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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成——by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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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牧有点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第二十四章

“方牧,来——”前面有人影晃动,外面日光倾城,百年香樟撑开巨大的树冠,饱满的汁液香气,廊檐下有僧人,无所聊赖的样子,怔怔望着午后静穆的庭院。

“方牧,来——”少年执着地在前面唤他,他踏进幽暗的大雄宝殿,殿内光线昏暗,肉眼可见的灰尘在从交织的阳光中纷纷乱乱地飞,巨大的佛像雄踞殿内,俯视芸芸众生,有一种时间空间都无涉的永恒质感。

佛前香烟袅袅,少年的身影像虚空中的尘埃,在阳光碎影中,以一种美轮美奂的姿态拜倒,额头平贴于地,双掌相距六寸。他匍匐的姿态卑微而虔诚,那一瞬间似乎能照见前世今生所有来路。

他无动于衷地站立于一边,既不过分贴近,也不疏远,像一座旷古不言青铜战士。少年抬起头,看见他,蓦地一笑,霎时间,苍白的脸,精致的眉,乌沉沉的如同子夜一样眼,过分红润的唇,以及眉心那一点朱砂,全部舒展开来,清到极致,也艳到极致,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方牧,你信佛吗?”

“不信。”

“我信。”

“方牧,来,来!”少年紧紧抓着他的手,朝楼顶跑去,因为太焦急太紧张了,手心湿漉漉的,都是汗。交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震得整幢房子都在微微摇晃,光影混乱。

楼顶直升机巨大的引擎声暂时掩盖了越来越密集的枪声,旋翼带起的巨大的风刮在人身上,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方牧,来!”他语气迫切,拉着他向直升机奔去。

他不动,望着少年,眼里是磐石一般的冷硬和坚定,也有他不懂的歉意和难过。

少年着急地转头,迎上他的是方牧手中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对准着他的眉心。

他不懂,脸色苍白,双眼茫然。

火车隆隆地在田野间飞驰,车上人不多,大多在闭目休息。方牧趴在桌上,只露出一个黑色的脑袋,狭小的空间让长手长脚的他显得特别委屈。对面的位子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皮肤黝黑粗糙,指甲剪得马马虎虎,有些地方还藏着污垢,从包里拿出炸鸡和汉堡,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食物的香气让方牧醒了过来,他自臂弯间抬起头,双眼一时有些茫然,坐火车的感觉总是不那么让人舒服。大约方牧的目光让人感到不舒服了,对面的小伙子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推推桌上的汉堡,邀请方牧,“大哥,吃肯德基不?”

“不用,谢谢。”方牧冷淡地拒绝了。

小伙子不再坚持,吃得狼吞虎咽,边吃边问方牧:“大哥,你上哪儿啊?”见方牧不回答,他自个儿起了话头,“大哥你哪儿人呐,我河南的,河南龙门,龙门石窟你去过吧,老有名的咯……”年轻的小伙子显得热情单纯,却又有些粗鲁无知。

方牧站起来,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天气有点阴霾,太阳被挡在厚厚的云层之外,他的心也有点无处着落。火车途径一个小站,作短暂停留,方牧从车窗望出去,看见石刻的站牌名,是一个叫逍林的小地方,距离那个三年未见的城市大约八十公里。

老五打开门,看见门外的方措有点意外。方措并没有跟老五迂回,进了屋坐下,开门见山道,“孙叔,你能借我点钱吗?”

老五有些吃惊,三年来,这还是方措第一次开口向他求助,心里竟有点隐隐的高兴,毫不犹豫地说:“行啊,你要多少?”边问,边在心里琢磨着,方措也大了,会不会是开始交女朋友了——如今女孩子年纪轻轻却都势利得很,一年这个节那个节,哪个节男朋友没尽到心意就能立马跟你拜拜。想到这儿,心里面直痒痒,有种自己儿子终于长大成人的成就感,恨不得将自己一身的经验一股脑地塞给他。

方措并不知道老五心里的弯弯绕绕,冷静地开口,“七十万。”

老五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淡定的少年,显然这么大一笔钱,不可能是小打小闹,老五心里面风云变色,害怕这小崽子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惹下了大麻烦或者被人骗了,立刻谨慎起来,“小措,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方措也没瞒着,“我现在住的那个房子要卖了,我想买下来。”

老五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方牧刚离开那会儿,老五想着不能让一个孩子自己住,看着让人觉得凄凉,费了老大的劲儿想把方措接过来一起住,可方措死活不同意。老五知道,这小崽子是想等方牧回来。

可有些话老五真不知道怎么跟方措说,方牧走之前的那些安排,都让他隐隐觉得,方牧并不准备回来了。但这些年,他也看明白了,小崽子就是靠着这么一口气撑着,万一这口气泄了,他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也许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此天高海阔,走出一个新世界;也许会滑向更深的深渊。

