过谎言。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为什么要说谎?」蒋悦茫然道。
钱士峥端详着盘子里切好的兔子苹果,顺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不经意地道:「总不可能是因为好玩或有趣才说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