在买房这件事上,老五并没有多做计较,七十万的事儿,在如今的他眼里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了,就当给小崽子买个希望。就挑了个日子,将手续办齐全了,最后成交价六十八万。方措在房产证上写的是方牧的名字,老五看在眼里,五味杂陈,却什么话也没说。

房子的事情搞定了,方措的心似乎也安定了,脸上有了笑影,“孙叔,我会把钱还你的。”

老五笑道,“还什么还呀,其实钱也不是我借给你的。你叔走之前给你留了不少钱呢,先头你年纪小,也没跟你说,你现在的身家,一般富二代都比不上你。”

老五原以为这些话会让方措高兴些,谁知道少年听了,却没了言语,嘴唇抿成一条线,眉眼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五瞅着他的神色,试探着开口,“具体的情况,孙叔以后解释给你听……”

少年淡淡地一笑,“孙叔,这些事儿以后再说吧,我回去了。”

“哎哎,”老五赶紧叫住要走的方措,“回去什么呀,回去也是一个人。你婶都做好饭了,今天就上孙叔家吃。”

少年摇摇头,礼貌地微笑拒绝,“不用,我回家了。”也不等老五来拉他,挥挥手,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公车站去了。

公车摇摇晃晃地靠站,方措上了车,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子,闭上眼睛,脸上淡然镇定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了,好像被人用榔头将身上支撑的骨头寸寸打断,从后颈到尾椎,通通无力,心中的阴影愈重。他恨方牧,恨得咬牙切齿,恨得自己的心脏发疼,恨他出现,恨他不见,这种恨意,在方牧消失的一年后达到了顶点,很多个夜晚,他彻夜不眠,像一头无处发泄的困兽,心里滋生着种种不为人道的阴暗极端的想法。

这种恨意,如同抛物线一般,在达到过最高点之后,又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趋于平静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的沉闷的绝望,那种绝望并不锋利,却像蚕丝一样,一层一层地将他裹覆得阴沉寡言。

他在菜市场下车,如同往常一样买了菜,慢慢地走回家。他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比起平日来还多了一丝轻松,大概是因为,他如今走向的,是一个真正属于他跟方牧的家,谁也抢不走的。

方措在离家门口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家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身形挺拔,肩上背着一只简简单单的军绿色背包,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露出整个形状完美的头部轮廓,微抬着头看着半开的院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

方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突突沸腾的声音,那声音太响了,轰炸着他的耳膜,他感到头晕目眩。

男人察觉到目光,转过头来,微微一愣,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似乎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得好像不曾有过那几年的空白,“哦,我路过,回来看看你。”

第二十五章

方牧没想过还会再回来,有一个方敛就够了,他自己身处黑暗中,杀过的人,结过的仇不知凡几,谁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四面佛。只是火车经过逍林,他不由地想起小崽子,到底自己养了他那么多年,要说没一点感情,那是假的,但他觉得方措的人生合该天高地广花团锦簇,跟自己这样的人是没什么关系的,他只是想着回去看一眼,看他过得不错也就行了。

但这样猝不及防下见着了,破天荒的,脸皮堪比城墙的方牧竟有些不自在,甚至有点儿心虚。眼前的方措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跟屁虫似的小崽子了,比起三年前,他长高了,肩膀宽了,脸部轮廓愈加清晰分明,已经初具一个男人的魅力,只是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方牧,就像螺丝拧进螺帽一样,要拧进方牧的身体里。

方措的嘴唇抖得厉害,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样,但他迅速地抬起手挡在自己眼睛前,过了一会儿,放下手来,脸上已经恢复面无表情,紧紧绷着唇线。迈开步子率先进了院子,走出一小段距离,又回头看方牧。

方牧摸摸鼻子,抬脚跟上。

院子里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花木更加茂盛了点,方牧站在其中,虽然只是走了三年,却不知为什么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是真的老了,不然,怎么会有疲倦的感觉,只想坐下来,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

方措进了厨房,开始做饭,他将米淘洗干净,放进电饭煲,插上插头。将菜一样一样地洗干净,往锅里倒了油,等油热了,腌好的排骨刺啦一下下锅,白烟顿时弥漫了视野,爆油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厨房,耳朵里听不到其他声音,方措忽然一阵恐慌,惶急地跑出厨房,看见方牧正坐在门槛上,佝偻着背逗着懒懒地趴在地上的粽子,他的心忽然缩成一团,怎么也展不开来——

方牧听见声音,回头看见少年仿佛失了魂魄似的怔怔地看着自己,那样子俊秀挺拔的少年,手上却配个锅铲,看起来有点好笑。方牧也确实笑了,只是微微扯起嘴角,却又很快压平了,不知怎么又笑不出来了,想说点什么,少年却没给这个机会,又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里面再次传出炒菜的声音。

两菜一汤,很快摆上桌,两个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只听筷子敲打在盘子上的声音和咀嚼声,这气氛,真是说不出的古怪。方牧也挺不自在,想着真是不一样了,这小兔崽子瞧着真不像是欢迎自己的样子,方牧也不想自讨没趣,食不知味地吃完饭,抬起眼,说:“我没什么事儿,就过来看看你,看你过得挺好的,没缺胳膊少腿的,也放心了,待会儿我就走了。”

正低头收拾碗筷的方措手中的动作的一顿,霍的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方牧,“你要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方牧瞧他的神色,实在拿捏不准少年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懒得去猜了,点头道,“不是跟你说路过了吗?”他动了动嘴巴,其实也说不出像样的理由,说要走,其实也不知道去哪儿,估计最后还是回军队吧。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啪一声,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方措缓缓地蹲□,伸手去捡碎片。方牧也没在意,直到久久不见他起身,才去探头看个究竟。就见少年蹲在地上,整个身子如同一张绷到极点的弓,肩膀微微颤抖,手上捏着那片碎瓷片,瓷片缺口已经欠到他的手心,暗红的血顺着手掌流下来,他却浑然未觉,还在用力。

方牧眉心一跳,“你干什么?”蹲□,飞快地抓住方措的手腕,使了个巧劲,让他丢了碎瓷片,正想查看他的伤口,就听见头顶方措嘶哑的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响起,“你还要走?”

方牧一愣,抬起头来,正对上方措充血的双目,下一秒,他双手用力一推方牧,提起拳头,裹挟着巨大的怒火和恨意,以及无可诉说的委屈,朝方牧砸去。

他的打法完全没有任何章法,只是像发泄。

起先方牧还让着他,后来看他越来越不像样,不由地制住了他的手腕,“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学流氓打架么,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感到脸上一热,有大滴的液体砸下来,他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没有声音,目瞪口呆地望着双目通红方措。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出方牧的眼眶,直扑扑地掉在方牧脸上,滚烫的,烫得人心一个瑟缩,有一些流进方牧的嘴角,他尝到咸涩的味道,一时有点发懵,喃喃地问:“你哭什么?”

“我没哭。”方措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扭过头,迅速举起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片刻后,他从方牧身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地低头收拾摔碎的碗。

方牧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挥开,“行了,别捡了,去看看你的手。”

少年像一头犟牛,充耳不闻,依旧故我。方牧一下子光火了,沉下脸吼道,“叫你别捡了你没听见吗?”

少年这才抿紧嘴唇站起来,走上楼处理自己的伤口。

方牧蹲在地上,将碎瓷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捡到那块上面还带有方措血迹的碎瓷片,不动了,他似乎被方措那突如其来的汹涌的眼泪给惊住了,心里滋味难辨,这种心情太陌生,令他不由地感到烦躁。

他将碎瓷片收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桌上的碗筷也懒得收拾了,任其摊着,将自己摔进沙发里,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见少年站在楼梯口,怔怔地看着自己,因为背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感到一种执拗和哀伤。

方牧拍拍身边的位子,让方措过来坐。

少年下了楼,沉默地坐到方牧身边。他手上的伤只是胡乱地裹了一下,方牧拿过他的手,解开纱布,又给一圈一圈给细细地绑好了,刚刚的剑拔弩张似乎都不见了,方牧的语气有着难得的和蔼,带着些微的感慨,“你长大了,噢,我记得你是要高考了吧?”

方措垂下眼睛,淡淡地说:“我提前了一年毕业,已经上大学了。”

方牧有点吃惊,但还是觉得高兴,因此脸上有了一个很短暂的笑,有点与有荣焉,“哦,在哪儿上学,学什么?”

“就在s市,学土木工程。”

“那不远啊。”

“嗯。”他说完,又抬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方牧看。方牧被他这种目光盯得瘆人,忍不住摸了摸眼角的伤疤,“你孙叔该结婚了吧?”

“嗯,上个月他女儿满月。”

“哦,真的啊。”他脸上带出一点真实笑影,然后像石子入湖的湖面,一圈圈的涟漪过后,又恢复了平滑如镜。他实在不是能跟人谈心的料,这么几句话后,他就有些词穷了,撑着腿站起来。他一动,方措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兽,立刻也站起来,警觉地盯着他。

方牧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想了想,说:“我暂时不走。”

但这话并没有让小崽子安下心来,方牧实在受不了他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干脆转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显然一直在打扫,干净得一尘不染,跟他离开前没什么两样。

方牧将自己摔在床上,双臂枕着脑袋望着旧旧的天花板,出神。

天一点一点擦黑了。等方牧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自己门口旁边的墙壁上靠墙坐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像一只忠心耿耿的守门犬似的。门一开,那人影就惊醒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静静地瞧了方牧一眼,走下楼去了,大约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他的腿有些发麻,因此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有点可笑。

方牧却笑不出来,他站了一会儿,也跟着下了楼,看见小崽子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就挨在厨房门口,说:“我说暂时不走就不会走,你这样跟个跟踪狂似的,很出息么?”他停了停,又说,“再说,我真要走,你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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